她此時變了妝容,畫了粗粗的眉毛,將原本白皙的臉塗成蠟黃,又加了青青的眼袋,梳著兩把丸子髻,扮做藥童,站在趙齊禹身後。若不是十分熟識的人湊近細看,絕對不可能認出他們二人。

趙齊禹時常將趙蓁一個人丟在家中出門遊歷,但卻很有規律,一般不會超過三個月,三月後必回。趙蓁算準了他近期歸家,所以才出了這個主意。雖然他很不正經,說話也不靠譜,但畢竟是她爹呀,值得信任。便讓他扮做神醫,按照計劃去假裝‘醫治’沈沭的雙腿。

最為重要的是,趙齊禹確實通幾分醫術,問他是從何處學的,卻又不肯說。只記得從小到大隻要是生病或是受傷,都是他治好的。

趙蓁將嗓音偽裝成粗粗的少年音,喊道:“神醫最擅長跌打損傷、肌萎癱瘓,陳年舊傷亦可醫治,大家不要擠,一個一個來!”

趙齊禹也著實有些本事,前來求醫之人不說百醫百愈,卻也治好了十之七八。

就這樣,名聲便在市井傳開了。

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受了驚嚇後在宮中靜養的蕭筠瑤偏偏知道了這號‘神醫’,於是苦苦哀求了梁帝和容貴嬪,再次出了宮。只是這次,身邊跟了不少武功高強的暗衛。

蕭筠瑤起初對‘神醫’抱有懷疑,特意帶了一個癱瘓多年的內監先來讓他醫治。這老內監多年前為保護皇帝,被刺客打傷了雙腿,從此再也不能站立,已癱了五六年了。

那趙齊禹果然不負眾望,施針三日後,老內監的腿竟然真的動了動。蕭筠瑤大喜過望,不再懷疑,將他視為座上賓,帶到了定國侯府中。

趙蓁暗暗稱奇,便問趙齊禹是怎麼將這老內監治好的。趙齊禹悄悄說,其實他一眼就看出來那老內監的病是半真半假,受了傷是真,但一點兒都不能動彈確是假。畢竟是護主有功,只要他一直癱著,梁帝便會恩賜不斷,裝個癱瘓,想多享受幾年皇家恩寵罷了。對付這樣的人,只需要結結實實紮上幾針,扎的痛極了,自然就動彈了。

趙蓁悄悄抱拳,佩服、佩服。

定國侯府這邊,連著幾日,淮王天天帶著胡神醫去為沈沭治腿。美其名曰治腿,實則暗地使壞,針針都往死穴上扎。

沈沭每受一針,臉色便白一分,雙腿又痛又麻,卻只能忍住不發一聲,唯恐暴露。

蕭筠瑤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上去一把扯開胡神醫,道:“你起開吧。你治了這些日子都不見效果,這個神醫也不要再當了,去一邊待著去吧。”說罷,令人將趙齊禹二人請了進來。

趙齊禹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蹲在沈沭身前摸了摸他的腿,又在幾個穴位上點了點,搖頭道:

“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麼?”蕭筠瑤緊張道。

“可惜沒有早些遇到我,否則侯爺早就可以繼續披甲上陣了!”

蕭筠瑤喜極而笑:“那還等什麼,趕緊治。”

趙齊禹摸出一堆銀針、錘子、鐵棍,先是紮了一堆針,然後又是一頓敲,最後又是一頓捏,直看的眾人百思不得其解。

胡神醫在一旁瞠目結舌,忍不住問道:“敢問……這是什麼路數?”

趙齊禹道:“這肌萎癱軟多是經絡閉塞,打通閉塞,讓血流暢通、經絡舒展,便可生肌活骨。”

“我也是如此醫治,為何不見起效?”胡神醫狐疑。

“那是你沒找對穴位。”趙齊禹信口胡說,“穴位分陰穴和陽穴,比如這解溪和前承山,你看見是閉塞是陽穴,但疏通此穴卻要在陰穴,至於這陰穴……”

無人明白他到底說了什麼。

胡神醫聽的一愣一愣,雖然不知所云,但見趙齊禹一副仙風道骨、高深莫測的樣子,竟讓人不自覺地生出幾分敬佩來。

趙齊禹施完最後一針,道了聲‘妥了’,便讓沈沭試著動一動。

沈沭十分配合的微微抖了抖腿,人群瞬間爆發出驚呼聲。

“雖然仍不能自控,但已有了些許感覺。”沈沭道。

蕭筠瑤喜的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那胡神醫還想上前再查探,卻被她推開,“好了,以後為沈沭哥哥治腿的事就交給趙神醫了。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胡神醫臉上立馬青一陣白一陣,淮王則冷眼看著趙齊禹,顯然有所懷疑。

但就算他們再有疑慮,也無可奈何,因為趙神醫是蕭筠瑤請來的人,礙於公主的顏面,他不好當眾反駁什麼。

蕭筠瑤邊將他二人往門外推,邊說:

“皇叔你就不必再為沈沭哥哥費心了,我在這裡照顧他就好了,你趕緊回去吧。你去告訴父皇,我保證還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將軍給他——”

元歌巴不得淮王這尊瘟神趕緊走,趁著公主發了話,立即客客氣氣地將淮王和胡神醫送出了門。趙蓁父女二人則名正言順的留在了侯府。

但令沈沭他們頭疼的是,蕭筠瑤也留了下來。這就意味著他們每日都得做一場治病的戲給公主看。

不過,她留下也不盡是壞處,畢竟淮王老謀深算,指不定哪日又尋了壞主意闖上門來。有公主坐鎮,倒是可以防他一手。

這一留,便是兩個月。

趙齊禹每日演的十分賣力,沈沭和趙蓁只能哭笑不得的配合他。從雙腿慢慢能動,到攙扶著可以站起,趙蓁自己都差點信以為真了。蕭筠瑤更是喜不自勝,不停的打賞著金銀珠寶,有了賞錢,趙齊禹就更加賣力了。

直到第三個月,沈沭已經可以丟掉柺杖自主行走了。

梁帝對於沈沭能夠康復甚感欣慰,特許腿疾康復後再上朝理政。而沈沭腿疾恢復之事不僅傳到了朝堂,還傳遍了三軍。每日來侯府登門探望的人數不勝數,最後只得以不能打擾侯爺靜養為由,將他們和禮物一起拒之在門外。

此時已到寒冬臘月,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再過幾日,便是除夕了。

年關將至,梁帝和容貴嬪再三傳喚,蕭筠瑤才不情不願地回了皇宮。

趙蓁等人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場戲總算可以停一停了。

除夕的前一日,微微飄了雪花。

趙蓁和沈沭二人獨處在書房中。

因為蕭筠日日黏著沈沭,所以沈沭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少之又少。

三月以來,趙蓁唯恐被侯府的下人認出,總是扮做藥童躲在趙齊禹身後不敢見人。但好在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沈沭的腿上,沒人去在意一個小小藥童。

現在只剩下他們二人,她總算可以卸除喬裝了。

卸妝後的趙蓁露出原本白皙晶瑩的面板,簡單挽了髮髻,清麗大方。

沈沭站在她面前,看她額前飄了一縷碎髮,忍住想要將它輕撫開來衝動,低聲問道:

“這段時間,累了吧?”

“不累,就是演場戲而已。不過我看那糟老頭子倒是演的津津有味。”趙蓁粉面含笑,眼睛卻朝著別處。“倒是你挺累的吧?我看你每日在公主面前裝柔弱,演的也十分起勁嘛。”

沈沭見她有些酸溜溜,忍住笑意,道:“這主意不是你出的嗎?”

“主意是我出的,但沒讓你跟公主眉來眼去啊!”

沈沭無奈:“我哪裡有跟公主眉來眼去?”

“就是有,我都看見了!”

“真的沒有。”

“你有!”

“沒有。”

“有!”

門‘砰’的一聲開啟,趙齊禹和元歌無語地站在門外,臉上均有些抽搐。

趙齊禹抽了抽嘴角,說:“你二人加起來可有十歲了?”

沈沭抱拳作揖,“見過前輩。”

趙齊禹踏步走了進來。

而元歌哪裡見過這副面孔的沈沭,既溫柔又孩子氣。在他的心中,沈沭可是威儀萬丈的冷麵將軍。元歌一時接受不了,道了聲要去沏茶水,扭頭便跑了。

趙齊禹不客氣的進了書房。

沈沭恭敬地立在一旁,趙蓁在另一旁,不滿地說:“你來幹嘛?公主回宮了,今日又不需要演戲。”

趙齊禹瞪了她一眼,“來看看你這個白眼狼在做什麼。女大不中留,有了男人忘了爹。”

趙蓁大窘,“老頭你別胡說——”

沈沭則淡淡地笑著。

趙齊禹踱步到牆邊,忽然一把拿下上面掛著的一把寶劍,‘噌’地抽了出來。

他看了一瞬,又‘噌’地送了回去。

“縱然是寶劍斷水,也敵不過塵封十餘載。”

趙齊禹的語氣讓人琢磨不透,將寶劍又放回原位。

沈沭吃了一驚,道:“前輩怎麼識得家父的斷水劍?”

趙蓁也詫異。她很快就聯想到,當日趙齊禹也一眼就認出沈沭送她的鳳翎劍,心裡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以前認識沈沭的父親——沈老將軍。

趙齊禹淡淡一笑:“走南闖北的久了,眼界自然開闊。沈老將當年威震八方,誰人不知他的斷水劍。呵呵,有什麼好稀奇的。”

趙齊禹說的輕描淡寫,趙蓁卻能捕捉到他言辭中的閃躲,只是現在不好再去追問。

何況,若是他不想說的事,就算把他嘴巴撬開,也摳不出半個字。

趙齊禹見她在一旁發愣,嗔道:“傻丫頭,發什麼呆?人家公主都回去了,你還不走?難不成留在這過年啊?”

沈沭忙說:“前輩留步。這三月來前輩為晚輩操勞過甚,眼看年關將至,想必沒有空閒置辦年貨。明日便是除夕,不如就留在府中與晚輩一同辭舊迎新吧。”

趙蓁腹誹:他操勞?呵呵,你個傻侯爺看來是不知道他已經快要把你家酒窖裡的藏酒喝光了吧!

趙齊禹見趙蓁正兩眼晶亮的看著自己,眼底閃過一絲無奈,揮揮手,不耐煩地說:“隨便吧隨便吧,給我準備兩罈好酒就行——”

沈沭笑答:“一定。”

除夕,清晨。

趙蓁早早梳妝完畢,推開房門,見侯府已掛上了大紅燈籠,芳姨和姜叔正在張羅著貼門對子。

趙蓁低了頭打算從一旁溜走,卻聽芳姨喚她:“趙姑娘,留步。”

趙蓁腳下一頓,趙姑娘?她摸了摸臉頰,完了,今日忘了喬裝打扮了。

芳姨樂呵呵地過來,十分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趙姑娘不必再喬裝了,旁人興許看不出來,但你在侯府曾待過整整一月,我怎麼會認不出你。”

公主滿心滿眼都是沈沭,自然不會注意到一個毫不起眼的藥童,而侯府其他下人雖認識趙蓁,但畢竟不熟悉,喬裝之後更是分辨不出。

但芳姨不同,女人獨特的觀察力和細膩,讓她早早地就認出了趙蓁。只是她很聰明,猜想趙蓁這般辛苦喬裝,又跟在神醫後面來為侯爺治腿,必然有她的理由。

何況,畢竟趙蓁曾經是皇室通緝的犯人,不能被發現,尤其是公主。

芳姨這才一直裝聾作啞。

“侯爺早早就給下人準了假,讓他們回家過團圓年。我和姜管家不一樣,我們是侯府的老人,侯府就是我們的家。所以,這裡只有我們兩個老僕在,趙姑娘放寬心就好。”

趙蓁心裡暖暖的,連連點著頭。

姜叔邊貼門對子,邊對著她咧嘴笑。趙蓁朝他打了聲招呼,趕緊上前幫他一起貼起來。

大門外就是長街,傳來孩童的歡笑: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

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凍豆腐;二十六,去買肉;

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面發;

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

初一、初二滿街走。”

侯府遣散了下人,顯得冷冷清清。但趙蓁卻第一次感受到過年的氣氛,心中舒暢的很,忍不住跟著孩童一起唱了起來。

元歌走來,不屑道:

“多大的人了,還唱小孩的歌。”

“怎麼著我也比你大,你這個小屁孩。”趙蓁跳過去敲了他一個爆慄,“你聽說過嗎,小孩過年的時候要挨頓打才能長得大,我看,這頓打就讓姐姐來吧。”順手抄起一旁的掃帚就作勢要去打他的屁股。

元歌怪叫一聲跑開,趙蓁拿著掃帚便追,二人圍著前院跑了一圈又一圈。

漱漱這些日子一直跟著元歌,此刻正蹲在一旁的石桌上拿著一塊年糕吃的不亦樂乎,聽見眾人的‘哈哈’笑聲,也張著猴嘴‘咯咯’樂了起來。

猴子都敢取笑自己?

元歌氣急敗壞地又去追漱漱。

滿院子瞬間熱鬧了起來。

沈沭走了過來。此時他已不需要再偽裝,迎著朝陽,修長的身姿如長槍一般挺拔,向來清冷的眉眼此刻掛著淡淡的笑意。

“阿蓁,陪我去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