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周在如履薄冰中跨過了世紀。當他搞懂千年蟲原來只是個電腦bug後,心頭的壓力天秤般一頭倏地鬆了,另一頭卻又加了巨型砝碼。有一座無形的鉛山悄然而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電腦認識他,他卻不認識電話,更別說懂什麼計算機語言和應用程式了……他意識到自己和春妮的差距是那樣之大。

周小周對春妮的喜歡裡,突然加了一份誠惶誠恐。

春妮的想法與他正好相反。透過千年蟲件事,她看到了周小周對自己的在乎,當初那份不情不願完全消失了。

時間像把木工的刨子,一層層地將年輪從剩餘的時光裡剝下來,扔進了回憶的河流中。

轉眼就是三年後的秋天。

風像剃頭推子似的,將樹葉一片片地從樹上推下來。該熟的熟了,成了別人的盤中餐;該落的落了,變成肥料反哺於大地。

這年的秋冬時節葛春妮懷孕了。為了方便照顧她,韓素君取締了兩口子的小廚房,讓和他們一起吃。

春妮害喜害的有點與眾不同,從懷孕開始吐到五六個月才停歇,進入第七個月後,又添了一項喜氣——拉肚子。

韓素君帶她到醫院取樣化驗,發現她腸道中的菌群很正常。身為一名資深的婦產科大夫,韓素君也無法解釋這種情況,又帶春妮做了B超,結合胃腸科大夫的診斷,得出結論是——隨著胎兒的逐漸增大,壓迫到了胃腸道,直腸受到刺激,從而引發了頻繁的排便反應。

怕春妮因長期拉肚子營養不良,周小周母子除了強行給她加各種營養餐外,還讓她在周家徹底淪落成了閒人——她剛拿起掃帚就被周小周搶了過去,吃過飯想洗下碗活動一下筋骨,又被韓素君趕出了廚房,順手再塞給她一個削好的蘋果和一個小隨身聽,讓她吃著水果聽莫扎特,舒伯特,柴可夫斯基……

葛春妮提出了抗議,說自己可不想當大熊貓……那娘倆馬上說,他們最喜歡的就是國寶。

這些歡聲笑語像刺一般紮在閻紅杏的眼珠子和心尖上,她的胸腔中燃燒著熊熊的妒火。地上潑水,門口放小板凳,只差沒有直接春妮在碗裡下毒了。

從讀書到嫁入周家,春妮一路走來被她一路害,早就鍛煉出了百毒不浸、百害不到的本領,安然無恙進入了懷孕的第八個月。

閻紅杏見無從下手,只好遍尋偏方秘籍調養身體,想再懷一個,周鵬飛卻恨不得在身上裝個貞潔帶,令她無從下手,懷疑之心油然而生。

一年前,周鵬飛不想在縣委辦發黴長毛了,強烈要求換單位。周書記感覺虧欠了這個兒子,便和老部下打了個招呼,將他調去了對外貿易公司。

青花的懷姜和四大懷藥的出口量很大,但之前合作的貿易公司佣金拿的太多,留給他們的利潤很低。新上任的高經理竭力尋求新的合作伙伴,找到了何曉慧所在的威爾林外貿公司。

來到新的單位後,周鵬飛想好好表現一下,強烈要求陪同高經理去省城談業務。

當他看到威爾林的總經理竟然是何曉慧後,驚訝的下巴都差點當場摔在地上。

何曉慧則落落大方地握手問候,輕聲細語地同他們談合作,最後敲定他們收購的懷姜和四大懷藥全由威爾林公司接手銷往全世界。因是老家人的業務,她這邊只收取適當的手續費,佣金全免。

這下大大提高了利潤,高經理開心的只差給何曉慧跪下了,當場簽下了合同。

中午何曉慧準備安排酒宴招待,高經理卻堅持由他們來請。她也不和他爭,由著他們安排了。

事情順利的難以想象,整個過程中周鵬飛像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只會輕聲說“好”,“謝謝”等禮貌用語。他知道曉慧有拼勁兒,能幹,但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能幹。

努力工作的女人最美,但她再美也和自己無關了……周鵬飛的心像被放進了兩盤石磨之間,隨著磨的轉運,變成了一堆淌著血水的渣渣。

看他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曉慧終是不忍,不時給他夾菜,倒酒。

她越這樣親切有禮,周鵬飛心裡越是難受。他心目中的曉慧不是這樣的,她應該拎著掃帚將他趕出去,再用“豬狗不如”等一系列極其粗鄙卻十分解氣的詞彙將他罵個狗血淋頭。

高經理得知周鵬飛和何曉慧曾是同學後,將這個大單歸功於他。年底時他拿到了一筆豐厚的獎金。

周鵬飛覺得那些錢帶著血,是他出賣和曉慧的感情所得,直接新開了個新存摺存了進去,分文未動。

之後高經理常派他去和威爾林公司對接業務。受何曉慧拼命三郎的工作勁頭的影響,周鵬飛也開始認真鑽研外貿,還買了一堆相關的書籍。

頹廢的衙內竟然變成了一個勤奮上進的人,這個訊號讓閻紅杏警鈴大作,她幾次暗中跟蹤,也沒能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便開始走群眾路線,和周鵬飛的一個女同事拉近乎,幾次小恩小惠後,套出了重要情報——何曉慧回來了。

她認定周鵬飛的變化和何曉慧有關,嫉妒迅速發酵成憎恨。但她知道何曉慧是個真會動刀子的主,不敢找她麻煩,便把一腔怒火發瀉在了周鵬飛身上。

周鵬飛下班回家看書、鑽研業餘時,她就在那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指桑罵槐。周鵬飛惹不起躲得起,吃過飯就往圖書館跑,讓她用力揮出去的拳頭打在了棉花垛上。

這時候春妮好巧不巧地懷孕了,婆婆對她的偏疼偏愛像妯子般剜著閻紅杏。

她開始摔鍋打碗,說瞎金貴個什麼勁兒,懷的又不是龍種,說親孃和後孃就是不一樣,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他們只能吃糠咽菜……

周鵬飛的耳朵都被強行磨出了繭子,捂住耳朵吼:有本事你也懷個給他們瞧瞧。

閻紅杏跳得有三尺高,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都多久沒交公糧了,她又不是生活在女兒國,喝點水就能懷孕。

她的嗓子像個人肉型高音喇叭,飛出周家,讓半條衚衕的人都免費飽了耳福。於是周家的門外便常聚著一堆街坊鄰居,想打探點新鮮佐料來打發無聊的時光。

周書記就碰到過幾次。他有些惱怒地將周鵬飛叫過去訓斥,讓他們兩口子以後注意點形象。

可這種事情的主導者永遠是閻紅杏,周鵬飛不想配合也會被她生拉硬拽地拖下水。

閻紅杏採取的是“一日三罵”政策,內容越來越勁爆。

為了孫子的健康,每到這時,韓素君就會和周小周帶著春妮出去遛彎兒,將舞臺留給他們兩口子……街坊鄰居們充分發揮了互幫互助的精神,很自覺地充當觀眾,站在周家的院牆跟和大門外駐足聆聽,不時再品頭論足一番。

於是“周鵬飛身體可能有毛病”一事便成了整條巷子皆知卻密而不宣的事情。

面對她的一日天罵,周鵬飛只能消極應對,能躲就躲,躲不開就拿團棉花塞住耳朵。

這天閻紅杏又單方面宣戰了——“周鵬飛你個熊貨,我知道何曉慧回來了,你是不是把公糧交給她了,才讓我當寡婦……”

周鵬飛的耳朵裡塞著棉花沒聽清她說了什麼,繼續大聲背誦商務英語——“Guerrilla

marketing(地推營銷)”。

沒有對手的擂臺是瞭然無趣的,閻紅杏走過去扯掉他的棉花,繼續吼:“說,你昨天去省城是不是跟何曉慧鬼混去了?何曉慧那個賤人,偷人偷心,這日子沒法過了!”

曉慧是周鵬飛的底線,他想都沒想,一個巴掌便狠狠地扇了過去。

這麼久了,她一直罵,他一直受著。她認為自己的手裡攥著周家的短,周鵬飛便只能當任打任罵的狗,誰想這條狗今天竟然咬她了。

閻紅杏不設防地摔倒地,剛想爬起來和他拼命時,他猛然又踹過去一腳,將她踢到旁邊,自己奪門而出了。

周鵬飛像頭髮瘋的獅子般衝出院子,衝破鄰居們窺探的眼神和竊竊私語,跑了起來。

周書記正好下班,腑下夾著公文包低頭朝家走。

周鵬飛沒頭沒腦地盲跑著,將迎面而來的父親撞了個人仰馬翻,連扶都沒扶他,繼續朝前跑去。

他越跑越快,跑出禁錮他的衚衕,吵雜的大街,來到離何家不遠的廣場上,站在那空闊的廣場中央,看著空無一人的戲臺……

當年他和曉慧兩個喜歡跑到這裡來看戲,看《穆桂英掛帥》,看《對花槍》,看《朝陽溝》……曉慧很喜歡《朝陽溝》裡栓保唱的“咱兩個在學校,無話不談”的那一段,他便唱給她聽。

如今廣場還在,戲臺還在,那個喜歡聽他唱戲的人卻不在了……

戲臺的拐角處有個電話亭。他走過去,掏出一張IC卡插進去,開始撥打曉慧的電話。

業務的關係,兩個人互換過名片,他只一眼就將她的號碼牢記在心了……可這麼久了,除了用辦公室的電話同她談公事外,私下裡他從不敢用自己的手機打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