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完全透亮,慶安城遍地潮溼煙幕四起。

南風端著洗臉的盆子從廊下經過,簷下銅鈴被敲得陣陣響,才發現這天是要下雨了.

這場雨不會密,但水珠會大,一滴一滴從天上掉下來,難為了要早朝的群臣。

言無缺瘋狂地在屋子裡打轉,都怪昨夜貪了些酒又睡的晚,眼見就要誤了早朝的時間,正慌忙地穿著朝衣戴好官帽,這下子官靴又找不著了。

“先生,用些早飯嗎?”南風問著鑽在床底下只露出屁股的言無缺。

言無缺灰頭土臉地從床底掏出靴子,蹭了蹭臉上的蛛網,

“還吃什麼吃,我若是誤了時辰以後就都沒的吃了,馬備好了沒有?”

“馬車已經套好了,就在府門外候著呢。”

言無缺匆匆用毛巾沾些水草草抹了把臉,“風兒辛苦了,歇著去吧。”說著,人一股煙似的就跑了。

南風在身後喊,“先生,外面下雨了。”

“下刀子我也得去呀!”

“我是說...帶傘。”

寒朝打著哈欠進門來,只瞧著言無缺慌里慌張的後腦勺,有些打趣道,

“別看先生三十多歲,有時候真不知道咱們誰是小孩,我明明提醒他別喝多的。”

地上散落著言無缺換下的舊衣,南風將之一一拾起掛在架子上,又給床鋪整理了一番,極具意味地說道,

“不知今日朝上會談論什麼,太子會不會出席。”

寒朝寬寬肩膀松絡筋骨,漫不經心道,

“鎮查司把能交的都交了,這都兩天了也沒個動靜,你說那皇帝老兒會不會不想動太子了啊?”

“不會。”南風斬釘截鐵地回答,

“三皇子五皇子和八王爺是不會放過扳倒太子的任何機會的,近日你叫人多散佈些太子登新朝將功高蓋舊帝的言論,風聲抬得越高越好,在火燒起來之前再添一把柴。”

寒朝狡黠一笑,“行, 我讓霜竹和夏宮盯著點。”

關上門,二人一同站在屋簷下看雨,雨有些急了,銀河落珠般傾瀉而下將人困住。

無事做又不能走動的時候,人就變得安靜了,言無缺不在身邊又無雜人,兩人難得能說上些悄悄話。

寒朝輕聲哼起幼時的歌謠,那歌聲時而婉轉時而激昂,總是與晉國的歌謠不同的,一晃十幾年,有些曲調都忘記了,唱起來磕磕絆絆的。

總在難唱的時候,寒朝會停下來,但南風就會接住磕絆的地方繼續哼唱,直到這首歌謠結束。

“真懷念啊,如果湯國未滅,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啊?”

寒朝凝望著慶安城的玉砌雕闌十分不甘,湯國也應是斑駁陸離的繁華之色。

寒朝又道,“若不是晉帝背棄盟約假意修好,趁我國放鬆警惕時揮師攻佔,你一國長公主也不會流於此地,而我,自會效仿父親,做一名鐵骨錚錚的護國將軍。”

談起舊事,南風面色沉凝一言不發,就這麼安靜站著看向雨幕。

寒朝不知她在想什麼,沉穩外表下的堅毅是無數痛苦換來的,從被滅國的那一刻起,南風便成了殘存的為數不多的湯軍唯一的希望。

希望復國,希望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園,南風承了太多的壓力。

所以寒朝理解南風總是不愛說話的原因,是她怕,她怕辜負,她怕走不遠。

好在一切都在往有利的方向發展,挑撥了十年的矛盾終是要有開端了。

“別擔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寒朝輕輕拍了拍南風的肩,翹起嘴角打趣道,

“對了,我聽說十八年前晉湯盟約裡有一條聯姻是關於你的,你知不知道啊?”

南風將寒朝的手撇下,不感興趣道,“不知道。”

“我知道啊,說給你聽聽?”

“不必。”

南風說完轉身就走,寒朝在身後聳聳肩偷笑,不聽也罷了,反正也是舊事,沒有意義。

————

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持續到傍晚,晚空在落日的餘暉中放晴,恰逢晚市,街市上人來人往,把這一天的熱鬧趕盡。

夜半時人人入夢,言府只餘幾盞照亮的燈綵。

南風身著黑色夜行衣,順著竹欄翻牆而出。

今天是見靈犀的日子,早早出發不想讓那丫頭等急了,她若急了這一晚上免不了折騰。

尹屹瀾在家中倚著門發呆,享受雨後的晚風吹來的清涼。

偌大的府邸空靜無人,做飯的婆子和兩個雜役去睡後院子裡連個聲音都沒有,臨時宿在府中的青山連夜公務,加之近來匪夷的案件和祁琮正的囑咐。

尹屹瀾像心裡塞著石頭一樣,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宵禁了,街市上已不再吵嚷,索性外出走一走,當是巡夜了。

長樂街十分闊達連南接北,路上空餘的商攤置在兩旁,白日時挨肩並足屯街塞巷,那是何等熱鬧,眼下只他一人行於此地,難得的清淨。

窸窸窣窣的,尹屹瀾聽到了些微的響聲,像是什麼人在快速而小心地穿行。

尹屹瀾提高警惕,豎起耳朵追蹤起那個聲音,現在已是宵禁,按律百姓是要禁足於家中的,此時還會在外面走動的,而且腳步還這麼輕盈,會是誰呢?

剛出長樂街,南風就知道被人跟蹤了,宵禁後還能毫不顧忌地出現在這裡的也只有他了。

南風改變了行進的路線,故意錯開去公主府的方向,隨機拐進了一個暗巷子裡。

尹屹瀾隱秘地追蹤著,直到那個蒙面的黑影鑽進巷子,尹屹瀾略有遲疑,腳下的步伐慢了些,直覺告訴他可能有所驚動了。

暗巷瓦舍又多又密,光線差一些,南風順著牆根走,雨後的路面有些泥濘,要想不被察覺須得少留些腳印才行。

身後的聲音漸漸小了,腳下繁雜錯節的阡陌小路很容易將人甩開,但南風仍不放鬆,她的腳步故作緩慢掩著氣息,對周身還有警覺。

若是其他人南風這會兒應跳走了,但對面是尹屹瀾,她瞭解尹屹瀾,他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

行至拐角,再往前便是末路了,南風站在拐角的暗處觀察,周身很靜,聽不見尹屹瀾的腳步,連風都是夜晚的聲音。

想是真的把人給甩開了吧。

遠處傳來第三聲梆響,原來已至子時,南風輕嘆一聲,沒想到這一路浪費了這麼多時間,估計靈犀已經等得沒耐心了吧,說不定正想著什麼奇招捉弄自己吧。

剛入拐角,突然迎面一劍,多年行走於刀尖上的南風下意識仰身躲開,那劍刃貼著鼻樑橫刮而去,不等對面出下一招的時間,南風翻身跳到了身後的小路上。

尹屹瀾提著劍從陰影中走出,他冷靜地對視著南風,雖著便衣,但威嚴肅穆沉穩老練的模樣還是那個鎮查司的少掌司。

“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尹屹瀾質問道。

真不是個好日子啊,馬路這麼寬還是沒能甩開尹屹瀾這個麻煩,南風不說話想對策。

對尹屹瀾來說自己身份不明,交起手來離得近了怕有差池,況且他身上還帶著傷,動手並非明智。

南風指了指尹屹瀾的身後,示意他身後有動靜,尹屹瀾微微回身看並未發現任何東西。

南風抽身三兩步跳到牆下,剛要躍牆而去迎面又是尹屹瀾的劍招,那劍直插在剛要落腳的牆面上,斷了南風的去路。

“還想逃?我倒想看看你能逃哪兒去!”

南風無心應戰,尹屹瀾窮追不捨,他抽出劍揮向南風,逼著她捲入這場纏鬥。

尹屹瀾並非下狠,不過是試探南風的底,南風將劍招一一拆解對答,交鋒中只守不攻不露半分鋒芒,也毫無敵對之意,尹屹瀾察覺出,若真動起手來自己未必是對手。

“我是鎮查司尹屹瀾,你若不告知我姓名來歷,休怪我不客氣!”

尹屹瀾已下最後通牒,可南風仍不言語一分,尹屹瀾似有察覺,低笑了一聲,

“你不說話,難道是因為我們相識?”

南風只覺不妙,憑尹屹瀾的心智要想扒明自己的身份用不了多長時間,必須要快些脫身走了。

南風慢慢在腿腳上用了些力,待劍刃刺來時找到機會,一腳踢飛了尹屹瀾手裡的劍。

尹屹瀾揮拳而上,南風藉助圍牆之力瞪轉回身對準尹屹瀾的心口,剛想起他身上的傷,忙一個急剎側身腳掌擊在尹屹瀾另一側的胸膛。

尹屹瀾吃痛後退幾步,見人正要飛身越牆而走忙去追,不料對方灑下莫名粉末,尹屹瀾躲閃不及丟了視線,待揉清了眼睛,人翻牆而逃再無蹤跡了。

尹屹瀾定了定神,知道追不到了,他默默取回遺落的劍。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人很眼熟,感覺不久前就見過。

那個身影纖瘦而有力,身法沉穩而詭譎,力量基本集中在腿部,一般男子不會這樣用力,這個人很可能是個女人。

既是女子,身形高瘦,身手不凡,方才分明是故意避開自己的心口,她知自己有傷在身?

尹屹瀾不斷在腦海中追尋那個身影,他確定他是見過的,只是那個身形被濃霧遮住還看不清楚。

就在低頭撿劍的一瞬,尹屹瀾愣了一下,結合種種證據與猜想,腦海中的霧漸漸散去,那個人臉出現了。

是...南風?

南風怕甩不開,再去公主府恐有風險,她向公主府方向看了一眼,今夜是不能去見靈犀了。

明明約好了的時間卻只能讓靈犀空等,南風已經想到了靈犀等不到人炸毛的那個樣子了,真麻煩啊,該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