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兄弟
他的哥哥不是他的哥哥 撿只兔子糖 加書籤 章節報錯
賀雨寧不止一次罵過孫渺瘋子。
而孫渺覺得,對方說得沒錯。
整件事情唯一的可疑點在於,作為這個瘋子的孫渺本人,是否能認識到自己已經瘋了的事實,又或者說,一個已經承認自己發瘋的人,到底還算不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瘋子。
當然關於這點,憑孫渺自己是怎麼都想不明白的,況且身邊也從沒人同他討論這件事兒。不過久而久之,他是瘋子的這件事,漸漸地就由一個待定的命題變成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因為孫渺確實是個瘋子。
不僅如此,還是個叫人害怕的瘋子。
比如此時他眼前的這一個,看著多好看一姑娘,白生生的一張臉,嫩得跟剛從水裡撈起來的藕段似的。可惜再嬌美動人的一張臉,也禁不住涕泗橫流的侵襲。
眼淚就這樣混著口水糊在了孫渺的手上,溼乎乎的一片,令正盯著那張臉看的孫渺一下子就沒了胃口。
這感覺就像是冷不丁地被人貼著胃揍了一拳,噁心的感覺突然洶湧而至。孫渺於是彎下腰,在姑娘驚恐萬狀的目光中瘋狂嘔吐起來。
痙攣的感覺從胃部傳送至全身。
天旋地轉間,孫渺似乎聽到了女人的驚聲尖叫——
那是一種淒厲且驚惶的叫聲,有些遙遠,有些扭曲,這讓孫渺在暈眩中一時分不清自己聽到的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在那一剎那間,孫渺失去了知覺。
而就在失去知覺前的那個極為短暫的時刻裡,孫渺忽然就想起了賀雨寧從前說過的一句話:這樣下去,你遲早會死。
直到今天,孫渺還能很清楚地記起賀雨寧說這話當時的模樣,對方的嘴唇翕動著,從血管裡滲出來的血色一直打耳朵尖燒到了脖子根兒……
面板白的人就是這樣,幾乎藏不住一點脾氣。此外,賀雨寧那雙蘊含著鄙夷和不屑的淺色眸子同時冷冷注視著孫渺,裡頭好像燃燒著某種冰冷的火焰。
孫渺看得出來,賀雨寧那時是真的生氣了。
儘管如此,那時的孫渺還是不合時宜地笑了,而且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結果一口氣沒笑完,人就順著牆根滑了下去,好像脫了力一般,孫渺半躺在地上,吭哧哧地喘著氣,那討人嫌的樣子活像一條發了癲癇的狗。
然後孫渺就聽見,賀雨寧極為嫌惡地罵了一聲瘋子。
那是孫渺第一次聽見賀雨寧這麼罵人,感覺……尤為新鮮。
因為賀雨寧罵人的花樣實在不多。
孫渺猜想,大概是這人小的時候唸書念得過了頭,裝好人裝出了一種境界,所以對髒字兒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預警機制。
在這方面,孫渺的那個便宜爸爸顯然是技高一籌的,可惜人家非要自個兒唱紅臉,擺一擺慈父的派頭,而讓亡妻所生的大兒子在孫渺的面前擔一個惡人的角色。
——孫渺是賀雨寧繼母帶來的小拖油瓶。
所以他不姓賀,也似乎算不上賀家人。
事實上,孫渺總覺得,自己對賀家人來說,更像是一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
不過,養狗還能養出感情,像他這樣的廢物渣滓、沒用的東西,只會越看越教人生厭。即使這樣,作為繼父的賀子君還是非常大度且善良地認下了孫渺這個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兒子,連帶著讓賀雨寧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認下孫渺這個弟弟。
如前所述,孫渺是狗,那麼作為他兄長的賀雨寧,理應也是狗。
不過,孫渺這種型別的狗通常只能窩在院子內外的草叢中,以咬人鬥毆為主業,而賀雨寧那樣的則可以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廳堂裡,乾淨地充當門面。
所以別人家的兄弟不合,若是爭鬥起來,叫做相煎何太急。落到他們兩個的頭上,姑且就可以稱之為狗咬狗。
孫渺心裡琢磨著,覺得這話挺可樂的,於是轉頭就講給了蘇怡然聽。沒想到對方聽完,不僅很不客氣地朝天翻了個白眼兒,而且張口還罵他有病。
孫渺聽對方這樣講,倒也不生氣,他心裡頭想,自己可不就是有病嘛。
瘋病不僅是病,似乎還比一般的病症都厲害一些。因為別的病好了就是好了,清楚明白一目瞭然,唯有瘋病……孫渺自己是不太信世上有針對瘋子的有效治療的,否則至少在他看來,就不該有那麼多的精神病院至今人滿為患。
蘇怡然則頗為不屑地表示,他孫渺就是典型的狗改不了吃屎,爛人一個,跟人家醫生的醫術好壞沒多大關係。
聽到這話,孫渺噗嗤就笑出了聲。
“你說我是狗,我沒意見,把自己比作屎,我是萬萬不能同意的。”孫渺一邊嬉皮笑臉,一邊攤著兩隻手湊到蘇怡然面前,作出一副很親暱的樣子。
蘇怡然見狀,立刻像吃了蒼蠅般露出噁心的表情,蹙緊眉頭抱起胳膊就準備走人。走開兩步又回過頭來,冷冷丟下一句,別忘了答應的事,便挎上包婷婷嫋嫋地走了。
蘇怡然為賀子君辦事,作為私人助理,處理方方面面的大事小情。
她雖然年紀輕輕,卻很得老闆的欣賞與喜歡,這次來也就是奉命替賀子君給孫渺帶個話兒,讓他記得回家吃飯。
不然,以蘇怡然那股子清高勁兒,大概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肯屈尊踏進這麼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尤其這裡還有她最鄙視的孫渺。
聽到女人離去時高跟兒鞋清脆的噠噠聲,孫渺既沒吭聲,也沒有起身相送,只是繼續躺著吞雲吐霧。
說句大實話,在孫渺見過的眾多漂亮女人中,蘇怡然算不上特別好看。
細胳膊細腿兒,光看那單薄的小身板兒,甚至有些男孩子氣。不僅年紀要比自己大上幾歲,還總喜歡擺出一副除了賀家父子誰都瞧不上,並且尤其瞧不上他孫渺的傲慢模樣。
可孫渺就是老愛惦記蘇怡然,這似乎說明孫渺挺愛犯賤,而孫渺在犯賤惦記蘇怡然的同時,又總會時不時地想起,這是賀雨寧看上的女人。
想到這裡,孫渺又模糊地記起一件從前的事情。
那時候,孫渺還在唸書。
有一天,他撞見有個女孩子在小樹林裡跟賀雨寧告白。
孫渺從前就知道,他這個便宜哥哥確實挺招小姑娘喜歡的。
賀雨寧從小就長得斯文水靈,臉挺白,嘴唇挺紅,一頭黑髮細軟而蓬鬆,修剪得不那麼頻繁的時候,會柔順地垂在耳邊,遠遠看著還會以為是長挺高一大姑娘。
上學那會兒,賀雨寧常穿白襯衫。白襯衫誰都能穿,但不是誰穿都好看,尤其很少能穿地像賀雨寧那樣乾淨得體。孫渺猜想,這或許是因為,賀雨寧身上擁有一種超乎同齡人的沉靜氣質,姑且可以說是少年老成,不過這種老成僅限於心理層面。
而在生理層面上,賀雨寧發育得顯然是比旁人晚些的。
拿身高舉例,賀雨寧一直磨磨蹭蹭到了上大學那會兒,才開始有了竄個子的跡象。
甚至一直到賀雨寧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當他和小自己兩歲的孫渺站在一起時,還是會顯得矮上那麼一小截兒。前提還是,孫渺有個不太良好的個人習慣,沒事老喜歡歪著頭看人,所以總是站得歪歪斜斜。
……當然,這些都是次要的。
時間拉回到那個昏昏欲睡的午後,沒什麼人的小樹林。
微風吹過樹梢,樹下站著一對男女,乍一看挺眼熟,仔細一看又都認識——正是賀雨寧和一個高年級的學姐。那個學姐具體叫什麼,孫渺已經不記得了,反正就記得長挺好看的,在學校裡的漂亮妞裡也排得上號,屬於走哪兒都有男生喜歡起鬨的那種。
那時候,孫渺遠遠瞧見那姑娘低頭站著,兩手絞著衣角不知在說些什麼,一副害羞到不知所措的模樣。相比之下,賀雨寧臉上的神情平靜地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孫渺於是站住了。
孫渺這麼做倒不是因為尷尬或者不好意思,事實上他的字典中壓根兒就沒有這兩個詞。孫渺站在那裡不吭聲只是覺得有意思,他抱著看好戲的心理,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然後,孫渺就看見那姑娘突然湊到近前,仰著脖子親了賀雨寧一下,接著便落荒而逃了。而賀雨寧站在那裡,沒有去追,只是用目光注視著對方離開的背影,然後他一拐眼就看見了孫渺,後者正站在一棵樹後頭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
此情此景,換個人,大概多少會有些不自在,賀雨寧卻跟個沒事人似的,若無其事地打了個招呼。
賀雨寧是來給孫渺送生活費的,當然也順帶著瞭解一下孫渺的近況,好在自己的父親問起這個便宜弟弟時,能夠在嘴上敷衍得過去。
孫渺對那一套老生常談沒有興趣。
他盯著賀雨寧嘴角邊的一小塊紅印子,看得出了神。一開始,孫渺還以為那是一處破了皮的傷口,後來瞧著覺得太鮮豔,比起血的顏色更像是什麼水彩顏料,可他想著賀雨寧又不畫畫……
對了,這樣說起來,剛才那女生就是學畫畫的。
想起那個女生,孫渺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那個仰著脖子的吻。所以,他想,這印子既非傷口也不是顏料,而是剛剛沾上的唇膏。
跟唇膏的顏色比起來,賀雨寧本人的嘴唇紅得就沒有那麼扎眼。
大概和他這個人帶給人的第一印象有些類似,有些生冷,會讓人無端聯想到某種嚼在嘴裡發涼且硌牙的硬糖。
但是當這雙唇微微抿起時,嘴角又總會在不經意地浮起淺淺的梨渦,為那張看來稍顯不近人情的臉孔,平添了一種孩子氣的柔軟。
孫渺在腦子裡想著這些沒頭沒尾的事,想得沒了邊際,一隻手不由自主地就伸了過去。指腹向下用力地在那塊印子上碾過去,像是要試圖擦掉玻璃上一塊礙眼的汙垢。
賀雨寧顯然沒防備孫渺會做出這樣突然的事情,等意識過來的時候,那指頭已經從嘴唇下方擦了過去。
看見賀雨寧因為自己的舉動而蹙起的眉頭,孫渺覺得十分可樂。
“這邊有髒東西。順手就幫你擦了,不用謝我。”他笑嘻嘻地說。
賀雨寧當然不會謝他,而是有些不快地問他是在發什麼神經。
對此,孫渺頗有幾分的得意,因為剛才有人親上去的時候,都沒見賀雨寧那麼大的反應,這說明自己的行為起到了某種額外的效果。
雖然賀雨寧當時看他的神情,跟一般人下雨天走在路上,被突然飛馳而過的汽車濺了一身泥點子時候的模樣,極為神似……
*
孫渺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這麼些陳年往事。
而且還越想越覺得胃疼。
疼著疼著,孫渺就醒了過來。眼前白花花一片,看陳設顯然是醫院。怎麼一覺睡到醫院來了?
……又是誰把自己給送過來的?
孫渺剛睡醒的腦袋還泛著渾,忽然聽見有個人說,你醒了。
那聲音含含糊糊,像是嘴巴里塞著什麼東西。
孫渺聽著那聲兒覺得有點耳熟,循聲望去,正看見林安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笑盈盈地望著自己。
不知什麼時辰的陽光,從對方身後的玻璃窗裡照射進來,落下一層薄霧也似的金紗。
孫渺注視那如夢似幻的光影片刻,皺了皺眉,然後很不客氣地說道:“把窗簾拉上,閃瞎老子了。”
林安聽了這話也不生氣,像是習以為常一般地哦了一聲。然後就屁顛顛地站起來,腳步輕快地走到窗邊,拉上了窗簾。
孫渺盯著對方看了許久,才又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學校組織學生體檢。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你了,也是真巧。”林安說著,又在孫渺的床邊坐下,舉著啃了一半的蘋果繼續吃了起來,別說還吃的挺香。
孫渺躺在病床上,一手打著點滴,一手按著自己隱隱作痛的胃部,一邊聽著耳旁咔嚓咔嚓嚼蘋果的聲音,心想這小子怎麼到現在還沒被人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