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個旬休日,謝衍再度拜訪楊麟之。

當他說明來意之後,楊麟之卻沒有欣喜,而是表情鄭重道:“用十二平均律做樂器嗎?”

“是的。”謝衍點頭。

楊麟之沉默好一陣:“此事須上報朝廷,經內閣和禮部商議,最終奏請陛下批准。”

“一件樂器而已,為何要朝廷批准?”謝衍非常驚訝。

公主雖然知道十二平均律,但也只是知道有這麼個東西而已。其細微區別,並沒有深入研究。

楊麟之說道:“律呂,也屬於度量衡的一種。每個朝代開國之初,都要重新確定度量衡。我測算出十二平均律,做為純樂律理論,自然可以探討研究。但如果製作成樂器,並且公然拿來演出,必須上報朝廷方可。”

“不上報朝廷會怎樣?”謝衍問道。

楊麟之說:“朝廷一般不會過問尤其是影響不大的時候。但如果在民間影響巨大,我們的罪名就是破壞度量衡。可以理解為,製造出一種缺斤少兩的假秤,並讓數以萬計的商家來使用。”

“傳統的十二律呂樂器,跟十二平均律樂器相比,演奏出來哪個的效果更好?”謝衍好奇發問。

其差別很細微,一般人根本聽不出來,但如果成曲演奏會感覺不同。

“不好說。”

楊麟之簡單解釋道:“跟宮音關係相近的音,按傳統律呂演奏出來,比十二平均律更自然和諧。跟宮音關係較遠的音,有可能是傳統律呂更和諧,但也有可能十二平均律更和諧。”

傳統律呂,是從一個自然音(宮)推匯出來的。

跟宮音的關係越近,就越接近自然頻率,因此聽起來非常和諧。

而十二平均律,是被人為切割均分的,是一種數學計算結果。

它的每一個音都有錯位,每一個音其實都不準。

在古代頂級音樂家的耳中,十二平均律的每個音都不自然!

謝衍說道:“可不可以這樣。我們先把鋼琴造出來,但不直接拿去公開演奏。而是請太后、官家、內閣、禮部來聽,他們聽了以後,再決定是否准許。”

“可以。”楊麟之點頭。

楊麟之沒有先去挑選鋼絲種類,也沒有仔細去排列琴絃。因為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順手就能辦的。

楊麟之帶著謝衍,前往東南城區挑選木材。

就在洛陽最大書市的隔壁街,售賣各種各樣的樂器和材料,也賣古董、摺扇、硯臺、印章等物。

“楊先生快請進!”

楊麟之是這條街的老顧客,剛走到一家店門口,掌櫃就親自帶著店員迎上來。

楊麟之介紹說:“這是謝駙馬。”

“失敬,失敬!”

掌櫃和店員連忙上前拜見。

謝衍跟著楊麟之直奔店鋪的後院,那裡堆放著許多製作樂器的材料。

楊麟之用手敲打著一塊木板,同時對謝衍說:“不同的樂器,要用不同的木料。琵琶以檀木、楠木、核桃木為優,古琴以松木、桐木、梓木為優。”

現代工業製作的古琴、古箏,市面上最常見的是泡桐木產品。

但想做一把好琴,泡桐木不行。

必須得用青桐,也就是梧桐。

底板則最好用梓木。

不過從唐代之後,最流行的琴木是白松,也就是雲杉——同時也是製作鋼琴音板的最佳材料。

謝老爺子贈送給孫子、孫媳的春雷琴,便是用雲杉製作的。

而且,正是“春雷”那批西蜀名琴的出現,導致雲杉成為製作古琴的首選材料。

楊麟之連續敲打十多塊木材:“你那鋼琴的琴絃,全是緊繃的鋼絲。因此琴橋所用木料,必須堅硬不易變形。梓木這些肯定不行,紫檀木應該是足夠了。”

楊麟之又轉了一圈:“至於音板,用白松(雲杉)最好。”

謝衍對此一竅不通,只能乖乖聽講。

楊麟之蹲在一塊雲杉木板前:“你那鋼琴做得很大,時間長了音板容易變形。但音板做厚了也不行,聲音振不出來。嗯……可以給音板加幾根肋骨。”

這位不愧是專業人士,憑空就把鋼琴音板的肋木給想象出來。

兩人蹲在那裡,叫來一個木匠。

經過特殊處理的昂貴木材,被他們下令切割組裝到一起。琴橋(鋼琴馬橋)上暫時只掛上幾根鋼絲,也是用鐵釘來隨意固定。

用了兩三個小時,一臺只有幾個按鍵、且不能調音的簡陋鋼琴製作出來。

“咚咚咚咚!”

楊麟之反覆按下琴鍵,仔細聆聽一陣:“音板太薄了,刺耳得很。”

於是,木匠重新推刨雲杉板。

掌櫃的不時跑到後院,觀察他們到底在幹啥。

看到那些木料報廢,掌櫃的心疼不已。

都是上品的白松木啊!還有那紫檀木,直接用釘子釘了掛鋼絲,掌櫃的簡直心都在滴血。

跟錢無關,反正楊麟之和謝老六肯定會掏錢。

純粹就是一個樂器店的經理,看不慣頂級樂器材料被浪費掉。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楊麟之聆聽新裝上去的音板:“太厚了,悶得很。”這次不用浪費木料,用刨子打掉一層即可。

一直忙活到傍晚謝衍回家休息,楊麟之卻留在這裡。

接下來的事情真就跟謝衍無關了。

楊麟之直接在樂器店的後院住下,他不斷實驗調整鋼琴所用木料的結構。接著測試加裝琴絃、琴鍵,按十二平均律排列好,最後再進行正式的調音。

足足過了半個月,謝衍和公主被請過去。

一臺還沒有刷漆的立式鋼琴出現在他們面前。

楊麟之說:“以往的樂曲,都無法突顯鋼琴的特點,最好是能作一首新曲來演奏。”

謝衍立即哼唱:“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在穿越之前,謝衍雖然不懂音樂,但有些曲子片段還是很熟悉的。

比如給爺爺哼唱的天氣預報背景音樂,《漁舟唱晚》。

又比如此刻哼唱的《致愛麗絲》,高中升旗儀式或課間操之前,也不知是哪位反覆在廣播裡播放。天天都能聽到,耳朵都他媽快聽出繭子了。

楊麟之一愣,隨即拿出紙筆:“駙馬稍等!”

他用的是工尺譜來記錄。

同音名的高八度,則在譜字末筆上挑。同音名的低八度,則在譜字末筆下撇。如果熟悉了,其實跟使用簡譜差不多。

當然,具體情況更復雜,還有各種節奏符號。

謝衍哼著哼著就忘了只能下意識亂哼,亂哼一段又回憶起來。

等楊麟之坐在鋼琴前彈奏,可謂是狀況百出。

一個對鋼琴演奏還不熟練,時不時就要彈錯,或者是處理得不對。

一個很難記住樂曲細節,前後兩遍自己就哼得不同,而且音程也是一塌糊塗。

“不對不對。”

“哪裡不對了?”

“我也說不出來。”

“嗯……”

謝衍和楊麟之大眼瞪小眼。

楊麟之仔細回味,重新又彈一節:“這樣嗎?”

謝衍回憶著高中課間操前的音樂:“有那個味道了,但還是有點不對。”

楊麟之暗自嘆氣,繼續進行微調。

從上午一直折騰到傍晚,反覆調整修改。中間還吃了個午飯,謝衍扶著公主散步了幾圈。

終於,一首似是而非的《致愛麗絲》被創作出來。

楊麟之大喘一口氣:“駙馬此曲何名?”

謝衍想了想:“《致棠溪》。”

朱棠溪笑著揮出粉拳,甜蜜無比的在謝衍肩頭砸了一下。

《致愛麗絲》的創作背景有幾個版本,說實話什麼失明老人的傳言有點牽強。

很多人更願意相信,這首曲子的原名為《致特蕾莎》,是貝多芬為他愛慕的少女特蕾莎而創作。

謝衍的音樂功底奇差,他得給自己找個理由。於是說道:“我回憶起跟公主的第一次相遇,似乎看到她端莊之後的活潑可愛,還有那初夏陽光之下的微笑,樂曲的旋律突然就縈繞心頭……”

“不要說了!”朱棠溪連忙制止。

當著外人說這些作甚?公主又羞又喜,笑容越來越盛,彷彿一朵盛開的牡丹。

對於這種亂撒狗糧的行為,楊麟之假裝不知道,默默的重新把曲子彈一遍。

朱棠溪靠在情郎身邊,閉眼聆聽曲子。她陶醉不已,這是情郎專門為她作的,而且還有感而發直接能哼唱出來。

原來六郎那般愛我!

就在此時,掌櫃的領著一箇中年男子進來。

樂器店的老闆來了。

這傢伙已經在外面聽了一陣,越聽越覺得鋼琴有市場。他進來躬身拜見,瘋狂拍馬屁,一會兒讚歎駙馬的才華,一會兒感慨公主和駙馬的愛情,一會兒又說楊麟之音樂造詣深厚。

扯了好半天,終於說道正題:“不知鄙店能否製造此琴?”

楊麟之沒接話。

謝衍說道:“須得上報朝廷,這是用十二平均律做的。”

樂器店老闆恍然,不再多言。

朱棠溪有了主意,說道:“給鋼琴刷漆,再弄金銀寶石裝飾,儘量做得華美一些。改日進獻給太后!”

楊麟之說:“我還要努力練習,現在彈奏得不好。等練好了,再去給太后彈奏。”

事關度量衡,必須把太后哄高興,否則這鋼琴沒法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