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小精靈國王都。

小精靈國是九大國最奇特的國家,百分之七十的國土是樹林,百分之二十的國土是海,百分之十的國土是連綿的山,而他們的國都就坐落在於人類國相接壤的黑森林的另一頭,兩國之間以黑森林為界限,黑森林為過渡區。而最為繁華的國都就在這邊境之地,成為了所有國家之中最強也是最宏偉繁華的守疆城。

“黑森林是個奇特的地方,不是麼?”教團長手裡搖晃著一杯木雕而成的華貴酒杯。

“你這個罪人,身處十三審判席的大賢者,可還是做出瞭如此事端!”

一位身材不過半米,頭戴樹冠的老年小精靈在樹藤編織的長桌上暴跳如雷。

“巴薩老頭,你自己都不信,對我發什麼脾氣。”教團長晃了晃手裡的酒杯,毫不在意的模樣,“就像這松子酒,明明是甜酒,卻還是有那麼一絲膩味,乖乖的做成果汁一般的甜酒多好。”

巴薩是教團長幼時的老師,可教團長和他之間並沒有什麼循規蹈矩的師生關係,更多的像是一對父女。暴躁的爸爸和叛逆的女兒,兩人見面就吵的習慣,在小精靈國度幾乎人人皆知。尤其是巴薩有著和他那小精靈身材極不相稱的大嗓門,隔著牆壁都恍若炸雷。

聽了教團長那事不關己一般的語氣,巴薩雪白的眉毛一橫,“可有七位審判席的大賢者決定對你進行審查!審判者被審判者審查!這是幾百年都沒有發生的事情!史書上的確記載的另外幾次,但是那時候你甚至都沒出生!”

二十年前。

胤喜帝七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風塘。

入夜時分,深鬱的樹蔭籠罩著整個園子,像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綠。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樹齡,在鬧市中密密匝匝地圍出了一片安靜,石板地的縫隙中滿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幾片落葉灑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梧桐枝在頭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頂,只有青灰色的屋頂上露出一片遠空。園子的正中是一個巨大的池塘,佔了庭院大半的面積,開到將謝的白蓮還在迎著風搖曳。蓮瓣落下來,並不沉下,在水上漂轉。風是從門口處吹來的,又從屋頂上的開闊處流走,靜靜的無聲。外面喧囂的街道顯得如此的遠,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有風有池塘,是這處園子得名的原因。這裡曾是國主納涼的別苑,後來賜給了武殿都指揮息衍,只不過息衍行蹤不定,素來也很少住在這裡,日來常常有人奉著重禮在門口求見,多半都被將軍的侄兒息轅擋駕。

一尾魚兒帶著水花躍起,銀鱗一閃,“撲通”落回了池塘裡。倚著欄杆看水的將軍寬衣散袍,往裡面扔著魚食。

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白眉的少年捧著匣子進來,“這是鴻臚卿莫盧大人派人送來的書札,說是剛到了解密的時限。”

“哦?”息衍接過匣子,疾步走到燈下,翻閱起匣中的信箋。

息轅看他看得認真,就靜靜地候在一邊。那些信紙多半是考究的樺皮紙,也有青綿質地的印花便箋,每一封都在末尾綴有一個花押,筆跡險峻輕靈。息轅知道那是國主百里景洪的親筆,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眾的是一筆書法,變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筆意。宮裡的來往信箋百里景洪閱畢都會在末尾綴有個人的“景”字押,然後火漆封緘,就歸檔在鴻臚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鴻臚卿本人也不得開啟。這些信札還是前幾日剛剛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麼事?”息衍也不抬頭,極快地翻閱。

“叔叔看解密的書札,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今天莫盧大人也說了,國主來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個人頻繁地取閱,只怕有小人去國主那邊進讒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轅的腦袋,“這是莫盧透過你的口來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輕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時候少,國主寵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勢……”

“你今年十五歲了吧?”息衍忽然打斷了他。

說到一半的息轅被生生堵住了,只好點了點頭。

“真像你父親,”息衍低低嘆息一聲,“你十五歲,就有他二十五歲的囉嗦。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是我在照顧你,還是你在照顧我……”

息轅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我那時候真煩他這種囉嗦……可是聽到你這麼囉嗦,又覺得那麼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張捲曲的紙條湊近燈火。

息轅看見叔叔的神色陡然變得嚴峻,湊上去瞥了一眼,發現那是一張三指寬的字條,是那種輕薄的桑白紙,皺捲成一個長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轅熟悉這種桑白紙卷子,斥候用鴿子傳遞訊息時,就會把這種紙卷塞在一根小竹枝裡面,掛在鴿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還有幾個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筆跡。奇怪的是信的內容卻短到只有兩個字——“事畢”,末尾一方小印,看起來扭曲飛騰,字跡不可辨認。

息轅看不明白,只好看著叔叔,期望獲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紙卷原樣封好,“是百里長青的自用印。”

“百里長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這兩個字有出處,百里家先祖曾說,‘義是行商蠹,仁是領軍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長青世代公爵,卻有‘鐵威侯’的別號,因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厲風行,以先祖的‘三蠹’為警戒,從不濫用仁義,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飛鴿給國主傳信,又只有兩個字,是有什麼特殊的意思麼?”

“我有一點明白了,可還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札歸到匣子中,遞給了侄兒,“息轅,把這些送回去,從今天開始,請莫盧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札來了。”

“是!”

“借閱這些信札的記錄絕對不要留,否則對於我們叔侄乃至於莫盧,都可能是殺身之禍。”

叔叔的話讓息轅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離去。

“對了,那個演武獲勝的姬野,這些日子你有沒有察訪到他的住處?”息衍喚住侄兒。

“有。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經把他的戶籍收為軍籍,但是他的軍銜和職位,還需叔叔自己才能辦。”

“嗯,”息衍點了點頭,“留他做我身邊的武殿青纓衛,你持我的印信去辦,不過派他去東宮禁軍,讓他在東宮充當步卒一年。”

“去東宮?”息轅瞪大了眼睛。

“怎麼?”

息轅猶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們私下裡都說,‘東宮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賽太歲’。”

“喲?”息衍笑,“還有這麼順溜的詞句,說說看,怎麼解釋?”

“這是暗貶,是說鎮守東宮的八百名禁軍霸道。太子東宮因為貼近祖陵,所以編制中是禁軍精銳八百人戍衛,不算三軍的部署,拓拔將軍管不著,也跟一般的禁軍不同,叔叔你的軍令傳不到那邊去。上千人伺候一個儲君,平時閒得無聊,就是在周圍的酒肆歌館裡喝酒打架,可因為鎮守祖陵,晉升反而是最快的。南淮城裡,凡是世家子弟想從軍,都是想去東宮。快活幾年混一個資歷,託託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參將。”

“這套人情關節,你倒是越來越精通了,”息衍還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東宮裡面,沒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進去第一天就是三書二禮。”

“三書二禮?”

“三書是一封信給東宮禁軍的統領,要託有權勢的人寫,一封給自己頂頭的上司,還有一封是給東宮的大管事。裡面都要夾混金票,給多給少,看看各家的財力。二禮是對一般的軍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認,就要從兩件事情中選一件,要麼是花大錢請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樓裡面請粉頭喝花酒,一種是半夜裡赤身裸體從東宮這邊跑到那邊,丟臉丟到底,否則受氣捱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麼姬野既沒有錢請大家喝花酒,更不會脫光了夜奔,看來捱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說你去年也在東宮禁軍,你是怎麼混過來的?”

“我是叔叔的侄兒……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揮息大人的嫡親侄兒,不但要免了你的三書二禮,沒準還把你奉為上賓,擺下筵席款待,你要是樂意,幫你倒酒脫靴子反過來請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願,對不對?”

息轅的臉微微發紅,“跟叔叔說的也沒什麼差別,不過我都推了。”

“息轅,你將來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為你是我的侄兒,你如果沒能做成大事,還是因為你是我的侄兒,”息衍搖了搖頭,“而姬野這個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

“他是野獸啊,生在林子裡,不比你生來就是武殿都指揮使的侄兒。他的一點一滴,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你說的東宮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聞,如果姬野在這一年中能排眾而出,他才有資格當我的學生!真想看看這個小傢伙是怎麼過三書二禮的一關。對了,現在東宮那邊的統領是誰?”

“前幾日國主剛剛下令,升幽隱為遊擊將軍。現在是東宮裡軍銜最高的人。”

“幽隱……”息衍沉默了一下,“那個孩子身上,味道不對。”

同一時候,城郊的陽泉酒肆,月晦。

油燈昏暗,把隱隱綽綽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煙燻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對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層油膩,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唯一一盞桐油的小燈被罩在竹籠子裡,懸在半空。

板壁外傳來了風聲,風在樹梢間間掠過,帶著隱隱的嘯聲。風從門縫裡瀉進絲絲縷縷,燈光忽明忽滅,飄忽不安。

這是南淮城邊的小鋪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場,外面是一眼望不盡的松杉林。伐木的勞力每天回城都從小道邊過,於是有了這樣一個簡陋的小鋪子。夜深,鋪子裡只剩下最後一桌客人,沒有一個人說話,靜得發寒。

“金銀不是問題,我們只要那柄劍的下落。”

長桌一側,領頭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側,盒蓋彈開,碼得整整齊齊的都是純金鋌子,鋌子上打了桉葉的烙印。那是宛州商會江氏鑄造的金鋌,有人說比帝都的鑄錢都管用。皇家的金庫裡藏的也不是大胤金銖,而是這些足色的金鋌。

黃金的反光似乎晃著了對面人的眼,她輕輕的笑著側過臉去,以手遮眉,指上一點翡翠在燈下透著華麗的深碧色。

在這種小鋪子裡有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件令人驚異的事情。油燈的微光被竹籠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膚上,令人想起那些絕豔而斑駁的古畫。女人一身淺紫色的裙衣,精緻華貴,裸露的雙肩和胳膊上,膚色瑩白得令人目眩,四五個藍晶的鐲子套在一起,叮叮噹噹的作響。

“這麼高的價格,買一柄劍的下落?你們真的不後悔?”她捂著嘴吃吃的笑,豐盈的唇上殘留著沒有卸去的妝彩,嫣紅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豔。

“這個你不用多問,”對面領頭的人皺了皺眉,聲音裡透著冷厲,“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外面就有一輛馬車,我們今夜就送你離開南淮,帶著這盒黃金。從今以後,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沒有關係。”

桌子的一側是孤身的女人,另一側卻是整整齊齊的戎裝武士。他們燙了金邊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間帶了長刀,一色的暗紅色大氅,高高的立領半遮住他們的臉。那些臉一樣的瘦削,面板深褐。溫暖的燈火映在他們的眼睛裡,就驟然變得冷厲起來。都是些二十多歲的精壯男子,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們的目光不斷的巡視著周圍,像是些窺探獵物的蛇。

這也是絕不該出現在這個小鋪子裡的人。

“各位大人別急,我說我知道的,”女人戀戀的在金鋌上撫摩了一陣,“你們看看值不值這個價。但是……我說了你們可也得說,我還不清楚你們的來歷呢。把這個訊息賣出去,就算我離開南淮,也未必真的能從國主眼皮下跑掉。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緝令,就算我逃到天邊,誰能保證不被抓回來?這盒子黃金,怕不是給我陪葬的吧?”

“你說出來,我們自然會保護你的安全,我們也不希望百里國主把你從千里外再抓回來。我能相信你不出賣我們麼?”首領冷笑。

“呵呵呵呵,”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何必那麼麻煩?我倒是聽過滅口一說呢!”女人忽的又不笑了,

首領臉上的笑容忽的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窺探的蛇變成了兇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雙瞳。

“貞懿八年的冬天,幽長吉從瀾州南下,取道墨離郡,從飛雲浦穿過殤陽關的封鎖,來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殺他,而幽長吉孤身一人。因為幽長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後一個天驅武士首領,天驅們稱他為大宗主。”

女人完全不在意對面森冷的目光,玩弄著自己的長鬢,悠然的說了起來,像是講一個坊間說唱的故事。可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所有武士都摒住了呼吸,首領漆黑的眉鋒也跳了跳。

“幽長吉所持的行牒是晉北國所頒發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謝灃,城門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記錄,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攜的物品中包括長刀一口和重劍一柄,都記錄在行牒上。不過是三天後,帝都廷尉全部進入南淮,而當日夜裡在紫梁街的瞑龍驛館,有一場惡殺,後來收屍的時候共計三十多個死人,裡面沒有幽長吉。其實,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過帝都的公卿們不提,下唐的國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壓了下去,從此再也沒有任何的記錄留下。”

“沒有記錄?”首領插了進來。

“行署沒有出城的記錄。無論是幽長吉或者謝灃,他就消失在南淮城裡了,誰也不知他去哪裡,你要問的那柄劍也跟著他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就這麼沒了。這也沒什麼稀罕,這裡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個,誰都不會注意。”

女人咯咯輕笑起來,髮間那支鳳凰銜珠的釵子輕輕的點頭,像一朵花在枝頭上輕顫。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這邊的人,彷彿周圍是她獨自的舞臺,她是個自喜自悲的優伶。首領的心裡忽然頓了一下,不知怎麼的,這個女人在笑,他卻覺出一股隱約的悲意。

“還有呢?你說你知道劍的下落!”他壓下心裡的一點不安,加重了語氣。

“劍?幽長吉配的那柄重劍?”女人還是吃吃的笑著,掩著口,“我也去過紫寰宮的武庫,可是裡面的劍少說也有千柄,都是名劍,你們要的劍是什麼樣子的?我一個女官,不會用劍,你們也別以為我什麼都知道。”

“一柄青銅色的重劍,劍很長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劍面上有云片一樣的花紋。絕對沒有另外一柄劍和它相似,你只要見過,就不可能認錯。”

“哦,是那柄劍啊。你要說,我還真的想起來了,不錯,我見過。”

“真的?在哪裡?”首領的眼睛亮了起來,帶著難忍的喜色。

女人輕輕捻著自己的裙帶,長長的睫毛一瞬,斜瞥著首領:“我都說了那麼多了,你們可還沒有說你們的來歷呢。”

“這個你根本不用知道!”

“哼!你們也把我們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簡單了,”女人不屑的笑笑,“別想就這麼隱藏自己的身份!你們刻意穿了皮甲,卻沒有帶你們得意的具裝鋼鎧,還改用不稱手的直刃刀,把馬也換成了辨不出來歷的夜北挽馬。可是風虎騎兵的諸位大人,你們忘記了一件事……”

短暫的寂靜之後,屋裡忽然被金屬低鳴的聲音充斥了。靜坐的武士們同時一推桌面,退出去兩尺,齊聲拔出了腰間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奪人眼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來,輕輕的拍著手大笑,看也不看他們。

裝著油燈的竹籠子在她頭頂悠悠的轉著,屋子裡眀暗變化起來,光怪陸離。武士們的刀已經在手,卻斬不出去。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悍將,可是在宛州這個陌生的地方,面對這個有些瘋癲卻又嬌麗如花的女人,每個人都覺得彷彿是在一場夢中,空氣中有些詭異的氣息讓周圍的一切顯得縹緲虛幻。

女人收住了笑聲:“如果不知道諸位是風虎騎兵的都尉,我也不敢來賣這個訊息。天驅最後一個首領的訊息,該值多少黃金?諸位大人該是比我更明白,這盒子黃金我一個女人都能提著走,想用來交換天驅的秘密,是不是開價太低了?”

“那你想要多少?”首領低聲問。

“我想要一個庇護。諸位大人找到那柄劍之後,帶回淳國,少不得封賞,這些我也都不稀罕。我只希望諸位大人那時候再把這盒子黃金給我,帶我回淳國去,好好安排我後半生。沒有眀昌縣侯這棵大樹遮陰,東陸之大,又有幾個人敢得罪下唐國主百里景洪?”

武士們彼此對了對眼神。

“你想要什麼樣的庇護?”首領重新坐回桌邊。

“不錯,幽長吉確實是死在南淮城。天驅首領的佩劍,下唐也是作為寶物收藏,我想拿固然拿不出來,淳國想要可也不容易。我既然敢來,就和各位大人站在同一條船上,這是九死一生的勾當,大家互相隱瞞只能害死自己。不如把知道的事情都攤開在桌上,彼此就算夥伴。我帶各位大人去取那柄劍,一起回淳國,我要眀昌縣侯上表帝都,封我一個誥命。”

“你是要……”首領遲疑的看著女人,“加入我們?”

女人又掩著嘴笑了:“我一個女人,不怕你們這群虎狼,難道你們倒怕我麼?我只是希望安全的離開下唐,從今以後再不用回到這裡。”

她轉著手裡的白瓷酒杯:“其實我想離開這裡,真的已經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那股輕輕的淡淡的悲意又湧動起來,她的笑容漸漸失色,變得像壁畫那樣靜默。

屋子裡長久的沉寂著,燈火被微風壓了下去,女人明麗的肌膚也變得晦暗起來,她側過頭去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濃墨。

“好,不過是個誥命,我在眀昌縣侯的面前還算說得上話,”首領終於點頭,“我也知道取劍不容易,有你作同伴,或許是件好事。我們淳國風虎,從不和陌生的人連手,今天我破例一次!但是你聽了我的話,再想輕易離開我們就難了。你可要想清楚!”

“清楚,這是要麼富貴,要麼橫死的買賣,我不想好,怎麼會來?”

“你想知道什麼?”

“只有一件。幽長吉死了足有十四年,十四年來沒有一個人問過他的下落。而淳國遠在北方,眀昌縣侯怎麼會知道這段往事?”

首領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問得很好!你既然知道那些劫殺幽長吉的帝都廷尉,你知不知道他們的下場?”

“下場?”

“我告訴你,之所以十四年來沒有一個人問起過蒼雲古齒劍,是因為所有活著回到帝都的廷尉全部都被投進死獄,半年後,廷尉府把骨灰送到各家。我的父親是那時的廷尉之一,可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下獄,而是被處死在我家的門口。”

“為什麼偏是他不同?”

“因為他違背了廷尉府的密令,回到帝都之後沒有立刻去廷尉府報到,而是回了一次家。”

“為什麼?”

“皇帝和諸侯剿殺天驅武士,長達幾十年,可是把廷尉府的精銳出動數百名去劫殺一個人的事情,還從未有過。那一次是因為帝都得到了確切的情報,幽長吉聯絡了諸侯各國的將軍和世家大族不下百人,預備聯兵弒君。所以他的行動路線從中州去瀾州又轉向宛州,一路上不斷的聯絡著諸國的勢力。誰也沒有想過天驅這樣的小股叛逆竟然能夠掀起那麼大的風浪,可是上百個手握重權的將軍和世家大族的家主,又不能一併斬殺,否則大局勢必混亂。所以帝都的目標,只在於劫殺幽長吉一個人,可惜直到最後,不知是為了什麼,廷尉們都沒有得到那份依附於幽長吉的叛賊名單。我的父親冒險回來,只是要留下一個口信。”

“口信?”

“他像是個逃犯那樣衝回家裡,只來得及說一句話。他說,開啟青銅之門的關鍵是那柄劍。這句話只有我聽到了,他把我抱在胸口湊在我耳邊說的,然後門外一支箭射進來從背後洞穿了他,也射傷了我。廷尉府的人衝進來,把他的屍體拖走了。”

首領沉默起來,也擺弄著面前的白瓷小酒杯。

“一個廷尉,到底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我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首領從腰帶中摳出了一個東西,沿著桌面滑給了女人。

那是一枚拉弓用的扳指,寬大而沉重。女人遲疑了一刻,拈起來端詳著。指套在燈下泛著青灰色的淡淡鐵光,裡圈環著古老晦澀的銘文,外面則是一頭展開雙翼的飛鷹。

“因為他是一個天驅,”首領的笑聲變得冷澀,“一個藏在廷尉府的天驅。這個愚蠢的人,居然一直想為天驅做些事情,可是他沒有什麼本事,沒法像幽長吉那樣當一個英雄,他就只有犧牲他自己去留下這個天驅的秘密。”

女人玩弄著指套,帶著些許輕蔑的笑意:“持有這個指套的人,都該是天驅的武士。你到底是眀昌縣侯的屬下,還是帶著天驅的使命?”

“天驅?”首領搖頭,“我只知道那是我愚蠢的父親。他為了那個團體的使命,讓我和我的母親一生顛沛流離,讓我的母親從一個尊貴的夫人淪落到為人洗衣做飯為生,讓我在別人面前始終抬不起頭來。這個破爛的指套值幾個錢?就讓他發瘋發成那樣?不過我一直都留著它,我知道總有一天它會對我有用。我這次來,就是奉了眀昌縣侯的親筆密令,只要帶回蒼雲古齒劍,我可以封一個子爵,你要的一個誥命身份還不簡單?”

他唇邊拉出一絲笑容,斜斜的瞥著女人,伸手壓在她柔軟的手上,揉著她指節上圓潤的小窩:“其實何必那麼麻煩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錯,你嫁給我,自然就有誥命的身份。你帶我們取到劍,我保你一生。”

女人並不避開,只是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捂著嘴笑,卻遮不住瑩白如玉的牙齒:“我?我都老了,將軍正當盛年,還要娶一個人老珠黃的女人麼?”

首領忽的沉默。他再次去仔細的打量這個女人,驚訝地發現自己根本看不出這個女人的年紀,看容貌,她像是十八九歲絕色的少女,可是看眼睛,卻又太多的東西藏在裡面,看進去就彷彿陷入了潭水。

他剋制著越來越強烈的不安:“我們的來意我已經說透了。大家同在一條船上,現在可以告訴我們去取劍的辦法了吧?不過,如果你只是虛言誆騙我們……”

“虛言?”女人笑,“整個南淮城,大概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柄劍的所在了。”

她忽然甩脫了首領的手,攤開掌心,掌心裡赫然是兩枚指套:“將軍給我看了你的指套,將軍再看看我這枚,就知道我有沒有說謊了。”

首領遲疑著拈起兩枚指套。就著燈火細細的打量。看起來它們全無差別,像是同一爐鐵水鑄造出來的,表面都有歲月侵蝕的痕跡,像是多年之前的古物。他翻來覆去的看,目光忽然落在指套內圈的銘文上。

他的心跳得彷彿錘子在裡面重重的轟擊。

他是天驅的後裔,知道這些指套的內圈都是古老的金文“鐵甲依然在”五個字。可是女子遞來的這枚卻完全不同,那是一行十六個字:

“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無始無終。”

他念到這裡聲音已經沙啞,一股血衝上頭頂,他攥著那枚指套忍不住大喊起來:“星……星野之鷹的指套!這是……這是大宗主的指套!”

“不錯,這是幽長吉的那枚指套,現在你該相信我的話了吧?既然我可以取到這枚指套,我也能夠帶你們拿到那柄劍,”女人神色不變,悠然的玩弄著自己的一縷頭髮,“不過在我帶你們去之前,我還要你們跟我猜一個謎。”

“謎?”

女人掩著嘴,吃吃笑著:“是啊,諸位大人難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出你們來自淳國,是名聲赫赫的風虎鐵騎?”

武士們面面相覷。他們這才想起遺漏了這一節,他們都是風虎騎軍中最出色的斥候,卻如此輕易的被看出了身份,不能說不是一種恥辱。

女人沒有理會他們的神色,而是默默的起身,緩步踱向了門邊。她的背影勻停修長,裙裾拖曳在骯髒的地上,卻自有一股宮妝的華豔,輕紗籠著她清秀的肩胛骨和修長的脖子,遠遠看著讓人心裡不由得一動。

她忽的轉頭一笑:“因為昨夜有個人對我說他想和我一起遠走高飛,然後跟我說了許多的事情。”

武士們疑惑的看著首領。

“你們不記得他麼?他下巴上有一顆小痣,左手斷了一個小指。”

武士們驚悚的全部站了起來。那是他們的一個夥伴,今天早晨起,他們就再也沒有找到這個夥伴,十一個人的小隊只剩下了十個人。

女人的笑容彷彿一朵詭秘的花緩緩的綻放開來:“他真是跟你們這些沒心的男人不同啊,直到死前,他還對我說我身上有股紫琳秋的香味……”

徹骨的寒意忽然籠罩了小屋裡的人。

長刀出鞘的響聲有如彈一根高弦,反應最敏捷的武士側身拔刀,蹬地撲上。他的動作像是在賓士的快馬上揮刀下劈,這是風虎騎軍中特有的武術,極快又極精確。女人在他的刀下根本無暇閃避,她華貴貼身的裙衣限制了行動。女人也沒有想閃避,而是盈盈的輕笑了一聲。難以置信的事情在她低笑的瞬間發生,武士的頭顱忽然落了下去,淒厲的鮮紅色從腔子裡直衝到了屋頂,那具無頭的身軀還揮舞著戰刀從女人身邊掠過,直到撞上了對面的牆壁,才無力的倒在地上。

女人沒有動手,那一刻她的雙手依舊懷抱著肩披的紗縷,也沒有人看見刀光,像是在黑暗裡有看不見的魔神武器一揮,就斬下了那名風虎的頭。

“都別動!”首領大吼著。

他要想煞住腳步,可是已經來不及。他感覺到肩胛上傳來了疼痛,卻不劇烈,像是被蟲子咬了一口。隨後那一點疼痛才千百倍的放大起來,他肩上迸出了大朵的血花,血痕貫穿了整個肩膀。有什麼東西切進他的身體裡去了,可他還是什麼都看不到。他不由得跪下,更大的痛楚從雙膝處傳來。他哀嚎著低頭,看見自己的腿從雙膝處齊唰唰的斷了,鮮血流得滿地都是。

他的同伴們也一樣陷入了看不見的羅網中,所有撲前的人都被什麼東西傷了,女人身邊有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首領掙扎著抬起頭,看見女人又笑了,這一次,她的笑意中帶著酷寒。

油燈忽的滅了。

黑暗裡充斥著細微的破風聲,極細又極其的銳利,有些像蜂鳴卻帶著異樣的淒厲。每次都有一個哀嚎隨之響起,首領感覺到濃腥的血潑濺在他的臉上。這些追隨他一起征戰了多年的同伴在黑暗中根本無從掙扎,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很後悔,他這時才想起這個女人身上分明有太多無法解釋的地方,可是那柄劍讓他的心思亂了。太多年了他一直在渴望握住這柄劍的一天,這種願望已經變成了貪婪。

終於又安靜下去,一點火光顫了一下,亮了起來。

首領忍著失血的眩暈抬起頭,看見遠遠的門邊站著那個女人,她持著火絨。她不再笑了,卻也看不出得手的喜悅。她漠然的像是一張美麗的畫皮。

只有那麼一點火,首領反而看清了,小屋裡佈滿了銀色的線,密密麻麻的如同一張網,把他們和女人完全的隔開了。那些線細微得難以覺察,卻又韌得難以想象,像是交錯的一道道銀色的光,最後穿過分佈在周圍的金屬環,收束在女人指間那個翡翠的戒指上。

“是……是天羅的刀絲!你到底是什麼人?”他拼盡了最後的力氣大吼。

“是啊,是蜘蛛的絲,你們這些武士總是想靠著蠻力取勝,可是殺人哪裡需要那麼大的力氣,一寸的刀刃就足夠了。”

“天羅的刺客?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天羅也……”

女人搖頭:“我是天羅的刺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為天羅殺人,我要殺你們,只是因為你們覬覦我丈夫的東西。”

“你丈夫……你丈夫是誰?”

“我的丈夫是誰?你剛才不是已經看見他的指套了麼?”

“你……你是……你是幽長吉的……”

“你說你的父親愚蠢,可是你有沒有真的想過他為什麼要那樣做。有些東西,即使經過很多年,也是不能被褻瀆的,”女人緩緩的走近,隔著一尺跟首領面對面。

“不要……不要殺我……”

“現在悔悟,已經太晚了吧?”

像是拂拭頭髮,她輕描淡寫的揮手,翡翠的戒指牽著的無數銀絲在瞬間全部抽緊,像是無數看不見的利刃在首領身上劃過。他整個身體瞬間就迸裂了,變成了一朵巨大的妖冶的血花。

屋外的風還在吹,松濤聲如同大海。

午後,陽光熾烈。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掃視著廢墟。整個木屋都化成了灰燼,唯有半截大梁得以倖免,斜斜的倚在土磚砌成的山牆上。燥熱的焚燒氣味裡,雜著令人嘔吐的焦臭。靠近山牆的一角,幾名白巾蒙面的忤作圍著燒得漆黑的屍體。一名軍銜低微的廷尉戰戰兢兢的捧著托盤走近,不敢說話,只是低頭站在一旁。他不太明白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失火案怎麼會驚動了禁軍的統帥,遠處圍了一堆人探長脖子,也是來觀瞻下唐第一名將風采的。

息轅接過托盤遞給叔叔,息衍拈起托盤上烏黑的鐵牌,在手心裡掂了掂,隨手又遞給息轅。息轅接過仔細的打量,牌子的質地像是生鐵,敲�

��來聲音低厚,表面有絲絲縷縷的冰紋。牌子正面是獠牙暴突的虎面,背面則是雲紋,鐫刻著一行小字:

“奉此令者,風行虎掠;

重九,三一衛,七七五。”

“是風虎的軍戶鐵牒,只有淳國的煅紋魚鱗鐵才是這個質地,淳國風虎得意的風虎鋼鎧也是這種鐵打造的,”息衍搖頭,“堂堂一個騎都尉,死的真不是地方。”

“騎都尉?”息轅心裡一動。

按照帝國的軍制,騎都尉的身份還在一般都尉之上,軍銜不低,麾下至少也是上百人馬。騎都尉之上,就可以被尊稱為將軍了。這樣一個淳國軍官不明不白的死在下唐,無論對下唐國還是淳國,都是棘手的事情。

“你看見鐵牒後面的字,‘重九,三一衛,七七五’,重九是他的軍銜,也就是騎都尉,淳國風虎分為三十個衛所,每所一千戰士。這個人隸屬於第三十一衛,在軍中的編號是七七五。但是風虎本該是沒有第三十一個衛所的,其實第三十一衛,是風虎騎軍秘密的斥候衛所。其中人馬都是從最精銳的騎兵中選拔出來的。以這個人的軍銜,在斥候中的身份很不低了。”

息衍對廷尉揮了揮手:“你先下去。”

廷尉退下了,息轅湊到叔父耳邊:“這些人就是我們跟丟的那些風虎?”

“是的。”

“要上報給國主麼?”

“不報是不行的,”息衍搖頭。

廷尉並不知道,禁軍武殿都指揮使的一個職責是負責三軍的斥候,收集各家諸侯的情報,也警惕其他諸侯派來的密探。息衍不在的時候,這些案子都是由息轅經手。兩個月之前,息轅已經接到密報,說有身份不明的三撥人馬隱瞞身份進入南淮城。在斷定了對方來自北方淳國,是風虎騎兵中的斥候之後,下唐的斥候也就一直悄悄的尾隨著這些人。可是就在前天,下唐方面忽然失去了對方的行蹤。而區區一天之後,這些人莫名其妙的死在城外酒肆的火災裡。

“風虎的斥候潛入城裡,”息轅揣摩著,“是淳國對我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用心麼?”

息衍搖頭:“敖太泉三月上才戰死,現在的離國公敖之潤只有十歲。淳國現在想對下唐用兵,絕不可能。而且再怎麼大家現在的最大敵人都是離國公。”

“大家都說眀昌縣侯是梟雄之輩。”

“不錯,但是梁秋頌畢竟不是淳國公,他也不能調動風虎騎軍,醜虎華燁不會輕易交出風虎的軍權。十年之內對下唐還不是威脅,”息衍若有所思,“不過,這才是我真正擔心的。梁秋頌冒險派了斥候來,到底是為什麼呢?不惜冒著得罪下唐的危險,除非是極大的利益,以梁秋的謹慎是不會動手的。”

“將軍……”

息衍回頭,看見剛才的廷尉又站在了一旁。

“有件奇怪的事,”廷尉吞吞吐吐的,“只是怕將軍看了噁心,屬下不敢拿出來。”

“不怕,拿出來,”息衍輕描淡寫的晃了晃煙桿。

“是,”廷尉這才把藏在下面的一隻托盤捧上。

托盤上蓋著一方厚實的麻布,遮住了下面的東西。可是一股刺鼻的惡臭直衝上腦,息轅忙不迭的捂住了鼻子,心裡知道廷尉把什麼弄了上來。息衍面無表情,上前一步把麻布揭開。托盤上赫然是半截殘肢,表面被燒得漆黑,只在裂開的縫隙裡透出血肉的顏色。

“這是?”

“是手,”廷尉看將軍並無太多的反感,鬆了一口氣,指點著殘肢,“將軍看,這裡本來是手指的,現在四根手指都被燒掉了,剩下這根是拇指。”

息衍點了點頭:“這麼說來,倒確實像是一隻手。”

“你把死人的手拿過來幹什麼?”息轅受不了那股焦臭。

“你不要急,”息衍阻止了侄兒,“聽他說。廷尉們上陣未必是你的對手,可是要說擒賊斷案,你一輩子也未必能比得過這些老狐狸。”

廷尉躬腰行了個禮:“少將軍想,這隻手雖然在烈火裡燒過,可是五根手指還只掉了四根。那麼這隻手怎麼會被燒掉下來的呢?人的胳膊比起手指,可粗了許多。”

他把托盤轉過來,指點著殘肢的另一側:“這是斷口。雖然被燒過了,可是這斷口還是顯得太整齊了,屬下斗膽猜測,這些斥候不是被燒死的,而是起火之前被殺。”

“這是廢話了,”息衍笑,“整整一隊的斥候被不明不白的燒死在南淮城外,瞎子也知道其中有問題。可是到底是什麼人殺了他們,又放了火,你們到底有沒有線索?”

“將軍說得是!說得是!”廷尉點頭哈腰,轉身對著那些驗屍的忤作喊了一聲。

為首的忤作整理衣衫,小步的上來拜見,這次他捧過來的托盤比方才廷尉捧上的托盤還大了幾倍,更為濃重的惡臭味撲面而來,息轅幾乎要嘔吐出來。忤作揭開遮面的簾子,圓滿滿的一張笑臉。

“你們怎麼不怕臭?”息轅苦著臉。

“芝蘭之室,久坐不聞其香;鮑魚之肆,長居不知其臭,”忤作滿是得意,“小的一家九代都是忤作,這份本事也是祖業,早就不分香臭了。”

“倒像是整個的被人切碎了?”息衍沉吟。

忤作收去笑容,點點頭:“回將軍的話,正是如此。我們拼出的殘骸共有十具,斷肢倒有三十二件,這些人在被燒之前,必定是被人以一柄極利的快刀砍下了手腳,更有一具四分五裂,幾乎辨不出人形了。下手的人刀術之強,心性之殘忍,真是令人髮指。”

“一柄……極利的快刀?為何這麼說?”

“接近凌晨下了一場細雨,把火澆滅了,殘肢沒有燒盡,我們還能看到幾個新鮮的斷口。可是以我二十多年忤作的經驗,真是看不出什麼樣的刀能把人身切成這樣,斷口異常的平滑,是同時切斷了筋脈和骨頭,連皮肉的翻卷也沒有,就彷彿熱刀割蠟一樣。”

“熱刀割蠟?”息衍愣了一下。

“是,將軍。人身上筋脈韌實,骨骼堅硬,不說斬人,屠夫切肉,切筋割皮還是用牛角細刀,劈骨用的是闊背板刀。要想一刀之內把人的肢體斬斷,絕不是一般人的手法,偏偏斷口還平滑,必定是刀勁凝聚,下刀又極快,而且兇手所用的刀,是一柄極薄的好刀。一般的刀,刀背稍微厚幾分,斬切的力量就無法凝聚如此……”

忤作訕訕的收嘴了。他說著的時候,息衍已經悄無聲息的走開,漫步在廢墟中,目光掃過斷梁殘瓦。最後他停在一根未燒完的椽子邊,蹲下來吹去了火灰,原本肉眼難以分辨的一枚烏鐵小環暴露出來。它被牢牢的釘在椽子裡,以息衍的手力也費了些功夫才拔了下來。息衍眯著眼睛,對光打量那枚鐵環,面無表情。

“這是什麼東西?”息轅湊上來。

“這是那種武器的一部分,忤作說得不錯,但凡是刀,殺人就難以做到傷口不卷,可世上真的有一種武器,是隻有刀刃沒有刀身的。”

“沒有刀身?”

息衍對他擺了擺手,轉身直視廷尉和忤作:“這些不要寫進宗卷裡去,派人仔細的清掃周圍,看見這樣的鐵環都收集起來送到我那裡去。屍體儘快燒了,不要留下任何東西。”

他的聲音不高,可是廷尉卻不由的打了個寒戰。隱然有股威勢隨著息衍的注視逼迫了他,靜靜的彷彿大山的壓力。

“是!”他低下頭去避開了將軍的目光。

“息轅,我們走,”息衍牽過了自己的黑馬墨雪。

息轅偷瞥了一眼,廷尉們沒有跟上來,才湊近了叔父的耳邊:“叔叔,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

息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要多問,你傳我的令,立刻加派人手,跟著剩下的兩隊風虎斥候,一有什麼動靜即刻回報給我!”

“是!”息轅調轉馬頭就要離去。

“等一下!”息衍又低聲喝住了侄兒,“從鬼蝠營裡調人,人要多,要最敏捷的、刀術最好的。不怕被風虎發現,一定要盯死,保護他們。”

“保護他們?”息轅吃了一驚。

“我知道是誰動手的了。蜘蛛的網已經開啟,如果她想要捕殺全部的獵物,就算是我們出動全部鬼蝠,也未必能奏效了。”

楓紅色的輕紗圍著女孩兒的肩膀轉了一圈,瑩白的膚色在紗下隱約浮動。女孩兒一雙月白色的踏鞋在雲石地上輕盈的跳著,肩上的披紗起落如蝴蝶的翅膀。十三四歲還透著稚氣的孩子,卻有了幾分少女的風致。

“好,好,柳瑜兒的膚色最是白淨,就是這個楓紅色襯她!”為她披上輕紗的男孩拍著巴掌圍著女孩兒轉圈,眉梢眼角滿是得意。

“哎喲哎喲,煜主子,這雲影紗宮裡剩下的就這一匹了,前些日子國主想為王妃裁一件罩衣還沒有捨得的料子,怎麼能穿到外面去瞎跑?”婆子拉著男孩的手,惋惜的看著那幅紗。

“能不能少說這掃興的話來?”男孩猛一扭頭,不悅的揮開了婆子的手,“母親年紀大了,怎麼能穿這樣的顏色。留下來還不是壓在箱子裡?我給楓念兒選了生青的,給月情兒選了湖藍的,給小蘇選了杏黃的,露水綠給了月眉,現在就缺一幅紅色的好紗,不拿這個,你去找來給我?”

他眼眉間雖然有怒氣,卻還是透著少見的秀氣,像是天生的一塊脂玉。

婆子戰戰兢兢的退了下去。男孩又笑了起來,推著柳瑜兒轉身,興沖沖的打量著她周身上下。女孩們都圍著柳瑜兒讚歎不止,鶯聲燕語壓過了殿外的馬蹄聲。

“我也想要這樣楓紅的紗,主子對柳瑜兒偏心了,”最小的小蘇忍不住失望,噘著嘴扯住了男孩的衣袖。

“小蘇別淘氣,小蘇別淘氣,”男孩急忙輕聲軟語的安慰她,輕輕摸著她低垂的眉毛,“這幅杏黃的雖然不如雲影紗,可是也是極細的好紗,最配你這身月白色的裙子和脖子裡那串黃晶,若是配了紅紗,反而不象樣子了。不過……”

他圍著小蘇轉了一圈:“要是添上幾分金色,可就完美了。”

他急忙又埋頭在箱子裡翻弄,一幅一幅透影的輕紗和瑰麗的絲絹被他拋了起來,散落了滿地,卻始終沒有金的。他從錦繡堆裡探出頭來,氣惱的把纏滿脖子的錦紗扯下,跳著腳喊了起來:“怎麼沒有金的?怎麼就沒有金的?”

“主子彆著急,別喊傷了嗓子,”婆子趕緊去哄他,“上次不是主子說宮裡要裝粉金色,所以訂了幾萬張粉色的綿紙糊牆,又把所有的金紗都掛在屋頂麼。”

她指著頭頂:“現在那些金紗還在那裡掛著呢。”

男孩一抬頭,果然是在金絲楠木的椽子間,都裝飾著纖薄的金紗。

“拿梯子來,拿梯子來!”他高興的拍起了巴掌。

女孩兒們七手八腳的抬來了扶梯,婆子想攔又不敢,膽戰心驚的看著男孩高高的爬了上去,使勁去夠椽子間的紗。他個子不高,勉強探直了身子,才勾住了金紗的一角。

“吱呀”,宮門竟在這個時候開啟了,把整個扶梯勾倒下來。在女孩兒和婆子們的驚呼中,連著數十尺長的耀眼金紗,男孩重重了摔了下來,落在滿地的錦繡裡。

“主子!主子!”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錦繡裡忽然鑽出了一個蒙著金紗的腦袋,心懸在半空的婆子這才喘了一口氣。

男孩跌跌撞撞的一撲,抓緊了一個人,緊緊的抱住。

“抓住了抓住了!是不是小蘇?披上給我看看,”男孩抱著懷裡的人又笑又跳。

“嗯?”他又愣了一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是誰這麼一身呆肉?想必是掃地的婆子,這時候來湊什麼熱鬧?”

他用力把懷裡的人推開,三把兩把扯下了罩住頭臉的金紗,看見了眼前的人,忽的皺了皺眉:“方都尉,你怎麼跑到我的寢宮裡來了?”

禁軍的都尉方山臉色微紅,難得少有的擺出了幾分威嚴,對著嬉鬧的女孩們揮了揮手,令她們下去。男孩剛要生氣,方山已經急急的扯住了他的手:“煜主子,今兒是大事,可不能使性子。”

他轉身讓開了路,指向門邊:“奉國主口諭,北陸金帳國世子呂歸塵殿下,即日起搬入東宮,下榻歸鴻館,與世子百里煜一同飲食作息,教習東陸文字禮儀,以彰兩國兄弟親愛之心。”

他又對門邊的人擺出了笑臉:“這就是我們下唐國的世子百里煜殿下,塵少主,從今而後,兩位少主要多多交流。”

“煜主子?”他微微一愣,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的男孩已經不見了,轉頭去找的時候,才發現他正躲在自己的身後,緊緊的攥著自己的腰帶。

“蠻人?”百里煜小心的從方山背後探出腦袋,“蠻人在哪裡?”

“什麼蠻人?”方山壓低了聲音,“這是塵少主,將來的北陸之王呢。國主可是特意吩咐了,煜主子一定要禮敬。”

百里煜終於從一群人中看清了那個白衣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清秀,比百里煜都更多了幾分柔弱,全不像百里煜心中的蠻人。可是那身裝束說明了他來自北陸金帳國,他的頭髮長長,絞成一束簪在頭頂,穿著狐裘的貼身小鎧,外面罩了五色綴邊的白色大袖,胸前配著一尺長的小佩刀。炎熱的夏天,他的右手腕還突兀的配著白色的毛裘護腕。

“這個就是蠻子?”百里煜疑惑的看方山。

蠻族孩子侷促的環顧周圍的人,而後把頭低了下去。

“哎哎哎,煜主子使不得!”方山要去阻攔,可是已經晚了。百里煜從那個叫月眉的女孩兒頭上摘下了錦紗紮成的牡丹,照著蠻族孩子的頭砸了過去。錦紗球準確的命中了,砸在孩子的側臉上。整個湄瀾宮裡忽的寂靜了,女孩兒們、婆子們、禁軍們還有方山都呆在那裡,只有百里煜還滿不在乎的衝著蠻族孩子比著鬼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蠻族孩子只是呆呆的看著那個錦紗球在地下滾了滾,而後不知所措的擦了擦自己的臉。

“像個呆鵝一樣哦……”不知道是哪個嬌嫩的聲音小聲說,而後一個輕輕的笑,帶著所有人都跟著笑了起來。東陸人對於蠻族的敬畏之心忽的就退去了,這個呆頭鵝一樣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什麼危險。

方山咬了咬牙,不顧百里煜的掙扎強拖著他來到了蠻族孩子的面前,女孩兒和婆子們也圍了上來看熱鬧。

“煜主子,別鬧了,快和塵少主見禮!”

百里煜像只被抓牢的小貓一樣在方山的手裡扭著,一邊還湊過去使勁抽動著鼻翼:“也沒什麼羶味嘛?居然還有這樣的蠻子……”

女孩兒們也歪著頭看那個孩子,拍著巴掌笑,婆子們稍稍收斂一點,半掩著嘴在一邊議論。

“第一次見這樣的小蠻子,倒是個新鮮人兒。”

“長得倒是跟女孩兒似的,怎麼竟是個蠻子?”

“是啊,這年紀,怕是才十歲出頭吧?”

“長大了興許就剽悍了,現在還是小蠻子嘛。”

“呵,呵,蠻子,蠻子,蠻子蠻子,”怪異的腔調忽然響了起來。原來是金絲架子上那隻紅臘嘴的八哥,宮裡的八哥揉過舌頭,把這個新詞學得惟妙惟肖,眾人愣了一下,又是鬨堂大笑。笑聲裡,那個蠻子孩子紅了臉,低下頭去。

“蠻子?”呂歸塵默默的在心裡說。

門外的光彷彿刀劍一樣刺了進來。

西配殿。

兩排人對立,一側是拉著呂歸塵的方山,一側是宮內服飾的人眾。

“塵少主,我來介紹一下,這幾位都是東宮裡的主事人,有什麼吩咐,塵少主儘可以問他們,”方山一攤手,指向了顴骨高聳、灰眉低垂的夫子,“這位路方同夫子,是我們下唐有名的飽學先生,國主以重禮聘來教授煜少主的功課。”

“路夫子。”呂歸塵低頭行禮。

“嗯!”路方同對一個蠻人能夠如此知禮覺得詫異,欠身還了禮。

“塵少主的功課,也都拜託路夫子了,”方山對著路方同長揖。

“這位是東宮膳房的主事馬求桐,以後少主在膳食上有什麼要求儘可以找他。”

年老的內監上前一步行禮,退了回去。

“這幾個是書房的灑掃,安排讀書是他的事情。”

年輕的內監們眼睛骨碌碌的轉著,也是深深的行禮,湊近的時候斜著眼仔細打量了呂歸塵。

“這兩個宮女是世家之後,小蘇和柳瑜兒,世子剛才見過的。她們以前都是服侍煜主子的,都是知書達理的閨秀出身,以後世子有什麼雜事就交給她們料理了。”

呂歸塵也是低頭行禮,忽的看見柳瑜兒眼角掛著淚珠,小蘇也是悶悶的絞著裙帶。剛才在湄瀾宮裡柳瑜兒已經哭過一次了,死死的拉著百里煜的手不放開,百里煜也是大聲的哭喊著,指著方山的鼻子大罵。直到方山出示了百里景洪親筆的手諭,才硬是把這兩個女孩兒派給了呂歸塵。那時候呂歸塵默默的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幕像是生離死別的場面,忽的想起蘇瑪來。他最後一次登上車軾北望,看著蘇瑪站在最高的草坡上,她並沒有哭,只是扣著雙手遙望,紅色的裙衣在風裡翻飛。

“這位是東宮錄書房的主事蘇婕妤,”方山說,“也是東宮裡的老人了。”

他手指的是站在陰影中的一個人。東宮的正殿一面完全是鏤空的雕花木窗,陽光充足,只有那麼一小片陰霾,可是這個人就站在那片陰影裡,也並不走近,遙遙的躬腰示意。如果不是方山指出,呂歸塵幾乎沒有意識到還有這樣一個人。

“一會兒再帶塵少主在東宮裡走走轉轉吧,國主已經賜了秋服,就請……”方山周圍巡視了一圈,看到的除了男人就是面色不善的兩個女孩兒,最後他對著陰影裡的女人,“就請蘇婕妤為世子整裝吧?”

“是。”女人淡淡的應了,緩步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當她整個人暴露在陽光裡時,呂歸塵愣了一下,一瞬間竟然忘記了呼吸。雖然他沒有表露在臉上,但是圍繞著百里煜的那些女孩子已經令他驚歎不已了,整個北陸也難以找出那樣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的女孩,白色的生絹一樣不染一點灰塵。就算是蘇瑪和她們站在一起,也少了那種嬌貴的細嫩。而當這個女人站了出來,大殿中的一切人都失去了顏色,柳瑜兒和小蘇的白淨如今顯得像是白菰或者地瓜的白,而那些顏色鮮麗的裙衣也不能為她們添彩了。一瞬間彷彿所有的顏色都被吸進了她的身上,鮮明、變幻、跳脫。她宮裙高髻,明豔中帶著森然的古意,雙臂上裹著素紗,成串的水晶細鐲叮叮噹噹的作響。

她安靜的站在那裡,像是一幅工筆的仕女古畫,蒼蒼然的華麗。

“塵少主跟我來,”女人拉起呂歸塵的手。

她的手微微有些涼,聲音輕柔,呂歸塵不由自主的跟著她走出了宮殿。

呂歸塵驚歎著環顧周圍。這間小小的屋子,只有簡單的一張竹床、一張原色的木質書案和原色的木質立櫃。可是整整一面牆壁都是書,浩瀚得像是書海。北都城裡也有書,但是北陸不善於造紙,書是昂貴而且稀罕的東陸玩意兒。貴族人家會在案頭放上幾本以示博學,而貴為青陽的世子,呂歸塵讀過的書也不過區區數本。他撫摩著那些書的背脊,心裡滿是讚歎,不知道這面牆壁裡藏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東西。

“這就是我住的地方,有些簡陋,少主的歸鴻館還在收拾,就將就這裡梳洗吧,”女人站在他的身後。

“蘇婕妤住在這裡麼?”呂歸塵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為什麼這樣明麗高豔的女子卻住在一間疏曠甚至簡陋的屋子裡。

蘇婕妤沒有回答。她讓呂歸塵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對著銅鏡。自己站在後面,拔下簪子開啟了他的頭髮。呂歸塵感到她纖細的雙手按在自己的頭頂,麻酥酥的令他想要睡去。蘇婕妤的手修長有力,貼著頭皮為他束起頭髮。她拿下嘴裡咬著的象牙簪子,為呂歸塵劃出筆直的發縫。呂歸塵忽然想到了遠在北方的英氏夫人,以前總是英氏夫人為他梳頭,雖則沒有這個女人的動作那麼敏捷流暢,可是按在頭頂酥酥的感覺是一樣的。

不由自主的他心裡有一絲親近感,順著女人疏理的動作側過頭去,想讓她打理起來方便一些。

“坐好了,”女人扶正了他的頭,“別管我。”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暫。呂歸塵迷迷糊糊的半睡著,只是始終能感覺到那雙手在自己頭頂。

一聲門響,呂歸塵睜開眼睛,看見婆子低眉順眼的躬身進來,行了個禮:”蘇婕妤,國主駕臨西配殿,讓你立刻過去一趟。”

女人沒有回答,最後取下咬著的象牙簪子,扎進呂歸塵的髮髻中。

“這裡很好啊,有很多書可以看。”她漫不經心的說。

她說得很冷漠,呂歸塵卻覺得心裡微微的一動,抬頭想從鏡子裡看女人的神色,卻只看到了一個背影。女人徑自出門去了。

呂歸塵默默的站起身來,看著鏡中的自己,儼然已經是東陸貴族世家的公子了。

“喲,是北陸的塵少主吧?”婆子的眼神裡面帶著試探,臉上卻是諂媚的微笑。

“婆婆。”呂歸塵也是恭敬的行禮。

“我一個灑掃的老媽子,哪敢說是什麼婆婆?少主子抬舉了,”婆子這麼說著,臉上卻像是開了花,“以後少主子有什麼吩咐,儘管直說就好了。”

她的臉色又一變,透著點詭異:“少主子,這個女人可對你說了些什麼?”

呂歸塵愣了一下:“蘇婕妤只說……這裡很好啊,有很多書可以看。”

“聽我老太婆一句話,離這個女人遠一點!”

“怎麼了?”

“她是個怪人,”婆子咂吧著嘴,“十幾年都不見老,要論起來少說也該三十多歲了,看著還十八九的樣子。還不只這呢……宮裡人傳這女人是個……”

婆子似乎是覺得自己多話了,訕訕的住嘴了。

呂歸塵覺得心頭一陣寒,轉頭卻看見了窗臺上的兩盆紫花。這種紫花是他從未見過的,嬌嫩又清淡的顏色,新生的小花低著頭,半藏在葉片中,沒有宮裡繁花似錦的華麗,反而像是山上野生的。這是女人屋子裡唯一一點明亮的顏色。

“臣女覲見國主殿下,”女人跪在階下。

九旒黑幘、青袍博帶的國主在窗邊緩緩的轉過身來,默不做聲的凝視了女人一陣子。

“起來吧,”國主對著侍侯在周圍的內監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

配殿裡只剩下兩個人,國主的手指慢慢的扣著窗臺,一聲聲的像是扣在人心口上,久久也不說話。

“國主是要問幽隱的事吧?”女人說。

國主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你還算知道!我聽說你又不準幽隱參拜他父親的靈位,還收走了扳指?”

“國主應該知道那柄劍的力量,尋常的人根本踏不進它的圈子。幽隱能走進去,只是他父親寄宿在劍裡的靈魂在守護他,可是那柄劍始終都是妖魔之劍,他父親的靈魂能夠守護他多久,誰也不知道。他已經很急躁了,這時候如果再推他,是把他推到了絕境。”

“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天驅首領不正是拔起了蒼雲古齒劍而獲得宗主會的認可麼?”

“那麼就必須降伏那柄劍,只有最堅忍的人能鎮住劍裡的魂魄,幽隱不是合適的人選。再這樣下去,他可能……”

“可能什麼?”

“可能變成徹頭徹尾的瘋子。”

國主沉默片刻,揮袖長嘆了一聲:“有人對我說,我可以賜給幽隱官職,卻不能賜他懂生死間的事。我心裡不服,可是事後想來,深以為然。我能夠升他為遊擊將軍,我卻不能讓他明白一個真正英雄的勇敢。所謂英雄,要麼大成要麼大敗,不冒絕大的危險,又怎麼能成就大事?一個人寧願成為英雄而死,也不願當一個懦夫而生,難道他父親不就是這樣拿起了蒼雲古齒劍麼?”

“所以他父親死了。”

國主背手看著窗外的天空:“雖死也是英雄的死!”

“可是他只是希望他的兒子能夠安然長大,娶妻生子而已。”

“你簡直是胡言亂語!”國主勃然作色。

女人靜靜的跪在階下,精緻的臉龐上沒有一絲表情。兩個人就這麼無聲的對峙起來。

內監疾步而入,跪在女人身邊:“國主,息將軍求見。”

“息將軍?是有什麼急事麼?”

內監湊在國主的耳邊,壓低了聲音:“是大事,說是死了人!”

國主眉鋒一顫,點了點頭:“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親自下階扶起女人,女人微微縮了肩膀,不讓他碰到自己。

國主皺了皺眉,卻不發作:“我還有些事,你退下吧。要好自為之,我憐惜你千里帶著幽隱來投靠我,一直相信你。當年百里家主家的重重壓力下,我沒有保住幽長吉,直到今日還有遺憾。幽隱算是我的侄兒,我跟你一樣希望他繼承他父親的志向,做一個拔劍而起的英雄。”

“臣女……明白。”

女人深深的一拜,退出簾外。

黑衣的將軍疾步而入,和她擦肩而過的一瞬略略回首。女人始終低著頭,將軍只看見她纖纖瘦瘦的背影。

“將軍,到底怎麼回事?”

息衍收回了目光:“前幾日向國主稟報過的三隊風虎斥候已經被殺了一隊,如果不盡快採取手段,剩下兩隊還能活多久也很難說。”

百里景洪全身一震:“怎麼殺了?誰動手的?”

“還不知道,”息衍緩緩搖頭,“看起來是天羅山堂的手法。”

“這些匪類還沒有死絕?”

“不但沒有死絕,只怕還過得很好。天羅有一個詞叫做‘蟬生’,是說在危難的時候他們會隱沒在人群裡等待時機,就像蟬會藏在泥土裡生活,直到春天才生出雙翅。到了他們覺得時機到了,殺手們會鋪天蓋地的湧出來。”

“那麼他們到底站在哪一邊?”

“不知道,”息衍搖了搖頭,“薔薇皇帝能得到天下,和天羅山堂在關鍵時刻倒戈有關。至今也沒人能解釋天羅為何要那樣做,他們奉行的道理只是他們自己的生存,除此別無偏向。”

“我們怎麼辦?”

“已經出動了鬼蝠營,不過未必保得住這些風虎。對於天羅的襲來,我們毫無準備,既然他們的目標在淳國風虎的身上,為什麼不直接向眀昌侯挑明,說我們不希望他們的人在南淮活動,眀昌侯如果還不願撕破錶面上的親睦,勢必也要給我國留一分面子。”

“不能!”百里景洪緊咬著牙,狠狠拍在桌上,“敖太泉戰死,淳國孤兒寡婦,醜虎避禍在當陽谷耕種集谷,梁秋頌已經是事實上的淳國之主!他如今已經露出獠牙,給不給下唐留一分顏面,我不敢說。梁秋此人,譬如禿鷲,只吃死食而不吃活物,他若是動手,就是認準了對方已經無力反抗。我只恨敖太泉一勇之夫,白白把脖子送到嬴無翳的刀鋒上,當初我以為淳國有敖太泉在位,梁秋縱然是條毒蛇,終不敢鑽出土來,如今還是讓他出頭了。恨沒有早把他除掉!”

“那麼我們的應對方法是……”

“天羅要殺,就讓他們殺!梁秋既然不在乎這些人的命,我們何苦在乎?”百里景洪冷笑。

“是!不過這次梁秋出動大批斥候進入南淮,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淳國和我們並不接壤,難道梁秋會對我國有所圖謀?”

百里景洪微微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這個我也是不明究竟的。”

“不過,”他補了一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任他風虎猖獗,我有息將軍鎮守,可安枕無憂。”

“效命國主,是息衍之幸。”將軍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

外面傳來了喧鬧聲,國主露出了不悅的神色:“東宮重地,什麼人在外面喧譁?”

內監進來磕頭:“稟國主,大概是……大概是禁軍的孩子們又在那裡……操練了。”

“是在打架吧?”息衍笑笑。

內監啞口無言。

“一幫不成器的東西!下唐就是毀在這些紈絝子弟的手裡,遲早要好好修整這支禁軍!”國主恨恨的。

“我說就算那小子出錢也不能讓他好過,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扔到塘裡去,才出了我們兄弟心頭的氣!”禁軍年少的什長雷雲正柯拍著桌子。

他是雷雲家的二兒子,雷雲家也是宛州世代軍武之家,他的哥哥雷雲孟虎跟著拓拔將軍當副將,出使北陸,是南淮城裡仕女心裡的偶像。雷雲正柯也跟父母吵鬧要從軍,便被送到了東宮來。

“那窮小子哪裡出得起錢哦?”雷雲對面的方起召在鼻子裡哼哼,“他窮得叮噹亂響,我可是查過,他是姬家小老婆生的,庶出,家產沒有份的!”

方起召家不是世族,可是方氏卻是宛州商會十姓之一,壟斷了整個南淮城的運輸和鍛鐵。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銀錢,最看重的也是銀錢。他參軍那一日擺了最大的排場,在紫梁街上最貴的聽濤館請了四十多個禁軍世家少年喝花酒聽歌,請的都是花街裡最出名的女孩。也是那一晚上,少年們在女孩身上摸摸蹭蹭的,模模糊糊知道了男女大概是怎麼回事,仗著這個,方起召在東宮禁軍也算聲名雀起。

“我是這個小子純粹是自己找死,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搶了我們的風頭,還敢進東宮?要是我早就逃命去了!”彭連雲搖頭。

“就是要他來,來得好!”方起召邪邪的笑,“不來怎麼收拾他?今兒是他參軍的第一天,三書二禮也不是那麼輕易過的。”

“你有什麼主意?”

“我們在這裡等就好了,自然有人把他送上門來!”方起召咧著嘴。

“就數你小子最陰險!”雷雲正柯知道他早有了準備,在他頭上拍了一記。

“哼!要我說除非……除非那小子跟他混在一起的那個姑娘獻出來,脫光了從東宮這頭跑到那頭,否則說什麼也不能給他好看!”方起召的笑裡帶著點猥褻。

“呸!”彭連雲啐了他一口,“要是那樣還能跑到東宮那頭?半道早被你劫了!”

外面傳來了喧鬧聲,方起召一躍而起:“是他是他,準是兄弟們半路上把這小子劫住了。”

“喂,你可沒捅馬蜂窩吧?這小子不好對付!”

“沒事沒事,我安排了十多個兄弟呢,”方起召推開了房門。

三個人全都愣住了。房門開啟的那一刻,正是軍營門口的�

�影飛躍起來,他手中的木刀被用作了短槍,凌空直刺擊中最後一個拿著鐵鏈的少年武士。他落下來,木刀換為反手橫在身後,掃過周圍一圈哀嚎的人,忽然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方起召三人。營門的陰影罩住了他整個人,卻掩不住他的目光,猛虎一樣的黑色眼睛。

“大哥……大哥在哪裡?”方起召的聲音都變形了。

“從早上就沒有看見他……”

“快……快……關門!”

火焰一起一伏,像是跟隨著他的呼吸。沉重的黑暗壓下來,耳邊似乎有著許多人大聲呼嘯的聲音,可是仔細一聽又覺得只是掃過大殿的微風。

“他們在那裡,他們在喊我……喊我!”幽隱想。

他的手在抖。他的視線模糊起來,眼前只有自己的手和那塊蒼青色的巨大金屬,再就是那個骷髏,靜靜的它沒有動,可是它的神情似乎在變,似乎在笑,笑著對幽隱張開了懷抱。幽隱努力的把手伸出去,這時候他覺得每推動一寸都是艱難的。他的手指上沒有那枚扳指,他覺得不安,他一直覺得那枚扳指可以保護他。

金屬、火焰、骷髏的笑容,這些似乎慢慢融合在了一起。幽隱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竭盡全力伸出手去!

天旋地轉,他被灼熱的大力推了回來,全身像是被火灼燒過那樣燥熱的疼痛。他縮在地上蜷曲著哀嚎,把劇痛的手夾在兩腿間。

過了很久他把手拿出來,看見掌心被燙傷的兩道鐵灰色痕跡。

他衝上去一腳踢滅了火盆,坐在黑暗裡氣喘吁吁。

喜帝七年,十月。

隨著淳國敗於離國,勤王聯軍的勢力暫時的衰弱了。而年幼的敖之潤無法主理政務,眀昌侯梁秋頌以“監國”的名義取得了畢止的全部權力。淳國名將,有”醜虎“之稱的華燁帶著三萬風虎精騎屯兵當陽谷耕種田地,和駐紮在帝都的離國五萬赤旅一萬雷騎形成對壘之勢。梁秋頌派遣使者,奉玉劍玉斧入帝都朝拜皇帝,在諸侯們眼裡,這是決心誓死勤王的象徵。諸侯們在各自的宮中期待著新的決戰,以驅逐霸佔帝都的南蠻子。

這一年宛州漁業豐收,西瀛海有漁民說不小心誤入深海,曾經看見風鳥唳天,九轉盤旋而舞,之後飛向了西北方向。風鳥是傳說中飛鳥的帝王,它飛向的西北方,則是淳國所在的方向。朝野上下隱隱有風聲說要恢復東陸帝朝的繁華,還是得倚仗兵馬強悍的淳國。又有人上表皇帝,說理應加封梁秋頌,為諸侯樹立忠臣的楷模。皇帝和淳國對於這些訊息都保持著緘默。

又一年眼看就要過去。

南淮城。

東宮最高的“愛晴樓”上,呂歸塵扳著欄杆探出半個身子,眺望著空中盤旋的鳥兒。

夕陽半落在鳳凰池上,放眼一片水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層碎金,整個南淮城朦朧在霧氣一樣的夕照中,隱隱的可以聽見遠處高臺上敲擊雲板的蒼蒼聲。

南淮夕照是宛州的勝景,士族喜歡唱詠的。不過呂歸塵卻並不那麼喜歡,這裡的屋子總是那麼高,走到哪裡都是看不盡的亭臺樓閣,把遠處的草木還有天際的浮雲都給擋住了,他尤其不喜歡高聳的宮牆,走在牆下感覺那牆就沉甸甸的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叫呼吸不由自主的沉重起來。

他很懷念草原,懷念站在馬背上一眼可以看到天地盡頭的感覺,那裡的天空是無邊無際的一片碧藍,常常騰起白色翼梢的大鷹,飛得高傲而孤獨。

他到達南淮已經是第四個月。九王回返北陸,鐵顏和鐵葉又不能跟進宮來,這裡只剩他一個人。他知道這種生活只是剛剛開始,卻沒有結束的期限。

“呵呵,終於找到塵少主了,就猜到少主又在愛晴樓看雀兒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呂歸塵轉過身來,看見方山細白的臉,上面兩條短平的眉毛壓著一對帶笑的小眼睛。

“方都尉好,”呂歸塵微微欠身,“這裡開闊,可以看得很遠。我剛才吹笛子,看見了雁。那是雁,不是雀兒。”

“呵,雁也是雀兒啊,少主是逗方山開心呢。”

呂歸塵搖搖頭:“雁和雀兒是不一樣的。我們蠻族的牧人說,雀兒飛百尺,吃蟲子,雁兒飛千尺,吃魚蝦,大鷹飛萬里,吃牛羊。雁和雀兒不一樣的,能飛很遠,飛過大海。也許,是從北方飛來的。”

“北方?”方山笑,“塵少主這是想家了。其實北陸有什麼好啊,聽人說過,除了草還是草。也是方山這幾天疏忽了,明天從東宮裡面找幾個伶俐的下人帶塵少主上街走走。南淮城裡面,好玩的東西可多著呢,鬥狗鬥蟋蟀猜枚葉子牌,最有趣的是坐在酒肆裡聽人說演義,塵少主不是喜歡英雄麼?說的可都是英雄的事情。”

呂歸塵還是搖頭:“北陸也不都是草,還有牛羊,有大鷹,有鏡子一樣的湖泊,還有犛牛群和野馬群……我認識的人都在那裡,有我阿爸阿媽,有大合薩和蘇瑪……方都尉,要是你最親的人都聽不到你的訊息了,當英雄還有什麼意思呢?”

他略略回頭,方山的目光和他對了一下,隨即錯了開去。方山想這個孩子就是太認真了,分明只是個孩子,偏要想大人的事。

“塵少主,膳房催了。用完晚膳,路夫子還要給您和煜少主開一堂晚課,今天可是得考上次的詩文了,塵少主可都還記得?”

“我……”

方山擺了擺手:“路夫子也是個死腦筋,塵少主將來領袖北陸,草原上幾十萬大軍一揮,說滅了誰,就滅了誰,不服的人,自然有刀槍去伺候。學文字有什麼用?還怕找不著一個文筆好的寫戰書?不過這事情是國主吩咐,也要對大君有個交代,塵少主,我看我們還是先去趕晚膳。煜少主候著您呢,您不到,可不敢開席。”

呂歸塵被他拉下樓梯的前一刻,扭頭看了看那隻雁。它飛進了半輪夕陽裡,像是被那片暖暖的顏色融化了。他摸了摸胳膊,覺得天有些涼了。

“聖人者,於萬難之際,守衷不改,不以褒貶而易志,不以得失而悲喜,不以成敗而俯仰,此俗子所不能。夫天地之大,道貴一也,聖人得其理,是謂聖也。”

路夫子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書房中迴盪,迴音朗朗。

東宮的書房,兩首各置了一張書桌,東首是年少的下唐儲君,西首則是蠻族世子。兩人穿著同樣的素錦長袍,相對而坐,呂歸塵有些笨拙的捏著毛筆,目光低垂,對面的百里煜斜眼瞥著他的動靜,一手托腮,手指有節奏的敲打著臉蛋。

“生死之間,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斷之時。聖人者,不驚,不懼,不急,不緩,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淵如行廣道,縱油鼎在前刀劍在側,亦信步越之。”

“喂!喂!”

呂歸塵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見百里煜雙手攏在嘴邊,壓低了聲音對他喊。

“喂!”百里煜拿起自己桌上的紙卷晃了晃,“你可答完了麼?”

“我……”呂歸塵猶豫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試卷。

“夫為師者,授課以信,為徒者,求學以誠,”遠處,路夫子鏗鏘有力的聲音忽的一轉,變做了大喝,“我何曾許你們私下問答?都不必再答了!”

他從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講桌上一記重擊,大步上前從兩個學生面前扯過試卷,目光咄咄逼人。百里煜嚇得把腦袋縮在長袍的立領裡,只露出忽閃的兩隻眼睛,等到路夫子迴轉身去,才極快的一吐舌頭,比了個鬼臉。路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邊坐下,展開試卷,氣度沉凝。他嘴角微微下撇,捋著幾綹細須瞥了瞥第一張卷子,繃緊的神色緩和了幾分。

“還算有心,尤其‘雁字南徊,千里不辭其侶,信也’一句,有幾分先賢的遺韻,煜少主這幾日讀書算得上用心,不枉國主的期待。這張卷子,可題作甲等中。”

他又抖開下面一張卷子,才看了一眼,細須就急劇的抖動起來,兩隻眯縫起來的老眼瞪得滾圓,簡直要噴出火來。

“喂!”百里煜看著夫子暴作前的驚人表現,壓著聲音對呂歸塵大喊,“你不是一個字都沒寫吧?”

“這……這這,這簡直欺人太甚了!哪裡還有我一分半點的師道尊嚴?”路夫子哆嗦了一陣子,終於大喝出聲,抓起卷子奮力一把扔出。

一張薄紙扔不遠,半空中舒展開來飄落在地上,百里煜滿是好奇的探了腦袋去看,不知是什麼能把古板重禮的夫子氣成這樣。

那是墨筆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畫,最初似乎是幾個不規則的墨點,被點成了遠方羊群的背,而後近處刷了幾筆像是地形起伏的草原,紙角則是雁群,橫斜著穿過落日下的天空。百里煜吐了吐舌頭,實在只能算是信筆的塗鴉。

路夫子重重的坐回椅子裡,整了整神情,直直的看著前方,瞥也不瞥呂歸塵一眼:“在下才疏學淺,蒙國主重託教習兩位少主的文字,自己知道慚愧。塵少主屢屢不聽教誨,自行其事,想必是北陸金帳國的英雄,刀馬無敵,看不上我這種酸腐的儒生。鄉里一個教書匠尚且知道知難而退,在下不辭館,真的有愧於塵少主了。”

他起身遙遙對著呂歸塵大袖一揮:“不敢高就,告辭了!”

他掉頭大踏步的離去。

呂歸塵還笨拙的握著墨筆,呆呆的坐在那裡看著路夫子的背影,百里煜已經輕輕跳了起來,跟過去一直看著夫子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

“佩服佩服!你膽子可真大!”百里煜蹦著回來,對呂歸塵豎起拇指,“這個老傢伙,脾氣好比一塊茅坑裡的臭石頭,換了我可不敢亂來。他一準兒去父親那裡告狀。”

“我……我該怎麼辦?”呂歸塵無奈的看著他。

“做都做了,還能怎麼辦?”百里煜聳聳肩,“你要是怕,就彆氣那個老東西啊。”

“我……我不是故意的,”呂歸塵低下頭去,“夫子說的,我都聽不懂。”

“你不是會東陸文字麼?”

“我是學過的,可是夫子說的那些東西,我真的不明白,什麼聖人啊、義理啊、大道啊,我都聽不懂的。煜少主,到底什麼是聖人?”

“聖人?”百里煜愣了一下,撓了撓額角,“這個……也不好說不清楚的,大概就是古時候的大賢,整天就是著書立說教書授徒,很古板的那種,在講堂上把背挺得筆直。要是過上幾百年,路夫子爛得只剩下骨頭了,也許也會戴個聖人的頭銜。”

“哦……”呂歸塵若有所悟。

“對了對了,”百里煜對這個蠻子漸漸沒有的畏懼心,而生出幾分好奇來,“你們北陸大家平時是不是都不用文字的?就是騎著馬跑到這裡放牧,又跑到那裡放牧,大家一翻臉就帶著刀對砍,唰唰唰唰的,然後勝利的人把失敗的人的頭砍下來,做成酒杯?還搶了他剩下的女人?我看書上都是這樣的,你倒不像個蠻子。”

呂歸塵默默的想了一陣子:“其實也不是這樣……”

他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話可以去描述他心裡的朔方原,最後只能說:“其實只是一片草原罷了。”

門輕輕的響了三聲。

燈下的女人一驚,把手中的東西塞回了袖子裡,壓低了聲音:“進來吧。”

門開了,進來的是低著頭的孩子,他的髮髻用一根象牙簪子簪起來,只看見一個黑黑的腦門。

“塵少主怎麼深夜來這裡了?”蘇婕妤認出了那支簪子。

“我……”呂歸塵猶猶豫豫的,“我想借幾本書回去看。”

“借書?”女人冷漠的搖頭,“我這裡是有些書,可是庫房裡的書更多,塵少主想要什麼書,都可以去那裡找到。”

呂歸塵遲疑了一下:“那……打擾婕妤了。”

他轉過身,女人卻忽然喚住了他:“塵少主到底是為什麼而來?”

“我不知道書名,”呂歸塵低低的說,“我想找幾本書看,這樣路夫子講的那些東西我就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麼書,去庫房也找不到……”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路夫子罵你了麼?”

“沒有。但是……他們都說我是蠻子……”

“路夫子現在在講什麼書?”

“《政典發矇》。”

“雖說是發矇,不過已經是很難的書了,難怪你不懂,”女人起身,從那架覆蓋整面牆的書架上抽下了幾本,“這兩本是《政典發矇》的三家注本和項宴的《扣窗求問錄》。前者是最全的注本,後者雖然是說《政典》,但是都是小故事,讀起來會比較有意思。”

呂歸塵愣了一下,恭恭敬敬的上去接下,按照路夫子教的禮節高高捧在頭頂,想要背退著出去。

“喜歡看書?”女人忽然問。

“嗯!”呂歸塵把書放低,看著女人,“我們北陸的書少,看書覺得書裡好多的知識,一輩子都解不透。”

“其實也未必要讀很多的書,讀書能懂多少呢?”

“婕妤不是很喜歡讀書麼?”

女人思索了一下:“人自己其實就像一本書,可是幾個人能把自己讀懂?”

這句話對於呂歸塵而言太過深玄,但是他感覺到了那種自然而然的親近,他想起父親的囑咐,恭敬的長拜:“蘇婕妤有什麼可以教給我麼?”

女人輕輕在他頭頂摸挲著,久久的沒有說話,而後她笑了:“沒什麼,你的侍女不會梳頭吧,頭髮那麼亂,我幫你梳梳頭。”

她為呂歸塵洗了頭,在脖子上墊了一塊白絹。洗完了頭的呂歸塵顯得頭髮不多,腦袋看起來有些圓了,更像一個孩子。他老老實實的低著頭,任女人在他頭上擺弄。他的目光落到視窗的兩盆紫花上:“婕妤養的花我沒有見過,叫什麼花啊?”

“紫琳秋,一個朋友送的。”

最後,女人取下咬在嘴裡的象牙簪子,為呂歸塵綰緊了髮髻,“過得開心些,在異鄉的也不是你一個人。”

夜深人靜。

西配殿裡還點著燈燭,窗紙上映著三五個人影,隱約能聽見說話的聲音。

一個人從鼻子裡面冷哼著笑了幾聲:“蠻子!字都識不得幾個,還想學我們天朝上國的文化。對牛彈琴,真是對牛彈琴!”

“這文章大道,是要說給有靈性的學生聽的,茹毛飲血之輩,畢生也沒有機會學到真髓。若不是國主下了死令,我死也不做這種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氣哼哼的拍了桌子。

“路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又有一個溫雅的聲音勸慰,“畢竟兩國交盟,面子上還是要做的。國主那麼大的排場,讓一個蠻子和世子同飲食同起居,用意很明顯,不就是做給金帳國的使節看麼?”

“今日我覲見國主,國主還是要他跟煜主子同食同宿,半點不得有差別。我真沒多少耐心花在那個不開化的蠻人身上。而且這個學問要是給蠻子學去了,將來他心懷二志,對我們東陸上朝不利,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見我們路氏歷代的祖先?”

那個溫雅的聲音笑了笑:“他學不學得會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路公教世子讀書,放他在一邊好比放了只八哥兒,天長日久也會說兩句。至於真髓,真髓就是那麼好學的?量他一個蠻子,也學不走什麼!”

“山公說得是!不過倒是要提防那個拓拔山月,怕是這個蠻子的靠山。國主如今很是寵信這個蠻人,要防他恃寵嬌縱。”

“秋公這一說又看低了國主。國主哪裡是寵信蠻人?若是國主真的把拓拔山月當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揮息大人有過節?拓拔名義上掌握三軍,可是我們下唐軍旅的第一人,還是御殿羽將軍息大人啊!若不是息大人性情淡泊,這個位置輪得到拓拔山月來坐?”

竊竊的低語聲還在不斷傳來。站在屋簷下的孩子默默看著手裡的書卷。《政典發矇》的三家注本和項宴的《扣窗求問錄》,他本想自己讀完了,或許就能聽懂了。他經過這裡,不意聽見了許多話,可是無論多少話,其實還是隻有“蠻子”兩個字。他覺得心裡有一點委屈,委屈得讓人想要哭,可是他又哭不出來。他確實是個蠻子,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子孫,從他踏上東路的土地,他就下了決心要做一個草原男孩的表率,絕不再軟弱和流淚。

他無聲的穿過迴廊,寂寂的沒有一個人。夜深人靜,蛙聲嘹亮。

他在路口上遲疑了一下,一邊是去百里煜的倆楓園,一邊是去他自己住的歸鴻館。可是他知道現在歸鴻館裡只有一片黑,聽不見任何人聲。兩個侍奉他的女孩兒柳瑜兒和小蘇原先都是百里煜的侍女,這個時候她們就像飛出籠子的鳥兒一樣迫不及待的去了倆楓園。

鳥籠?

呂歸塵想真的是鳥籠啊,而且這個籠子只是給他一個人的。

他走上了第三條路,只是漫無邊際的遊蕩,走走停停,最後他忽然看見了虛掩的宮門,看起來有些眼熟。他想起那是他第一次進宮時百里煜所住的湄瀾宮,那以後百里煜搬進了倆楓園,和他的歸鴻館相隔只有一道牆,湄瀾宮立刻就顯得荒僻起來,白日裡也沒有什麼人。他信手推開門,看見月光灑滿了步道,樹的影子在地下搖曳,嘩嘩的葉子在風裡發聲。他再往裡走,正殿裡面已經清空了,四面鏤空的窗裡投下月光,一地都像是水銀。他覺得累了,就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看微風鼓著椽子間纏繞的金紗,一起一落。

他想東陸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的地方,他以前都沒有想過有人能把金紗的細紗織得那麼薄,透過去可以看見那些女孩的肌膚,她們個個都美麗得像是公主,頭上搽著玫瑰油,遠遠的就讓人燻醉在花香裡。東陸的屋宇也那麼精緻,斗拱飛簷,廊角影壁後面精巧的種著蘭草和小竹,總是能讓人眼前忽的一亮。東陸的國主也很有威儀,他總是帶著淡定的笑容,一句話一個字都說得從容典雅。

可是他還是想北陸,想父親母親大合薩阿摩敕和蘇瑪。

東陸什麼都有,可是偏偏沒有他想要的。

他漸漸的困了,又覺得身上冷。他站起來,跳著把金紗都扯了下來,一圈一圈的纏在自己身上。最後他靠在牆邊,坐在了一團雲霧般的輕紗中。輕紗冷滑如冰,纏在身上卻格外的暖和。睏意湧了上來,他的頭也低了下去,清冷的月光從沒有遮擋的窗欞間投下來照在他頭頂,他想著溫暖的牛皮大氈蓬,裡面點著通紅的火盆,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

腳步聲!

他的心裡猛跳。

“啊……”這是一聲哀嚎,卻在半途被掐死了似的。

呂歸塵睜開眼睛,再側頭去聽,那些細微的聲音又消失了,只剩下外面庭院裡風吹落葉颳著地面的聲音。月光滿地,宮室的地上泛著冷冷的生青色。他的背後發冷,想起宮裡不祥的傳說。他的身上炸起了麻皮,覺得環繞著宮殿有人在疾走,可是那些腳步聲是斷續的。又有呼吸的聲音,彷彿就在耳朵邊。他的心突突的跳著,像是要從嘴裡跳出來。

“抓住他,往死裡打!”陰陰的吼聲帶著極強的穿透力。

腳步聲清晰起來,就在湄瀾宮的牆外。那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人,凌亂的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極快的逼近。

是有人在宮裡打架,呂歸塵鬆了一口氣。

他立刻又不安起來。深更半夜,他在廢棄的舊宮裡待著,是不好解釋的。猶豫了一下,他悄悄的踮著腳尖奔向了西牆邊的側門。側門也沒有上鎖,觸手就開了,他一步踏出門外,看見一個人從斜刺裡衝了出來,狠狠的撞在了宮牆上。他想要退回來,已經晚了。有一個黑影從後來追了上來,兇猛得像是隻豹子,狠狠的一肘捅在了前面那人的小腹裡。門外是兩面高牆夾著不足三尺寬的窄巷,呂歸塵看不見那人的面容,卻能感覺到那一肘裡兇狠的力量,對方立刻蝦米一樣弓縮在地上。更多的人跟著衝了過來,豹子一樣的人影抬起腳兇猛而胡亂的踢了幾腳,立刻就擋住了後面的追兵。他的呼吸聲沉重斷續,不知是受了傷還是精疲力盡,卻沒有時間喘息,雙手扶著宮牆跌跌撞撞的竄了幾步,在呂歸塵的面前閃過,又發力奔跑起來。

“還敢跑?今天就讓你死在這裡!”追趕的人不顧受傷的同伴,惡狠狠的低吼著,一步也不落下。

呂歸塵看清了,那是七八個人在追打一個,被追的是那個肘擊對手的人。追擊的七八個人手裡都提了木刀,逃跑的人卻是空手,他的一條腿像是扭傷了,可跑起來還是敏捷有力。追兵被宮牆逼著拉成了一條直線,前面的人擋了後面的道,漸漸的追不上了。

“停下!”

前方的岔巷裡,忽然有人低喝了一聲,是那個陰陰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木刀呼嘯的刀風,貼地橫掃過來,逃跑的人要跳起,已經遲了。木刀狠準有力的劈斬在他的脛骨上,發出令人心顫的一聲悶響。呂歸塵幾乎以為那人的腿骨折斷了。後面追趕的人一氣全都撲了上去。他們每個人的下手都盡了全力,木刀劈頭蓋臉的砍下去,發瘋一樣,彷彿在亂劈一隻西瓜。被圍攻的人只有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在包圍中不斷的打著滾。

“往死裡打!看看這小子還敢猖狂?”又是那個陰陰的聲音

這個人像是所有人的頭目,他卻沒有動手,只是抱著木刀閃在一邊,一對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閃著光。呂歸塵打了個哆嗦,那目光讓他想起草原上的惡狼。

“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給我去死……去死!”

毆打的人壓低了聲音罵,似乎是在宣洩蓄積已久的憤怒。呂歸塵聽了出來,這些都是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他們身上是宮裡禁軍的服飾,肩上垂下銀色菊花的軍徽,東宮軍營是年少的世家武士們聚集的地方,軍校們一列排開,大半是嘴上沒有長毛的孩子。男孩們砍了一會兒,又紛紛抬腳踩了下去,踩在那個孩子的背後和胸口。

呂歸塵覺得有些詫異,自始至終,被打毆打的孩子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只是抱著頭閃避,被人像球一樣的踢來踢去。

終於有人抓住機會,一腳踢開了那個孩子的手,跟著一腳上去踩在了他的臉側,咬著牙根用力,把他的腦袋狠狠的踩定在地下。其他孩子這才紛紛停下了,叉著腰嘿嘿笑著打量地下的孩子。

“來來,雷雲正柯你踩狠一點,我在這個狗崽子臉上撒泡尿,”有人一邊說著一邊解起了腰帶。

“方起召,算你夠狠!”人群裡爆發了一陣小小的歡呼,每個人都跟在後面解著腰帶。

呂歸塵覺得心裡有點難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這裡不是他的家鄉,他只是東宮裡的一個蠻子。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門掩上,這時候月色破雲,銀一樣的光輝投了下來。

忽如其來的亮光像是電一樣,呂歸塵看見了那個男孩的臉,看見了他瞪大的眼睛。那雙純黑的眼睛,在別人的靴子底下用力的瞪著,深得像一片墨海。呂歸塵覺得自己忽然不能呼吸了,他忍不住要去抬手遮住自己的臉,他相信月光破雲的瞬間那個男孩看見了他的臉。可事後他又覺得那個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東西,他兇狠的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沒有盡頭的遠處。

那是點燃了一個時代的目光,是刀劍,是槍戟,縱然折斷也不屈悔。

月亮轉瞬又沒進雲裡。

“住手!”呂歸塵喊出了聲。

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誰?”禁軍的少年們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約而同的握緊木刀,並肩而立,結成了拒敵的隊形。

“是那個蠻子,”其中一個人眼力好,嘟噥了一聲。

少年們覺得有幾分棘手,互相拋著眼色。畢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貴賓,不便當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個無關要緊的蠻子,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獵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一群人不約而同的回頭,去看那個抱著木刀靠在牆角的人。

“啊!!!我……我的腳啊!”

其中一個少年慘叫起來。他抱著自己的腳腕跳了起來,哀嚎著摔倒在一邊。

少年們驚訝的低頭,看見地下那個孩子的手彎曲如鉤,剛才就是這隻鐵構一樣的手狠狠的抓住了他們中一個人的腳踝,用力之大連褲腳都被撕裂了。

已經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彈,猛地躍起,撲向了一個對手。剛才還呼喝狂笑的少年間轉瞬間就變得驚恐莫名,不由自主的閃身跳開。可是他們犯了嚴重的錯誤,他們解開了自己褲帶,褲子垂在了膝蓋上。黑瞳男孩撞進了一個對手的懷裡,劈手奪過他的木刀,刀橫著揮斬一圈,狠準有力的把男孩們打飛出去。如果不是男孩們身上的禁軍甲冑,呂歸塵肯定那一擊會打斷對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沒有被擊中,他呆了一下,從背後跳起來揮刀下劈。

黑瞳男孩忽然拋去了木刀,他也跳起來,箭一樣竄向半空,肩撞向了後面的敵人。

“摔角?”呂歸塵驚得長大了嘴。

草原上的蠻族人最擅長的徒手格鬥就是摔角,呂歸塵從小見過無數的好漢子甚至能把發怒的雄牛擰翻在地,可是這樣的姿勢是他所不曾想過的。黑瞳男孩在凌空而起的瞬間直接撞在了對手的懷裡,他抓住對手的小臂,攜著衝起的勢頭凌空半轉,掰著對手的胳膊摜向地下。對手無可選擇的跟著他動,否則胳膊勢必被擰成兩段。這是毆打裡面才能練出的招數,沒有任何一個武士會這樣傳授學生。落地的時候,他的雙肘一齊磕在對手的胸口。整個人的重量從他的小臂壓到對手的身體裡,隨著一聲痛極的哀嚎,對方少年滿嘴吐著白沫,放聲痛哭了起來。

男孩毫不留情的一個巴掌甩在他臉上:“雷雲正柯,知道哭了?還沒有死呢!”

十足的中氣和狠勁。他彷彿完全沒有受傷,連著又是兩個巴掌惡狠狠的甩在雷雲正柯的臉上,而後扭頭冷冷的環顧周圍。少年們像是被他的目光凍住了一瞬,然後一同掉頭想要逃走。

“鬼哭狼嚎!今天我不打你們!”男孩一腳踩在雷雲正柯的臉上,“我打他,是因為他踩我的臉!”

“幽隱!”他又指著黑暗裡抱著木刀的少年,“你有膽子要跟我拼命就自己來!下次不要帶這幫沒用的廢物!什麼時候來我都陪你玩,一對一,你想跟我打,差得還遠!沒膽子的懦夫!”

黑暗裡的少年身子一抖,似乎忍不住要撲上。可是男孩矮身拾起了雷雲正柯落下的木刀,兩個人冷冷的對峙了一刻,黑暗的少年鼻子裡陰陰的哼了一聲:“你沒有身份作我的對手,有機會上了戰場,我再殺了你也不遲!”

他率先離去,剩下的少年也緊緊的跟著他不敢落下。兩個受傷不輕的少年扶著牆跌跌撞撞的還是跟了上去,像是死都不敢獨自被留在這個煞星的旁邊。黑瞳男孩並不阻攔,他看著他們的背影,站得筆直如槍。直到少年們在窄巷的盡頭轉過了一個彎,完全消失了,他才忽的顫了顫,緩緩的坐了下來。他蜷縮在那裡雙手狠狠的掐著自己的脛骨,長大了嘴抽著冷氣,卻不發出一絲聲音。呂歸塵站在那裡呆呆的看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孩坐了一陣子,雙手撐地艱難的站了起來,看也不看呂歸塵,拖著步子走了。呂歸塵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心裡一動,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兩步。

男孩猛地轉身,一雙漆黑的眸子帶著兇狠和警惕,死死的盯著呂歸塵。

“你要幹什麼?”男孩的聲音裡全無感情。

“我……我……”呂歸塵茫然失措的搖了搖頭,他感覺到了對方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漠。

“以後不要在夜裡出來跑,禁軍裡大家打架,有時候幾十個上百個人,你不會打,就別湊熱鬧,”男孩壓低了聲音,語調像是訓斥孩子。

他回頭一瘸一拐的去了,呂歸塵呆立了片刻,說:“你……”

“又有什麼事?”男孩這次沒有轉身。

“你沒事麼?”呂歸塵猶豫了一下,“我……我叫呂歸塵,呂歸塵阿蘇勒,你可以叫我阿蘇勒。”

對面的男孩似乎是沒有想到呂歸塵會說出這麼一句,半扭過頭來,沉默了一會兒:“我叫姬野……荒野的野。”

“我知道的,”呂歸塵用力點了點頭,“你是打贏巴魯巴扎他們的武士。”

姬野不知道再說什麼,奇怪的瞪了他一眼,拖著步子走了。

月光照在開闊的石墁地上,大大小小的圓圈刻在石頭裡,互相環套和交叉著蔓延出去。

槍鋒上流動著烏金色森嚴的光,姬野凝視自己的槍鋒,緣著最大的圈子緩緩的轉動。

“極烈之槍不是沒有規則的蠻衝,只是當你出槍的瞬間,你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槍尖,根本沒有多餘的機會去想該如何動作。所以你必須在平時操演的時候,把每一個動作都重複萬遍以上,直到這個動作深刻在你腦海裡,你就根本不必再想它。”老人就在他的對面,同是踩在大圓上轉動,“不要放縱你自己去橫衝直撞,每刺一槍,都要想明白。”

“是!”

“那就試著攻過來。”

虎牙的槍鋒一沉,隨即昂然而起。幾乎沒有蓄勢發力的徵兆,一切都完成在短短的瞬間,姬野離開了大圓。長槍變成一根橫貫圓心的直線,呼嘯著直刺老人的眉心。

老人隨著他的槍勢急退。姬野進得快,老人退得也快。極烈之槍的銳利之氣在每一寸前進中消磨,姬野胸口一悶,知道自己的力氣已經跟不上。他在幾乎不得不換氣的時候卻沒有呼吸,強壓著再吸一口深氣,猛虎的長牙再次一沉一起,憑空加速,改取老人的胸臆。銀色的長槍這才探了出去,銀光圍繞著虎牙的槍頸快速的顫動,一團銀弧像是線團一樣滯住了虎牙。老人低低的喝了一聲,側身發力,他的槍壓著虎牙偏向了一側。隔著五寸,虎牙呼嘯著從他肩上竄過。

姬野踉踉蹌蹌的止住步伐。他撐著槍喘息了幾聲,沒有回頭。他知道此時那柄銀色的長槍一定靜靜的停在他的後脖心。

“好了,”老人收回了槍,“今天先到這裡。”

“我……”姬野低著頭,有些沮喪。

這是他第十三次跟老人試手了,可是每次的結果幾乎都一樣。他的衝刺越來越疾烈,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會被虎牙上帶起的尖嘯震懾,可是這一切到了老人那裡都是同一個結果。長槍在老人

的手裡像是一個銀色的幽靈,只要被它纏上,再烈的槍勢也會被輕描淡寫的消解掉。

姬野的槍像是一頭憤怒的龍,可是它刺進的,卻是無邊的大海,只是濺起了細碎的水花。

“不明白?”老人笑,“以為自己沒有什麼進境吧?”

他舉起了自己手裡的槍:“你仔細看看,我現在握槍的位置在哪裡。”

姬野詫異的發覺,老人握槍的位置赫然已經移到了距離槍尾尺半的地方。老人的槍是長達八尺的長槍,握槍在尺半,就只剩六尺五寸的長度在手,這是用槍的忌諱。虎牙尚有七尺的長度,姬野永遠握在槍尾,把長度儘可能的留給敵人。

“你有進步,只是你還沒有感覺出來。第一次和你試手的時候,我是握的槍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都想把長度留給敵人,避免對手攻到自己的身邊,可以提前擊殺。可是變化之槍的與眾不同,是槍越短,防禦的力量反而越強。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用的是一支四尺的短槍,能真正操縱八尺的長槍,我用了三十四年。可是你現在的突刺果真越來越快了,我不得不改變握槍的位置。”

“那……”姬野瞪大了眼睛。

“對!你想得不錯。我的防禦最強的時候,是當我握著槍的中段。那時候我等於握住了兩柄四尺的短槍,組成羽族槍術中最強的防禦‘雙蘿曼單手陣’,那個時候你如果還能突進我的防禦,你才真正變成了我的敵手。”

“雙蘿曼單手陣?”姬野盯著老人手裡的長槍出神。

“那是羽族斯達克城邦銀樺團武士們最得意的武術啊。當五十個以上的人可以用熟雙蘿曼單手陣的槍術時,他們會組成龍座雙月之陣,堪稱無敵的防禦,”老人沉默了一下,“不說這個,這些天你進了東宮軍營,也不必常來了,我能夠教你的東西並不多。槍術,說到底只是一種殺人的技巧,你若是沒有親身上陣殺人,始終不會明白其中最精深的東西。”

“我什麼時候可以學會焚河呢?”

老人瞥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並未回答他的問題:“東宮的孩子是不是經常欺負你?”

“沒有!”姬野搖頭。

“撒謊!你身上總是一塊青一塊紫,難道我看不出來麼?”老人一扯他的衣領,露出的胸口上纏著繃帶,繃帶邊的皮下也是烏青的淤血。

“我也不在乎!”姬野冷冷的,“我受傷,他們比我還要慘。現在他們十個人打我一個,等我學會了焚河,我可以打二十個人、三十個人,再多的對手我都不怕了!”

老人猛地皺眉,海藍色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利光:“這不是一個武士應該說的話!難道你練槍,就是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姬野呆了一下。

“你手裡的是毀滅之槍,斷一切路,殺一切人!你學會了摧城,下面就要學會焚河,然後是碎甲和心狼,你學會的槍術越多,你手中的力量越大,”老人咄咄逼人,“可是你想用這些力量做什麼呢?只是你自己的榮耀和勝利,不被人欺負?”

他忽然抓起姬野的手,用力之大讓姬野都覺得疼痛難忍。

“我的一生都無法恕完自己的罪孽,我不想你的未來和我一樣,”老人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和姬野的扳指湊在一起,“我們的手拿起武器,我們不怕死在戰場上!難道不是我們有非要這樣做的理由不可麼?你為了什麼?為了錢?為了地位?或者為了榮譽?那樣你根本不配戴天驅的扳指!”

他甩掉姬野的手,坐回石頭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們姬氏一脈,自古就是瘋子,你是我的學生,我不希望你也是。回去想想我說的話,最近我有些事情,你不要來了。”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姬野不解的看著忽然發怒的老人,也只能退後行了一個禮,轉身出門去了。他的背影消失,老人才抬頭看著門邊,低低的嘆息了一聲。

“求見先生,”有人在門外低聲說。

老人的瞳孔忽然放大了,整個人彷彿落到了冰窖中。他攥緊的槍柄,全身繃得像是弓弦,猛地擰頭去仰望空中那輪瑩白的滿月,預備要去迎接那些呼嘯著刺落的銀色羽箭。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那些月下的飛影,從地面上看去,他們像是羽翼最潔白的大雁,可是他們所到之處,留下的總是染血的羽毛。

可是一切都還是靜悄悄的,月光寧靜馨和的照在周圍,並沒有如他所擔心的那樣出現殺人的白羽。

一隻手把一封信插在了門上的縫隙裡,手的主人並沒有現身。

“這是我的名刺,希望翼先生能夠抽空見一見後學,”遞名刺的人聲音漸漸遠去,分明他遞完名刺說著話就退了出去。

老人定了定神,緩步的接近門邊,抽下了信封。那是一封樺皮紙的白色信封,開啟來,所謂的名刺只是一頁沒有字的窄長信箋,正中是一枚古老圖騰般的印紋。他全身微微顫了一下。

老人轉身走回了院子裡。他走了七步,忽然轉身,銀色的槍鋒划著地下的落葉推出了一條線,筆直的指向院門口。他整個人忽然變做了雕塑,再沒有一絲動靜。院子一角的火爐上煮著半開的茶,咕咕嘟嘟的作響。

“請進。”

“幸甚。”

說話的人終於走了出來,步伐緩慢而穩健。那是一個黑色的人影,並沒有穿甲冑,而是罩著一件束腰的廣袖黑袍。他靜靜的立在門口,挺拔修長,和背後那些高挺的樺樹融在了一起。老人的目光落在他腰間佩戴的森嚴重劍上,緩緩的退了幾步,站在了姬野方才所站的圈子正中。陌生的來客這才再進幾步,踏進了院子。他拔出佩劍,劍色斑斕。

“靜嶽?”

“是。不過我來這裡,並非指望單憑一柄劍就取得你的信任,”客人緩慢而凝重的橫起重劍在自己面前。

老人微微點頭,抖手撤回了長槍。他的雙手按住槍桿的兩端,而後緩緩的向著中間靠攏,最後他的雙手幾乎併到了一處,鬆弛的持住了槍的中段。他輕輕踏上一步,豹子一樣矮身,側頭凝視著來客。

“雙蘿曼單手陣?”客人微微點頭,“幸甚。”

同時有反射的月光在來客的重劍和老人的槍鋒上跳躍,兩人的爆發完全分不出先後,大堆的落葉被帶起的風激起,在風中顫抖著翻卷,劍和槍的銀光被遮蔽,只有“叮”一聲的交擊聲,彷彿彈一根繃得極緊的銀線。撲近的兩人在瞬間的交接後又不約而同的退後,老人和來客一同閃向左側,滑步煞住,又同時右閃,再次滑步煞住,卻沒有改變方向,再次發力,同時奔向右側。

兩人隔著不過一丈,是出手就可能擊中對手的距離,可是兩人都沒有再次出擊。只是在極短的瞬間飛速的閃動,速度和時機都完全相同,就像一個人和他鏡中的影子般。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聲充斥了,落葉和灰塵在兩人的腳下起而復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兩人又是一次同時撲近,老人已經是用單手操縱著槍,槍鋒以一個完美的半弧從下掃起,對手的重劍則從完全相反的方向縱劈而下。槍鋒和劍刃撞擊,互相盪開,長槍像是完全不著力,而槍尾卻順著盪開的力量旋轉過去,老人轉換握手的方向只是瞬間,槍尾的短銀刺無聲的直刺出去。而重劍回覆的速度絲毫沒有落後,對手這次沒有再退,連續的發力劈斬,劍上反射的月光詭異的連閃,誰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劍光劈斬出去,那些劈斬幾乎是同時的,從上、從下、從左、從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間他面前有一朵鋼鐵的菊花盛開,而老人緩慢飄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老人不敢維持這記直刺,長槍顫抖著變化起來,在各個方向和重劍一連串的交擊,所有的交擊聲連續起來像是一聲連綿不絕的悠長鳴響。

兩人再次退開,各自靜止下來,呼吸聲都沉重急促起來。

老人還是矮身,姿勢和動手前一樣,彷彿從未移動過,對方也挺立如故,劍橫在身前淒冷的閃爍。老人低頭看了他腳下,對方的雙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畫下的“劍圈”上。兩人對視了一眼,彼此看見的都是安靜的目光,看不出絲毫的緊張不安,彷彿靜坐對弈中的行家。

“我們都可以猜到對手全部的變化,這樣會耗到我們其中一個精疲力盡,”老人低聲說。

對手也點頭:“你刻下的這些圓幫了我很大的忙。”

“劍圈槍圓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動。長槍隨之射出,他握槍的位置移動到了槍尾,槍鋒點在地面上。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種緩緩壓聚的力量

“要用這一槍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也只有你還能教給那個孩子破一切圓的烈虎屠龍之牙,”對手似乎是在讚歎。

他忽然撤下了劍,仰望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時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綻,可是老人的槍還是靜靜的凝在地上,老人也只是默默的凝視槍鋒,沒有絲毫攻擊的意圖。客人低頭正視老人,他雙腿分立,雙手緩緩的舉起了重劍,這是他第一次雙手持劍。原本單手都操縱自如的劍此時忽然變得無比沉重似的,他舉劍的時候,劍鋒不安的顫動,像是在勉勵舉起一塊大石。

劍終於舉到了頭頂,忽的靜住。

就在這一瞬間,極尖極銳的聲音完全的撕破了寧靜。老人銀色的槍躍了起來,泛著樺皮銀色的槍桿上像是有扭曲的龍在跳動,時間在那一瞬間有一個停頓。老人大吼,吐氣令他白色長鬚為之炸開,源源不絕的力量灌進了槍身,槍上跳動的不安的龍忽然掙脫了束縛,直指來客的喉嚨刺出。

根本不是人類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間,呼聲的餘音還在耳,一切又已經平靜。老人和來客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了五尺,兩個人一動不動的對視。老人的槍靜止在來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離,而來客的長劍停止在一個劈斬中的動作上,劍鋒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後一瞬,兩人不約而同的收住了怒濤一樣的攻勢,彷彿時間被槍劍上的極寒凍住了一樣。

冷汗從兩個人的鬢角邊滾落,直到此時,他們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好奇心讓他們一起玩了一個與死亡擦耳而過的遊戲。

“北辰之神,憑臨絕境;唯心不動,萬壘之極。”客人深吸了一口氣,低聲的唸誦了這句話。

“靜嶽之劍到了你的手中……你的老師已經死了麼?”老人收回長槍,退後。

“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銀色的槍鋒落在地上,風吹起老人的白髮,他默然的看著星空,許久都沒有說話。

“很高興見到你,我的孩子,”他半跪下來右手持長槍貼緊自己的左肩,左手緊緊的扼住右手腕,“我以天驅宗主的禮儀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輝照在我們彼此的雙肩,我們因尊嚴而自豪,因勇敢而榮耀。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對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勢半跪,“東陸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參見斯達克城邦領主大人翼天瞻殿下。”

瓦罐裡續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騰起來。一股縹緲的茶香瀰漫在院子裡,兩個試手的人已經並肩坐在了瓦罐邊的條石上。息衍把他的重劍卸下,鬆開腰帶敞開了袍子的喉嚨,夜風灌進去,滿身的溼熱漸漸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點。他知道自己的貼身的衣服已經溼透了,那記可怕的破圓之刺帶起了殺寒好像好在他的喉間,傳說中曾經殺死龍族的東陸第一名槍,而息衍並非一頭強健的巨龍。

息衍輕輕呷了一口茶,挑了挑眉:“聽說羽族的樟茶很有名,也從商人的手裡買過,卻沒有這麼悠長的回味。”

“那是因為寧州的森林,那裡的土地其實是很貧瘠的,顏色泛著淡青,一株樟茶樹要長十幾年才能產茶。移種在東陸的樟茶樹只要一年就會產茶,可是會變味道,”翼天瞻細細的品著茶香,忽然話鋒一轉,“你的老師是怎麼死的?”

息衍凝視著清澈的茶水,搖了搖頭:“翼先生一定要問這個問題麼?”

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是他死得沒有一個武士的尊嚴麼?”

“風炎皇帝的北伐之後,又有幾個天驅死得有武士的尊嚴呢?”息衍淡淡的笑笑,“翼先生要聽,也許將來吧。”

翼天瞻點了點頭:“我一路從瀚州南下,途經四個州,循著我們當年留下的地址去察訪同伴,可是一無所獲。如果不是被滅門,就是已經舉家遷移了,剩下的,即使是姬揚的孫子,現在也不過是一隻汲汲於仕途榮耀的綿羊。猛虎都成了綿羊,我又怎麼能期待其他的人?今天見到你的劍術,真是令我意外。”

息衍默默的轉著杯子,並不說話。

“不過,我這次南下還有另外一個使命。息將軍既然是下唐軍旅第一人,應該不會不知情,”翼天瞻忽的轉頭看著息衍,他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眼縫中的目光凌厲逼人。

“是為了大宗主的佩劍吧?”息衍的聲音淡漠,像是完全沒有察覺那如刀的目光。

“是!蒼雲古齒劍,它應該還在南淮城中,息將軍對於它知道多少?”

息衍嘆了一口氣:“那是天驅的聖物,任何一個天驅武士團的成員,絕不會不留心。可惜幽長吉進入南淮城的時候,我還只是天啟城羽林天軍的一名殿前金吾衛,後來我軍銜漸漸高了,能夠查閱的宗卷多了,卻沒有從中發現有用的訊息。南淮城裡宗卷,最後一句可能和幽長吉有關的就是廷尉府的文件中載有‘十二月十二日夜,瞑龍驛持械私鬥,死三十二人,皆遭劈殺裂頂而死’。”

“劈殺裂頂?”

息衍緩緩點頭:“全部是死在一個人手上,我找到過那時的忤作,他說現場折斷的武器不下數十件,而所有的死人無一例外的是被擊破顱頂而死的,死狀慘不忍睹。我想那是蒼雲古齒劍的傑作,那柄劍極其沉重,用劍的人必然是舉劍下劈。對手舉起武器格擋,但是被重劍擊潰武器,而後劈開頭顱。”

“之後就再也沒有線索了?”

“沒有,幽長吉這個人,好像從此就從南淮城裡消失了,連帶那對刀劍,再也沒有訊息。”

“能夠把所有的線索都掐斷,讓你都無從查詢,不能不覺得是身在一個陷阱之中了。”

“過了那麼多年,翼先生還確信蒼雲古齒劍依然留在南淮城中,是得到了什麼訊息麼?”

翼天瞻猶豫了一下:“你的老師沒有你對你提起麼?那柄劍本身就是秘術的咒印。”

“龍血骨結咒印?”息衍的眉鋒一挑,“世上真的有這種咒印?”

“名字不錯,可是你未必知道這枚咒印有多麼可怕,”翼天瞻沉吟著,“當河洛們第一次在陽光下舉起這柄劍的時候,他們稱它為‘地獄的噬魂龍之劍’,傳說其中封印了龍魂。它比任何一柄魂印兵器都更兇猛的吸噬靈魂,絕非每一個人都可以握住它的劍柄。而每一個繼承它的人都曾在北辰升起的黎明立下誓言,願意以畢生的力量和鮮血去守護這柄劍的尊嚴,幽長吉也不例外。在祭劍的儀式上他割破手指讓血滲入那柄劍之中,我曾親眼目睹那一幕,那時候整柄劍的雲紋像是水波一樣流動。這是劍裡封印的無數靈魂在咆哮著吸噬鮮血,他們瘋狂的撞擊著劍的骨架,可是這是河洛們以‘星焚術’鑄造的武器,就像一個囚籠束縛了他們,是他們不能衝出來。最後他們才安靜下來,劍身上的血紅色褪去,這表明他們接受了新的主人。當劍的主人死去,他再也守衛不了自己的靈魂,這時候他無法抗拒劍裡無數靈魂的吸噬,最終會被封印在劍裡。如果沒有新的繼承人,劍中藏著的龍血骨結咒印會自己甦醒。那樣強大的守護可以與羽族秘道中的楓山龍夜吟之陣相比,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別說拿起它,想靠近這柄劍都是妄想。”

“那麼靠近這柄劍會怎樣?”

“魂魄被急速的抽離,身體卻還沒有死絕,人往往會變成一具行屍,連死都不如。”

翼天瞻為他手中的瓦杯續上了熱水:“怎麼找到這裡的?”

“跟著那個孩子。我第一次見到姬野,就知道必然有另一個人把極烈之槍教給他,他的父親沒有這個本事。在看到他刺出那一槍之前,我不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無堅不摧的刺殺。”

“是,他實在很有天賦。我都不曾想到他只用一夜就刺出了摧城。如果他過了焚河這一關,一直學到心狼都沒有問題,至於能不能如他的曾祖那樣學會龍毀,就看他的決心了。”

“傳說曾經刺死巨龍的龍毀之槍?”

翼天瞻點頭:“其實這一槍我也沒有學會,我甚至沒有親眼看見它在姬揚的手中刺出來。”

“不過……他即使有決心,翼先生就願意把極烈之槍的真髓教給他麼?”

翼天瞻忽然凝在喝茶的動作上,靜了一刻:“你看了我們試手?”

“看了,翼先生教給姬野的,不是真正的極烈之槍吧。傳說中所謂焚河,是遠超過入門的摧城的,但是翼先生剛才的演練,依然不過是變化了動作的摧城。”

“瞞不過靜嶽之劍的繼承者,”翼天瞻放下茶杯,望著天空,“這些日子我有些後悔,為什麼那夜衝動之下把摧城演示給他看了。他太有天賦,可是我看不穿他的內心,我看他的眼睛,有時候覺得很不安,看不明白,像是被擋住了。一個孩子,十三歲,用這樣的目光看人,令人心寒。我知道他父親對他不好,可是有時候想問他小時候的事情,他卻說忘記了,或者根本就不回答。我覺得他是有些事情不想說,而那些事情,想起來覺得可怕。”

“一個孩子,會讓蒼溟之鷹如此不安?”

“也許是在養一隻吃人的老虎。我當初也曾犯過一次錯,最後不得不親手下了誅殺令。”

“接受了天驅的武術和扳指,如果姬野不接受天驅的信仰,按照組織的規則,他會被砍去手腕吧?”

“他確實需要償還天驅給予他的一切,我不讓他常來這裡,是我不希望蒼雲古齒劍搜尋的行動受到影響,此外,”翼天瞻搖頭,“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要把焚河傳授給他。”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笑笑:“那我也為先生出力吧,不嫌南淮城溼熱,翼先生就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吧。”

十二月二十七。

有風塘。

黑衣的武士疾步進屋,跪在簾外。他左手大臂被一根三稜的鋼刺貫穿,右手用力掐著,依舊不住的滴血。他的黑色軍服像是下唐禁軍的服侍,只是在護胸皮甲上燙印了青色的蝙蝠,蝙蝠的利齒間咬著短刀。這是鬼蝠營百夫長的標誌。鬼蝠營是禁軍秘密的編隊,都是甄選的精銳,息衍用了四年的時候組建這支部隊,秘密活動於東陸十六國的各大城郡,和風虎的三十一衛是同樣的斥候組織。

“怎麼?”息衍猛地揭開簾子。

“回報將軍,”百夫長壓低了聲音,“屬下們辦事不利,淳國風虎七人,無一倖存。”

“最後一隊也沒有逃過……他們是怎麼死的?”

“屬下們一共三十七人一直緊盯著那七個風虎,隱藏得一直不錯。但是前天夜裡在酒肆,一個裝扮成藥販子的什長被巡街的軍士盤查,當眾搜出了隨身的短刀,在風虎面前暴露了身份。他們設法想躲開我們,屬下牢記將軍的指令,乾脆暴露身份,緊緊的追著他們不放。直到昨天,他們偽裝去湯池沐浴,我的部屬也只好脫了衣服跟進去。沒有想到他們把武器藏在水池裡,趁著我們手無寸鐵的時候發難。我的部屬傷了十幾個,他們趁機逃走。不過僅僅追過了兩條街,我們就看見他們全被吊死在樹上。不是親眼看見,屬下真不敢相信居然天羅的殺人手法能那麼快。”

“你的手臂怎麼回事?”

“我們晚到一步,但還是遭遇了殺手。他殺人之後來不及逃走,我們剛剛感到就有這種鋼刺被機括髮射過來,連續傷了兩人,我看見一個影子貼著牆根悄悄移動,覺得不對,追過去看果然不是人影,而是那個殺手模仿影子想要逃走。屬下想要圍堵他,不過他行動太快,還是沒能完成合圍。”

息衍點了點頭:“不必自責,天羅的殺人之術畢竟不是你們能想象的。他們的殺手畢生都是為了殺人活著。”

“不過屬下也射傷了那名天羅的殺手。我們連續追擊他過了三個坊,最後只找到這個,應該是他臨時用來裹傷的,”百夫長把手裡的白巾遞上去。

息衍默默的取過,捻了捻,觸手生涼,是一塊沒有染色的冰錦,上面有血跡暈開。他把巾子湊到鼻端,在血味之外聞到了極淡的花香、

女人一刀劃開了左胸的衣衫,被射中的地方暴露出來,貼著肩胛骨下面透進兩寸。

她調轉刀鋒,微微用力,刀鋒劃開了短矢旁的肌肉。血呼的一下湧了出來,溫熱的滑了下來。她再次用刀,在相反的方向上割出一刀,這樣短矢的兩側各有一道刀痕,深入肌理。她咬了咬牙,攥住短矢,猛地用力!她一手把拔出來的短矢扔進木盆裡,一手拿起繃帶按了上去,劇烈的疼痛讓她覺得自己的半邊身子似乎都不在了。她劇烈的喘息著,扭頭以牙齒幫助,撕開了一隻錫包,錫包裡是一層薄薄的膏子,半黑透明,像是黑玉一樣。她把錫包放在身旁的蠟燭上灼燒,絲絲縷縷的青煙瀰漫了起來,她努力的張開鼻翼,帶著點貪婪吸入煙氣。屋子裡瀰漫了一股溫暖的味道,像是燃燒菸草的餘味,卻不嗆人。

胳膊上的痛楚緩解了,全身都有一股懶洋洋的麻痺,從四肢百骸一起湧向心口。讓人忍不住要睡過去,即便從此不再醒來。女人靠在牆角,眼眸迷離起來。

一個腳步聲遠來,頗為沉重,聽在了門口。

“誰!”她掙扎著站了起來,聲音嚴厲。

“我!”一個陰陰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有些嘶啞,是個正在變聲的少年。

“幽隱?她微微鬆了一口氣,“這麼晚,你怎麼來了?你在外面等等,我正在擦身,你等我換上衣服。”

她不能讓那個孩子看見她這樣的裝束出現。她急急的去解身貼身的軟甲的帶子,可是材質特殊的軟甲根本就像像一層面板那樣緊緊的貼著身子,沾了她的汗,更不好脫。她的額頭滿是冷汗,用力扯著軟甲的袖子。

“我是來拿扳指的,”少年說,“你把扳指給我就可以了。”

女人愣了一下:“這麼夜了,你不要去了。”

“我要那個扳指!不想跟你廢話!”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幽隱,不要固執。那柄劍最後會害死你了,它已經害死你的父親。”

“這些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藥性開始湧上來了,女人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漸漸的失去力量,她需要扶著桌子才能站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父親……是希望能夠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再亡命了!你真的不體諒你父親的心麼?你口口聲聲說要變成你父親那樣的人,可是現在做著什麼?你就像一個盜匪,帶著你那些朋友橫行霸道、打架搶劫,在東宮這區區幾百個人裡稱王稱霸,讓東宮周圍的店鋪聽到你們的名字就罵,這是你父親做的事情麼?”

“我說了不要你管!我說我要我的扳指!現在就要!”少年一字一頓的說,“我的”兩個字說得尤其的重。

女人呆了一下,扯出胸口的銀鏈子,解下那枚扳指,從窗格里塞出去。

少年拾起扳指,轉身就走。

“幽隱……”

少年頭也不回:“閉嘴吧!我們幽家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的!你又不是我媽媽!你不過是我爹揀來的女人!”

幽隱的腳步聲遠去了,女人疲憊的靠在牆壁上,滑著坐下。藥物帶來的暖意久久的瀰漫起來,像是把全身都浸在熱水裡,懶洋洋的,隨意舒展。她感覺有人抱著她了,是許多年前在八松相遇的那個男人,他騎著高大的黑驪,有時候殘酷,有時候輕佻,有時候默默的眺望遠方。

“為什麼要救我?”她在掙扎,不想這樣認輸。

“我聽說有人憐憫一條路邊凍僵的蛇,把它捂在懷裡,蛇暖和了醒來,就咬死了他。我想試試。”

“這個……不是理由。”

“因為我不相信他們說的,女蛇?蛇是不流眼淚的,我怎麼看著,不過是隻貓兒呢?”男人輕輕摸著她的臉,淚水就被他摸掉了。

貓兒……

“貓兒,你是逃不了的,我賭贏了你,你是我的了。”

“貓兒,難道不想跟我一起走麼?我知道很遠的地方有座大山,山裡有扇青銅的巨門,開啟它,就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貓兒,你為什麼總是纏著我不放呢?難道要我娶你麼?”

“貓兒,你知道麼……我很累了啊……”

“貓兒!快走!不要回頭!我以前說的那些……都是騙你的!”

清清的月光下,滿壁的書,死寂。赤裸上身的女人蜷縮在角落裡,她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頰邊掛著淚水。

劈嚦啪啦的爆竹聲從長街的盡頭處傳來,一時把歡呼聲和笑聲都壓了下去。空氣中瀰漫著爆燒竹節的氣味,但是並不難聞,反是在嚴冬的天氣裡有股讓人舒服的暖意。街面上人影稀疏,大家大戶在自家門口散的迎春紙花飄得滿地都是,被風吹得翻飛。偶然有衣著華貴的男女相擁於馬車上,車前點著油燈,銅鈴叮噹作響。

馬車的燈光從窗格里照進來,瞬間照亮了窗邊飲酒人的面龐。他獨自坐在一張小桌邊,對面擺了一副碗筷,卻沒有坐人。

這是春節的夜晚,平時夜半縱酒的富豪們都縮在了家裡,烤火炙肉,等著文廟的鐘聲迎春。體面的酒樓也早早的封了門面,掛上了迎春的喜花,反而是這間小酒肆裡面熱鬧非凡,它的門口掛了塊簡單的木牌,上面寫著“燙沽亭”三個字。是個最好的白酒也只賣一個銀毫一壺的小店,但是來飲酒的酒客們也不在意,常客都是離家來南淮做小買賣和做手藝的異鄉人,口袋裡略略有些閒錢,可是不多,喜歡這個的簡單和乾淨,都是白木的原色桌椅。春節的時候還滯留在南淮,多半都是因為沒有賺到錢,無顏回家去見親人,正好聚在一起。

中間最大的一桌上幾個商人似乎還稍微富有的模樣,叫了一大幫人,為酒肆裡所有人叫了一壺白酒。場面頓時就沸騰起來,一個做皮匠的老人拉起隨身的箜篌來,年輕的販絲綢的女孩拿出隨身的綢子編了大大的紅色喜花掛在門上,掌櫃的也獨身無家,趁著熱鬧在中間架起大鍋現煮羊肉和魚丸,鮮香的辣味把每個人的酒性都激發出來,商人們似乎是來自遙遠的瀾州八松,喝到半醉,熱得敞開衣襟拍著肚皮唱起難懂的晉北歌謠,人聲鼎沸。

喧鬧中一個黑衣的酒客一直坐在窗邊的小桌邊,帶著笑看著這一切,津津有味。進來的時候他對掌櫃說等一個朋友,可是他對面一直是空著的。

門口的棉簾子一動,冷冷的風攜著暗香進來。場面稍微冷了一下,所有人都詫異的看著這個宮衣高髻的華貴女人,女人並不說話,只是低頭坐在了黑衣酒客的對面。誰也不好意思再盯著看了,於是說笑的說笑,彈箜篌的彈箜篌,繼續熱鬧著。

“很久不見。”

“很久不見。”

“你清減了。”

“你也是啊。”

“除夕之夜,突然的約你出來,很是冒昧。又只能在這樣的小鋪子裡湊合,不過他們的白酒釀得很好,可以嚐嚐。”

女人輕輕的笑:“我知道將軍喜歡在小鋪子裡喝酒。除夕之夜也沒什麼,國主開恩,多數家在南淮的女官都回家暫住,我一個人在宮裡,也沒有什麼事可做。”

“幽隱還好麼?”

女人猶豫了一刻:“……並不像他的父親。”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卻被息衍按住了。

“酒涼了,我給你換一杯,”息衍拿過她的杯子,就著酒液涮了涮,把冷酒漓進桌上的瓷海里,提起溫在熱水裡的錫壺,為她重新斟滿。

鋪子小,白瓷的杯子卻很大,方方正正,託在女人纖細的手掌裡。她低頭嗅了嗅酒香,卻不飲。酒香被熱度蒸了出來,悄無聲息的瀰漫,雜著女人身上的花香,微微的有幾分溼潤的意思,像是在紫琳秋的花圃上下了一場清淡的酒雨。

旁邊幾桌上的笑聲和說話聲依舊傳來,卻像是被隔在一重簾幕外。

“有風塘的花都謝了,我伺弄了一整個秋天呢。”

“那幾盆紫琳秋,現在放在暖閣裡,可是漸漸看著也不行了。”女人輕聲說。

兩人間重又沉默起來,靜得有些發澀。

隔了許久,息衍終於笑了起來:“如今也沒什麼話好說了,直說我的來意吧。”

“嗯,”女人點頭。

“前天深夜,又有七個人在城南被殺,被人吊死在樹上。你不會告訴我,這些跟你都沒有關係吧?”息衍壓低了聲音

女人點了點頭:“他們想要那柄劍。”

“眀昌縣侯梁秋頌現在是淳國事實上的主人,以他的性格,他想要什麼一定會全力以赴。不過這畢竟是下唐的國境,他還不敢過於囂張,你是不是太過緊張了?梁秋頌離那柄劍,還遠著呢。”

“我擔心的並不是梁秋頌,而是這柄劍的訊息終於外傳了。以前只有你我知道的時候,我想過要殺了你,然後這個秘密就由我帶到墳墓裡,留著到一千年之後,再有人去拔那柄劍,”女人輕輕抬起頭看著息衍。

息衍和她對視。說是這麼說,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卻沒有殺氣,清亮亮的眼底彷彿沉澱著一層水光。

“藏不住的終究都藏不住,你知道那柄劍在河洛文中的名字麼?西切爾根杜拉貢,地獄的噬魂龍之劍,它是魂印之術鍛造的武器,就算沒有人知道它在那裡,它自己的力量也會和同一爐鐵水鑄造的其他武器共鳴。”息衍撫摩著自己腰間形制特別的古劍。

“我能做到的,只是守護它更多一日而已,我知道自己沒法一輩子保守這個秘密,”女人搖頭,“否則我也許真的會殺了你。”

息衍苦笑:“總之,前後你已經殺了兩撥淳國斥候。梁秋頌雖然不是武士,卻並不是軟弱的人,新的風虎還是會不斷的來。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他們沒有找上你,你不要去招惹他們。你總會激怒眀昌侯或�

�國主,到時候誰也幫不了你。”

女人沉默了一刻:“謝謝將軍,我知道了。”

“最後一件事,有個我沒有想到的客人,蒼溟之鷹,他已經到了南淮。他為了什麼而來我想你應該清楚,我可以容忍你,蒼溟之鷹卻不會,那柄劍最終還是天驅的聖物,他是一定會取回的。”

“你告訴他關於我的事了麼?”

“還沒有,我信守對你的承諾,”息衍輕輕的嘆了口氣,“我只怕,很快這個承諾我就不能實現了。”

“那樣也好啊,他們把我的所有東西都拿走,我就沒有必要留在南淮了。將軍知道的,我這樣的人,本來就該在四處像孤魂那樣遊蕩,只是不小心走進了這個牢籠。”

“牢籠麼?”

“牢籠……其實我想離開這裡,真的已經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她把白瓷杯攏在兩手間輕輕的搓著,低頭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液,溫熱的酒杯暖著她的手,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她明豔的臉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神情,委婉得像是一朵嫩黃的迎春,像是很多很多的事一瞬間在她心頭湧動起來。

息衍忽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什麼,可是無從去問。

“難怪將軍喜歡在這種小鋪子裡喝酒,想不到這種白酒溫熱之後那麼好喝。”她這麼說著,並沒有抬頭。

她把杯底的酒飲盡了,臉上微微有些紅潤了。

“還要一杯麼?”

“不了,”她起身,“我要走啦,宮裡進出都有些不方便。”

“我送你麼?”

“不必了,”她低頭行禮,“今後如果沒有別的事,我還是避免跟將軍見面吧。很濃的烏雲已經在南淮城上彙集了,一旦烏雲崩塌,沒有必要累及將軍。”

“看來這個除夕夜只好在這裡喝寡酒了,我本來想很久不見,當有很多可說,今夜也就沒有安排什麼別的事情去做,”息衍笑了笑舉杯。

女人在門口微微停了一步,望著人來人往燈火流溢的紫梁街,露出一點笑容,似乎漫不經心的說:“其實這是我來南淮之後第一次看見街頭的新春,那麼熱鬧,真好啊。”

“你的傷好了麼?別再用那種藥了。”

“這是個詛咒啊,一輩子的。”

她提起裙角,出門去了。

簾子一落下,那些還在談天說地的,拍著獨自唱歌的,彈箜篌的忽然都湊了過來,一個個探長了脖子,從簾子的一道縫隙看出去看女人的背影。反而是把息衍擋在了一邊。

“真是美人啊,你都不留一下?”販綢緞的女孩已經滿面酒色,拍著息衍的肩膀,“人家深夜來看你,就是有意啊。”

“對對對,”老皮匠湊了過來,噴著酒氣,山羊鬍子急顫,“春宵一刻……值……值……”

息衍目瞪口呆。

“值千金!”刻石的小夥子大聲的說。

“貪色!”息衍忽的大笑起來,轉身一把扯過老皮匠手裡那張豎箜篌,一手從腰間抽出了煙桿。他旋身坐在老琴師的椅子上,架起一條腿,在膝蓋上立起了箜篌。箜篌的聲音淳厚,煙桿撥著琴絃卻有一股跳蕩飛揚的意味。琴聲在夜色中忽的炸開,似乎桌上的燭火都被壓了下去。

那是一首宛州鄉下的小調《圓仔花》,在南淮城裡人人會唱。人們的心思都被琴聲吸引過去,而息衍一襲文士的長衣,彈起箜篌的瞬間就驟然變成了一個鄉村野店裡的酒徒,神采飛揚,眉目中滿是狂浪不羈的味道。

他眼神到處,旁邊幾桌的女人都有些羞赧的低下頭去。

息衍更笑,煙桿的挑撥比琴師老皮匠的輪指更快幾分,彷彿千千萬萬的銅鈿落在石地上,又似一場忽如其來的鄉間急雨。人們恍然以為不是身在下唐國的都城,而是在鄉野的祠堂邊,春祭的大典後,男男女女雜坐在一張席子上,彼此拍著肩頭偎依在一起,慢慢的天地間裡都是酒香。

“看看,看!”老皮匠興奮的指著窗外。

本來蒙著一層微光的窗紙上,忽然多了一個人的剪影。她靜靜的站在那裡,像是就貼在窗紙上,又像是隔得很遠很遠。頭頂那支釵子在琴聲激揚中輕輕的顫著。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喝起彩來。

息衍卻不看,只是自顧自的彈琴。

他忽的曼聲長吟: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琴聲驟然間變了,從鄉野驟然回到了燭影搖紅的宮殿,柔靡中層層的華麗展開,就像是千瓣的金花層層綻放。

“人壽百年爾,誰得死其所?

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

我不見萬古英雄曾拔劍,鐵笛高吹龍夜吟;

我不見千載胭脂淚色緋,刺得龍血畫眉紅。

……”

息衍放聲長歌,聲震屋宇,萬千急弦,都是他的得意他的抱負他的縱橫。儼然又是十五年前帝都太清宮前執守的少年金吾衛,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帶著烈酒登高遠望,拔刀擊柱,和朋友們一起爛醉如泥。當時想必也有紅袖的歌女跟著這些目中無人的年輕人一起拍手,眉間眼角都是戀戀與痴迷。

絃聲已經拔到極高處,“嘣”的一聲!所有的聲音忽然都黯然下去,只餘下殘破的餘音。息衍微微的愣了一下,低頭看去,箜篌的弦竟然一次斷了三根,他的煙桿空懸在那裡。

“絃斷了……天氣真乾燥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他放下箜篌,怔怔的望著窗格外的夜色,“下次下雨的時候,還有誰會聽我彈琴?”

沒有回答,窗上那個剪影已經不在了

“可是你得想想原因,就因為一隻諾頓巨獸不知被誰抓起來然後弄傻了?又為何所有人都不去管這只不小心被放出來的傻貨諾頓巨獸?”教團長輕輕笑了笑。“如果是我,這隻大烏龜我會踩碎他的殼。”

“你的人不是在管麼?”似乎是接受了教團長的理論,巴薩逐漸平靜下來,“還有……烏龜是什麼?一種新的物種被發現了麼?”

“最近發現一個好玩的傢伙,她腦子裡的東西我都抄來了,有機會分你一點。”教團長攤了攤手。“我也不想管,可是總要做做樣子給別人看看,這樣他們總會伸手出來,如果他們不夠隱蔽,這手要是被我抓住了,我就捏碎他。”教團長素白的手對著身前的空中虛握。

“那你可得記得……”僅僅是一會,巴薩就立刻反應過來重新對著教團長大吼。“你個該死的傢伙!都說了不能對人亂用魔咒文!而且事情的關鍵根本不是誰幹的!現在必須找出有哪個賢者或者其他什麼奇怪的東西能打破壁壘!那些蟲子本應該永遠只是博物館的展品,而不是活生生會跳的災害!”

壁壘是一項魔導為主,機械為輔助的超級綜合性建築。它是防禦外族的一堵牆壁,是九大國為數不多的聯合級工程,九大國不計成本的全力相互協助建造,本來國家之間沒有朋友可言,必定是因為某種需求方向相同才會合作。而正是這樣一個對九大國都有好處的東西,如今卻被弄壞了一個破口。所以嫌疑瞬間擴散到了九大國所有國家的身上,可是又有無數微妙的事情,讓某些人必須揹負一些東西。

“找出來是我的事,被審查也是我的事情,巴薩老頭你就別擔心了。”教團長毫不在意的揮揮手。

一時間兩人沉默了良久。

“可你怎麼找。”巴薩指了指地面,“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根本不能回去查!”

王都監牢,位於小精靈國首都的監牢,是最豪華舒適的監獄,但是也是戒備最森嚴的監獄,無數精銳守衛,位於王都靠近內地的位置,一邊是小精靈國內地,一邊是遍佈守衛的邊疆。怎麼逃都無法逃脫的監獄,轉為特殊人員準備的監獄。

“可你一樣進來了,不是麼。”教團長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我親愛的老師,偉大的小精靈賢者和……精靈檔案館館長。”

“你想幹什麼?”巴薩的臉色微微變了,他原地皺著眉毛瞪著教團長。

“我要夜鴉號魔動船。”

“沒問題。”巴薩點點頭,“我給你送到你需要的地方。”

“還要天譴者的使用咒文順序。”

巴薩的眼神猛的一凝,“你要這個幹嗎?”

“既然是要天譴者……”

“那就是賦予天譴。”

木雕而成的酒杯砰的一聲化為粉末,淡褐色的粉末混著淺咖色的酒液逐漸在空中混合,如同一顆新生的樹苗,無數極細的枝幹扭動著向著四周蔓延,逐漸形成了一顆巨大的綠樹,一片片綠葉茂盛又翠綠的生長著,逐漸佈滿整個房間,而樹幹緊緊的被教團長握在手中。

“靜待大劇開幕吧,我得給它想一個名字……”

“紅雨煉洗之石,怎麼樣?”

“或者……”

“盛筵?”

“哈哈哈……”

桀驁不馴的笑聲在這牢獄中傳出很遠,沒有門與牆能關的住這笑聲,因她本就是單腳立於懸崖邊沿而狂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