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王平十九年三月,經過漫長的旅程,薛喬一行人終於到達了陳郡。
一路上,他們受到了麟首龐薛和隨國大將軍龐玉的護送,二人都提出給薛喬配送護衛,但是都被薛喬拒絕了。他不想讓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隨國部隊和衛國部隊進入梁國。而那對掌握了衛國和隨國軍權的兄弟也向薛喬發出了一個共同的問題:進入梁國之後,薛喬如何完成自己的目標?
薛喬只是微微一笑。
他自然是有辦法的。
龐薛和龐玉不懂,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的真正身份。
三月初十,薛喬一行進入陳邑,在陳邑北門外等待著的,是嶽新醜和他身後的兩萬陳郡兵。這麼多年過去,嶽新醜也已經老了,他蓄起了鬍鬚,頭髮甚至都有點斑白。薛喬看著他,不由得幻想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還能活著的話,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
距離上一次與嶽新醜見面,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少主。”嶽新醜看著自己面前停住馬的薛喬,兩行熱淚早就忍不住流了下來,“少主你受苦了!”
“哪裡。”薛喬連忙拱手道,“嶽叔叔,辛苦的是你們。”
嶽新醜看著薛喬身後的眾人,對他們拱了拱手,“諸位,嶽某在這裡等你們很多年了。”
“嶽守,我們已經說服了隨軍,邊境上隨國不會發難,安平君那邊也說好了,你這邊怎麼樣?”靈越不想客套,直接打馬上前道,“陽陵君、越王和崔子他們還好嗎?”
“陽陵君身體還康健。只不過西陽君和雩婁君都已經故去了。”嶽新醜連忙道,“崔子也過世了,崔氏兄妹也已經啟程趕去白公的夷離城。”
靈越長嘆一聲,崔子既是他的老師,又是他的外舅,自己本該給他送終的,但等到自己回到梁國的時候,崔子卻已經過世了。雖然他的年齡的確已經很大,靈越對此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只要浣兒還在,只要自己的兒子還在……家就還在……
“越王夫餘也已經集結了越國現有的力量,這些年越王西進無果,便南下征服了許多南方的越人部落,越國現在也強了很多,這次估計能夠聚集起五萬人馬。”嶽新醜沉吟道,“但仍然不夠,想要挑戰蔣諼,我們還必須要藉助淮壽郡的力量,但是淮壽郡那邊……”
“怎麼了?”薛喬愣了一下,“他們不願意配合嗎?”
“他們說為了防止徐國乘機南下,不能參與對蔣諼的作戰,所以只願意保持中立。”
“什麼?”薛喬愣了一下,不禁皺起眉頭,這可和原先的計劃大相徑庭。
“吳蘭那邊……”嶽新醜嘆了一聲,“九年前,陽陵君把越人帶入梁國境內的時候,吳蘭就表示出了強烈的反感,現在恐怕也是如此吧。他雖然是南平君的死黨,對蔣諼十分仇視,可是南平君和上一代南平君都與越人作戰多年,他也因為這個原因而對白公有很大的意見……雲夢澤一戰後,吳蘭甚至配合蔣諼夾攻越人,我本來也覺得他已經不會參與我們這次對計劃。”
“如果沒有淮壽郡,我們的後方就難以安穩。”薛喬皺起眉頭,“那麼,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麼?”嶽新醜一愣。
“我們先把淮壽郡打下來吧。”薛喬的嘴角忽然揚起一絲微笑。
不止是嶽新醜,就連靈越和陳離都下意識地感覺到了心中猛地一寒。但是嶽新醜內心的深層反應與靈越他們不同,他感覺到了一絲驚喜和熟悉。
果然是那個人的兒子啊。
“諸君,此人是莊喬,是已經故去的寧平君的兒子!”嶽新醜和眾人寒暄完畢之後,對身後的二萬將士大聲道,“此番,莊喬歸來梁國,是要反抗蔣諼的暴政,推翻僭越王位的偽王,為我大梁重振雄風!”
自從蔣諼上臺之後,陳郡的地位就一降再降,而且蔣諼經常剋扣陳郡的糧餉,削減軍隊人數。更重要的是,梁國國內蔣諼推動的那場轟轟烈烈的變法也只在丹陽附近和江水中游進行,根本沒有觸及陳郡。不管是陳郡保守勢力還是激進的力量,對蔣諼的失望都無以言表。更不用說,雖然嶽新醜是莊夭的副將,但陳郡真正信服的還是莊氏。現在聽到莊氏真正的繼承人回到陳邑,不僅僅是將士,許多在遠處觀看的普通百姓竟然都歡呼起來。聲音震天,就連薛喬本人都嚇了一跳。
薛喬知道,從今日起,他就必須拋棄父親的姓氏,成為“莊喬”了。這個他夢想了很多年的事情,當他真正來臨的時候,卻覺得格外不捨。
莊喬伸起一隻手臂,高舉天空,眾人馬上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莊喬高聲道:“諸位!蔣諼殘暴不仁,扶助偽王,人神共誅!我陳郡受了他十幾年的氣,難道你們還要繼續淪落下去,徹底成為梁人當中的下品嗎?”
“不願意!”
陳離看著振臂高呼的眾人,心情跌到了谷底。他真的沒有想到陳人對於莊氏竟然如此尊奉,自己想在此地恢復陳氏的統治,看來是沒什麼希望了。儘管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但他還是深深地嘆了口氣。一旁的白姝看出了他的心思,連忙輕輕地握住他的手,陳離卻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在他們背後的林雀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神略有些複雜。
“所以,在此,我莊喬,將會從我父親和嶽叔叔手上接過陳郡之位。但是這還不夠,在丹陽真正尊敬我們之前,我們不能向他們示弱!蔣諼這些年來一直壓制你們應得的權利,而我將會把它們全部還給你們,從土地和軍功開始!”
聽到這裡,靈越看向了杜明章,輕輕地皺起眉頭,“你真的能夠保證這麼做能夠激起底層平民的鬥志嗎?”
杜明章今年也有六十歲,白髮也很多了,人也比年輕的時候瘦了不少,但眼神仍然非常精神。他輕輕一笑,“這個當然。你別忘了,我是奴隸出身,我最懂梁國的底層平民想要什麼。懷王在位的時候,就已經在提高民眾的參與感來架空地方大族,蔣諼更實是用暴力的手法將平民變成了他最強的武器。蔣諼的二十萬新軍都是這樣組建成的,他們能做到,我們也能。”
“可是你真的覺得這對那些百姓來說是好事嗎?”靈越皺起了眉頭。
“那是他們最基本的慾望。”杜明章冷冷地道,“別忘了,梁國光是奴隸都有幾十萬,你們這些貴族老爺怎麼可能知道他們生活的難處。”
“可是蔣諼的變法之所以無法推進,也是因為土地根本就不足以供給那麼多人。他那二十萬新軍真正得到土地的非常少,而且這些人會成為新的地方大族,這不是什麼都沒變嗎?”
杜明章不禁一陣啞然,沉默半晌之後,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是都到了現在了,奴隸和平民也將會成為莊喬最強也是唯一的利器,從他幾個月前向我請教這件事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件事沒有回頭路。權力家們的利用也好,民眾的慾望也好,未來也好……不管怎樣,只要我們站在這裡,我們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是啊……”靈越的眼神不禁渙散起來,“沒有了……”
莊喬很快就在陳邑確立了自己的地位,他仿效白公驤自立為“陳公”,並將所有的陳邑之兵全部集結起來,總共六萬有餘,接著,他做了一件讓驚世駭俗的事情。三月二十日,他頒佈了“功田令”,以陳公的名義收回了所有陳郡內的土地(莊氏、陳氏、焦氏衰落之後,陳郡內的小氏族們基本倒向了蔣諼),並承諾,只要陳郡內的人前來參軍,斬首一級並且同一伍中生還者超過三個人,就可以獲爵一級,賜予田宅。更重要的是,就算是奴隸和農奴,參軍之後也會自動解除與主人之間的關係,成為與其他人一樣平等的軍人。
這份“功田令”雖然粗糙,但仿效了秦國的二十等軍功爵制,本來梁國是沒有實行這些制度的土壤的,但是因為“三戶”這幾十年來殘酷的內鬥,陳郡各地的大族都已經衰敗,再加上樑懷王和蔣諼兩代打的底子,讓陳郡的中心終於可以直接和底層的民眾聯絡,而不用經過地方貴族的中介。這才讓“功田令”成為可能。
此令一出,不僅陳郡,整個梁國都沸騰了,不僅有無數在民間對底層,平時隱藏在山林中的陳郡人踴躍參軍,就連方城、淮壽,甚至梁國腹地的梁人攜家帶口前來參軍。在很多因為這些年的動盪失去了地方貴族來治理的地方,秩序本來就瀕臨崩潰,蔣諼又沒有建立更加嚴密的官僚體系,讓丹陽對地方的治理處在一個非常薄弱的境地。所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大量奴隸、平民、破敗的小貴族都把陳邑當作了他們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