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夕城的高速上,卓遠收到了群江市中級人民法院的開庭通知,時間定在一個月後。

卓遠往後靠了靠,閉上了眼睛。

姬馮在後視鏡裡看了一眼,猶豫著說道:“卓哥,那裡我去了。”

卓遠半眯著,“姬老闆什麼都沒說,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

廢話,他要是說了些什麼,你回來的第一時間就告訴我了。

卓遠也不知道該怎麼寬慰姬馮,畢竟自已的想法也只是猜測,想了想,說道:“目不可信,心不足恃。”

說完,卓遠也不管姬馮一臉大大的問號,又閉上眼睛,沒幾分鐘就呼吸均勻,沉沉睡去。

回到夕城市,卓遠依舊是十分忙碌。

因著姬馮要準備司法考試,卓遠把他的工作量減少了一半。

因此,這師徒二人的狀態,是師父卓遠忙得四腳朝天,徒弟姬馮在卓遠辦公室裡,聽課件、看書。

卓遠為了能讓姬馮更好地備考,特意在自已的辦公室裡加了一張桌子。

律所的實習律師,無一不羨慕姬馮的狗屎運。

而有獨立辦公室的那些律師,特別是帶徒弟的那幾個,都對卓遠的這一做法表示不滿,覺得他帶壞了律所的風氣。

卓遠不管這些風言風語,只管忙著自已手裡的一攤事兒。

自已的徒弟,想怎麼帶就怎麼帶,別人誰也別想指手畫腳。

備考,要的是心靜。

可,姬馮哪裡能靜得下來。

姬明暉的落魄樣子總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幾次三番地打電話,姬明暉也是三個掛掉兩個,實在不行,才接通一個。

姬馮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讓姬明暉住到他名下的房子裡,反正空著也是空著,裡面被褥齊全,應有盡有,再怎麼著,條件也比永安裡那小弄堂要強一百倍。

可姬明暉只是回一句:我的事你就別管了,你只管安心跟著卓律師。

姬馮沒辦法,他試著跟母親說了姬明暉的現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母親說,或許實在是找不到人幫忙,又或許是實在無人訴說,更或許內心深處是希望母親能做些什麼。

姬馮母親,一言不發地聽完之後,不悲不喜,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姬馮說的這個人、這個事情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甚至是,面前說話的這個人——姬馮,也跟她沒什麼關係。

姬馮說完,看著母親。

又仔細地看了看母親。

姬馮都有些不能確信,母親是不是聽見他說的話了。

畢竟,被無視,才是他的常態。

姬馮更想不明白,卓遠那天在車裡的那句話:“目不可信,心不足恃”究竟是什麼意思?

自已眼睛看到的,不可信?

回到夕城後,姬馮也曾鼓起勇氣問過一回。

卓遠眼皮都沒抬,只說了一句:要相信你的父親。

姬馮無奈,姬明暉的事情,自已使不上勁,無從下手。

他只得強迫自已靜下心來,看書,聽課。

卓遠給他找的法考培訓班的肖志剛,特意針對姬馮這種零基礎學員,制定了一套完整細緻地學習計劃。

姬馮看到那個學習計劃後,覺得自已考不過法考,都對不起卓哥和肖老師。

因為這個計劃表實在是太細緻了,從哪一個學科入手,什麼時間段學哪門課程,臨考前需要突擊哪門課程,哪些考點是理論性、哪些考點是記憶即可。

卓遠看了直咂舌,這是多少備考的法學生夢寐以求的寶典啊!

他當下一個電話打過去,首先表達了感謝之外,又說道:“志剛,你這計劃表完全可以拿出去換糖吃了!”

肖同學在那頭直笑,“有用就行,讓他嚴格按照那個計劃表走,考過的機會很大。”

“我知道你費心了,都記在心裡。改天一起吃飯。”卓遠含笑。

“成!~你是大忙人,我隨時都可以。哈哈~”肖志剛笑道。

掛完電話,卓遠盯著手裡的手機。

自已好像欠了很多人的飯啊!

近的,有肖志剛,鍾警官。

遠的,有群江市的老萬,還有許久沒聯絡的許記者、張家銘。

卓遠忽然很想念象牙塔的那些日子,忙碌、充實,又平靜、簡單。

現在,“改天一起吃飯”都成了自已的口頭禪了。

卓遠苦笑,搖搖頭,又想起了即將要開庭的餘純順一案。

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過去。

“喂!”對方的聲音威嚴、有力。

“萬所,我是卓遠。”

“噢~你好!有什麼事?”萬所沒有一丁點兒的客套,直截了當。

“有,餘純順的案件定在一個月後開庭。我想......”卓遠字字清晰地說著。

萬耀華一直沒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

“你容我考慮一下,兩天後,我給你答覆。”

“萬所,我相信證據,也相信你。”卓遠最後說了一句。

“行,我知道了。”萬耀華結束通話了電話。

卓遠看了下自已的行程記錄,想著已經預約好的幾個法律諮詢。

看看腕上的手錶,離下午上班還有一個小時。

他又把餘純順的案卷全都平鋪在了辦公桌上,一份一份地認真看起來。

與此同時,外面大廳的卡座裡,姬馮正趴著在午休,許是夢到了自已法考一次考過,又或許是頭一個官司旗開得勝,臉上都笑出了褶子,甚至還笑出了聲兒。

旁邊的實習律師,直起身看了他一眼,又睡眼惺忪地趴了下去。

餘純順,

呂玉蘭,

張娟,

萬耀華,

盧今章,

......

卓遠一個一個地看著這些人名,眼睛最後落在了“張娟”上。

卓遠手裡的筆,在紙上點了下這個名字。

是時候,再去見見張娟了。

......

下午兩點鐘,律所接待室。

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家走了進來。

頭髮花白,滿臉溝壑,一看就是被生活狠狠挫磨過的。

卓遠客氣地介紹了自已,問起了老人家找自已的緣由。

老人家未語,淚先流。

卓遠趕忙抽出幾張紙巾,安慰著老人家。

“老人家,您究竟是什麼事情?慢慢說,不著急。”

老人家抬手拭淚,接過紙巾,拿在手裡。

“我要跟我兒子斷絕關係!”

“老人家,能不能跟我詳細說說?您怎麼稱呼?”

“我叫孟田慶。”

“今年64歲了。我有個兩個兒子,老大43歲,老二39歲。”

“老伴兒去世有五六年了。我現在跟著老二一起生活。老大對我不管不問,我生病了也不管我,我打電話喊他來,他也不來看我。”

“您和老大之間有什麼過節嗎?父子關係如何?”卓遠問道。

“以前好得很,我這兩個兒子都很孝順,在我們村上都是出了名的。後來,老大娶了媳婦,我那大兒媳婦也孝順我們老兩口。”

“唉,大兒媳婦是個命苦的,為了生個孩子,把身子給弄垮了,孩子三歲時,大兒媳婦死了。”

“老大就把孫子丟給我,他自已去外面打工了。平時也難得回來一趟,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看看孩子。”

“後來,我老伴兒也沒了,我自已身體也不是很好,一個人帶不了孫子,再加上大孫子也要上學了。我就跟商量著跟老二住一起,互相有個照應。”

“我一說,老二和二兒媳婦都沒意見,就這樣我們在一起住了四五年。”

卓遠:聽起來,一切都挺好的啊。

“誰知道,老大前兩年回來,張口就是問我要30萬!”

“我哪裡來那麼多的錢給他?”

“老大為什麼管您要錢呢?村裡拆遷了?”卓遠問道。

老人家搖了搖頭,“跟拆遷沒關係。他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他不是我親生的。”

“那事實上呢?”卓遠問道。

老人家看了卓遠一眼,“確實不是我親生的,可他們兄弟倆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他們相差四歲,都是在我跟前兒長大的,我都是一樣地疼啊!”

“明白了,老大和老二是同母異父的兄弟。”

老人家點了點頭。

卓遠抬手,示意老人家接著說。

“老大自打出去後,平時對我們基本上不管不問,也不給孫子生活費。”

“那一直都是老二承擔嗎?”卓遠又問。

老人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卓遠很是奇怪。

“也不全是老二在承擔。我老伴兒是因為被車撞了,傷得很重才過世的,當時那個司機賠了56萬。”

“你和孫子就是靠著這個賠償維持平時的基本生活嗎?”卓遠問。

“起初幾年是的。後來老二要開鋪子,我就拿了30萬給他。我想著另外26萬,留給大孫子,也算他們兄弟倆平分了。”

卓遠點點頭,這麼分配也算公平。畢竟老大的孩子養在爺爺身邊,也是要有各種開銷的,“後來呢?”

“老二和兒媳婦踏實、肯幹,開了個燒烤店,開了四五年,就把那30萬又還給我了。”

“老大聽說我分家產了,就回來鬧。我說沒有的事,他不信,死活要拿錢。”

“我們被他鬧的實在受不了,我就給了他26萬。”

老人家喝了口水,“本想著他拿了錢,就消停了,至於他用這錢去做什麼,我也管不了。我老了,就想帶著大孫子,和老二一家,過幾天安生日子。”

“誰知道,前幾天,他又找上門來,這次不說要錢了,說是要借錢!”

“借多少?”卓遠問道。

“一張口又是40萬!”

“用來做什麼?”

“做什麼!哼!都是做那見不得人的事!”

卓遠:“......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借別人的肚子生孩子!”

卓遠:......怎麼回事?

“老大在外面遇上了個女的,跟人家好上了。那女的自已不會生孩子,說是找了個啥子公司,給他們生孩子。”

“代孕公司?”卓遠問道。

“對!對!就是這個公司!那價錢老高了,生個孩子就要七八十萬。”

卓遠:......這下徹底無語了。

“老人家,您找我是想幹什麼?”

“小夥子,我知道你是律師,你肯定能幫我。”

“我想跟老大斷絕父子關係,他那個媳婦就是生下來了,我也不認那個孫子,跟我沒關係。我只認我的大孫子。還有,我想把所有的錢都留給我大孫子。老二說了,我的錢,他不管,也不干涉,我想給誰給誰。”

卓遠心裡捋了一下,說道:“老大爺,我慢慢說,您慢慢聽,有啥不明白的,您就問我。行不?”

老人家緊緊地盯著卓遠,生怕錯過了一個字,點了點頭。

“第一,按照目前的法律規定,斷絕父子關係這樣的協議,是沒有法律效力的。更別說,這個協議,老大肯不肯籤、願不願意在上面簽字了。”

就算老大肯在上面簽字,那也沒用,法律不認可!

“那我就沒辦法了嗎?他本來也不是我親生的啊!”

“老人家,您別急,這就涉及到我下面要說的第二點了。”

“第二,您對於自已的財產,不管是存款、現金,還是房子,凡是屬於您個人名下的、屬於您的份額的,都可以自由支配。”

“啥是自由支配?”

“就是您想給誰就給誰,您想捐了就捐了,您想留給孫子,那就留給孫子,你說了算。”

老人家點點頭,這個法律規定好。

“第三,老人家,我覺得現在最關鍵的,目前我國是不支援借腹生子的,像這種代孕都是非法的,法律不允許的。”

“老人家,我再多說一句,這種代孕公司往往涉及到犯罪,比如詐騙。您可以 跟老大說說。”

“或者您直接報警。”

“啥?詐騙?”老人家手裡的茶杯,一下子掉在了桌上,水灑了一大片。

卓遠點點頭,“沒錯。越早報警,有可能還能追回來前面的30萬呢。”

老人間哆嗦著雙手,掏著兜裡的手機。

“老人家,我的建議,您可以回家再跟老大多瞭解瞭解情況,或者索性直接報警。”

“越快越好!”

“好~好~謝謝律師!謝謝律師!”

卓遠送走了老人家,又接待了後面排隊等著的幾個當事人。

一直到五點半,卓遠才送走了最後一個當事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