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擁抱

蓋亞行走在大地上，同時利用周圍的遮擋物掩蓋自己的痕跡。

蔥蔥郁郁的草、陰影遮住他的身影，但是沒有了樹林，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他想，烏拉諾斯做幻境的時候肯定偷懶了，這裡居然只有剛剛那片樹林以及周圍的草地、兩三座山頭，再沒有別的地方了。

如果再向外走，就會是一片無法穿過的迷霧。

所以……

一共就這麼大點地方，烏拉諾斯在哪裡呢？

蓋亞的直覺告訴他烏拉諾斯肯定在附近，但是礙於如今凡人的目力，無法發現對方的蹤影。

他漸漸停下了腳步。

有白色的霧氣從地底湧出，藍色的天空也逐漸朦朧起來，有什麼不知名的東西正在降臨。

蓋亞停住腳步，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

他的心平靜極了，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在這種幻境中，所有的力量似乎都消失了，蓋亞卻奇蹟般的安寧。

哪怕他沒有力量，卻依舊對自己很有信心。

這不因為別的，只因為他是他自己。

他相信自己會贏，也相信自己會坦誠地接受失敗。

這失敗並非來自於烏拉諾斯的苦心算計，而來自他自己。

他接受烏拉諾斯的賭局，於是一把將自己放上了天平。

這場遊戲的賭注，是蓋亞自己，是他無處安放的、多餘的東西，這些東西來自於從前過往的贈予。

他如今是蓋亞，從前是人類。

人類，人類，

那萬物的靈長。

雖然現在還未誕生，將來卻一定會掀起風浪。而這從前的經歷留給他無比的財富，讓他提前窺知了命運的軌跡。

這是幸運，也是不幸。

因為他明明很清楚自己的來處，現在卻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到底是變成了神的人？

還是自以為是人的神？

蓋亞不知道這個答案，因為洪流不允許他去思考，他順著神話的軌跡行走，被命運與眾神裹挾，看似自由而驕傲，實際上卻渾身纏滿枷鎖。

他看似強勢地壓下其他神，實際上卻也是被命運壓制著的，大地的職責死死地壓在他身上，他要繁衍、要引領，要做強大得無懈可擊的大地之神。

可是……

可是……

他原本不是蓋亞啊，命運卻要求他成為蓋亞，在已經承擔了護衛世界的基礎上，又要負責大地生命側的繁衍。

他的弟妹們親切而各懷鬼胎，他的孩子與他弟妹的孩子，蓄力挑釁著他，他好笑而坦然地接下來賭局，在這幻境中與老鷹追逐。

因為他想知道……

沒有強大的力量，他是否可以勝出？

面對烏拉諾斯的強勢，他是否可以一如既往地按下他，然後立於不敗之地？

這會是轉折，載入史冊。

——蓋亞聽到了什麼動靜，側臉去看，輕盈而奇妙的香味開始蔓延，好像罌粟花張開了它的花瓣，要收攏獵物進入他的花間。

啊，啊，這世界空曠而窒息。

孩子看著父親，

卻在算計別的東西，

溫情屈服在不可抵抗的狂潮之下。

——烏拉諾斯隱藏在迷霧中，藉助大霧和風，把蘊含著毒素的空氣送到蓋亞身邊。

天哪，他應該選擇什麼的路？

就此臣服，或是反抗？

那命運贈給他的力量與鎖鏈，

那世界獻給他的幸福與哀傷，

裝模作樣地躺下，親愛的

就要你的敵人知道

知道你如今正弱

——毒氣進入他的肺部，花香迷暈了大腦，蓋亞站立不穩，幾欲倒下。可他的神智依舊清醒，毒氣只能摧毀他的身軀，卻無法磨滅他不可戰勝的靈魂與意志。

那孩子設下了一道陷阱

這時他既是獵人，也是獵物，

無人知道遊戲中的真實

正如那倒地不起的，

究竟是做這陷阱的？

還是被繩索綁住的？

——烏拉諾斯心頭一喜，看著蓋亞軟軟地倒在地上，似乎全無反抗之力。

成功了嗎？他不知道。

但他此刻的心情愉悅至極，心臟已經快要停止，呼吸被滿腹的歡喜堵塞，靈魂像是要被快樂擠出身體……

——烏拉諾斯靠近了蓋亞，他的腳步輕鬆，卻激昂地像戰場上的鼓點，為即將勝利而歡喜。

獵人清楚獵物的狡詐，這世上無人比他更聰慧，也無人比他更強大。

因此他小心再小心，謹慎地像捧起一滴露水，遠遠地，又近近地，躲開瘋狂的反撲，又要抓住他的手腳，以防突然到來的失敗遮住他的雙眼。

——蓋亞並沒有動，他眼皮緊閉，臉色蒼白，似乎比蒼白的空虛還要透明，四肢放鬆，好像已經沒有了半點力氣。

烏拉諾斯卻不敢放鬆警惕，吃過無數次教訓的他深知，放鬆只會帶來壓倒他的失敗。

烏拉諾斯取出繩索，綁起蓋亞的手腳，又喂他一顆特殊的果子，蓋亞就此又變成了最初在幻境中的小鳥。

烏拉諾斯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捧起小白鳥，放進了用藤蔓編織的籠子裡。

似乎一切已成定局，獵人精巧的陷阱網住了獵物，而獵物已然失去所有，無法反抗。

在外面圍觀的眾神一陣譁然。

尼克斯為長兄抱不平：“不公平，你們針對哥哥，烏拉諾斯準備得太多了。”

赫墨拉笑起來：“母神，如果不這樣，烏拉諾斯就輸定啦！”

厄瑞波斯問：“為什麼你們都去幫了烏拉諾斯？你們應該不討厭蓋亞才對？”

埃忒爾不言不語，把視線放在了烏瑞亞身上。

他和赫墨拉，全都是被烏瑞亞說動，才越陷越深的。

烏瑞亞歪頭，溫和地答道：“因為烏拉諾斯才是神王啊，這世界將是他的，也是我們的。”

總有一日，初代神會全部退場，而這個日子就在不遠的地方，蓋亞與烏拉諾斯的賭注，將掀起新時代的帷幕。

所以，命運也會幫助他們取得勝利。

因此烏瑞亞很有底氣，也很有膽量，這膽色即為烏拉諾斯，也為他自己。

比山巒還安靜的塔爾塔羅斯聞言抬眸：“烏拉諾斯許諾了你什麼？”

烏瑞亞一定有所圖謀，不然不會這麼勞心勞力地幫忙，還說服了埃忒爾與赫墨拉。

烏瑞亞答道：“他會幫我救一個人。”

塔爾塔羅斯嗤笑：“天真的小孩。”

烏瑞亞的目光鋒利起來，笑容收斂：“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我本來不想對父神出手的，可是他不幫我，明明只要他出手，只要他幫一下，一下就好。”

厄洛斯的真身出自蓋亞之手，哪怕他是由尼克斯塑形、厄瑞波斯賦予他心臟，但最開始的靈性，誕生於蓋亞之手。

可是蓋亞不救，甚至躲來了深淵。

塔爾塔羅斯冷冷地說：“所以你就拿自己的神格給那個人偶續命？”

彭透斯猛然站起來，帶倒了椅子，失聲驚叫：“什麼？”

塔爾塔羅斯難得好脾氣地重複一遍：“那個人偶承擔了厄洛斯必死的命運，活到現在全靠烏瑞亞的神格碎片。”

彭透斯按住自己的兄弟，顫抖地撩開他的衣服，烏瑞亞毫不反抗，任由彭透斯看到他滿身的傷疤。

神靈無堅不摧的身軀也留下來傷痕，只因他用自己的神格為厄洛斯續命。

烏瑞亞抬起頭看哥哥，褐色的眼眸對上了藍色的：“哥哥，我心甘情願。”

彭透斯嘴唇顫抖，最後沒忍住，反手給了烏瑞亞一個巴掌。

他無法接受烏瑞亞的作為，這代表對方放棄了所有，連他也一起放棄了。

氣氛凝固到了極點，最活潑的赫墨拉都閉上嘴不說話，幾個長輩神色各異，卻都是如出一轍的冷漠，埃忒爾猶豫著想要拉架，卻怎麼都沒有邁出去。

彭透斯揪著烏瑞亞的領子：“烏瑞亞，你這樣做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為了那個人偶這樣作踐自己？切割神格可不僅是損耗力量，你會死的！”

烏瑞亞依舊安靜而溫柔，只是眼底到底帶了不可消除的偏執：

“他在你們看來是人偶，可卻是我的愛人。”

“而且哥哥，說了也沒用用啊，大地之神不幫我，深淵之神看出來了卻不說話，黑夜女神一心向著大地，黑暗之神也不會做什麼，他們都看著我，看著我選了這樣的路。”

尼克斯豁然站起來：“烏瑞亞，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可憐。”

山巒之神的心眼可多了，比剩下幾個加起來都多。

烏拉諾斯雖然是個多疑的狗脾氣，但是也是個憨憨，彭透斯就更傻白甜，赫墨拉和埃忒爾也沒有什麼心機，他們的心眼子全長在了烏瑞亞身上。

山巒之神，烏瑞亞。

最溫和的人實際上最固執。

最柔軟的人實際上最堅硬。

更不要提他是群山的象徵。

烏瑞亞平靜地越過彭透斯去看尼克斯：“難道不對嗎？”

彭透斯按住他：“不對的是你啊烏瑞亞！是你自己做錯了！救那個人偶沒錯，你卻不應該把自己搭進去！父神再怎麼厲害，也救不了你這樣油鹽不進的！”

烏瑞亞低喊：“哥哥，可是他不救他，他不願意為了我，去救救他。你說他只是一個人偶，卻給愛神承擔了必死的命運，為什麼你們都不願意低下頭救救他呢？他也想活下來啊！”

彭透斯氣的渾身發抖：“他本來就是為了這個才誕生的，能存在就已經是幸運，居然還妄想一直活下去？”

他現在真的很後悔在第一次得知這個事情的時候沒有乾脆殺了對方，這樣烏瑞亞最多傷心一段時間，而不是像這樣陷進去。

埃忒爾看不下去了，起身拉住了彭透斯，赫墨拉也迅速跑過來，扶起了被彭透斯推到地上的烏瑞亞。

厄瑞波斯做了和事佬：“好了好了，等會兒再吵吧，也不差這一會兒。”

“烏拉諾斯和蓋亞也該出來了。”

彭透斯被拉住了，烏瑞亞本來就無所謂，所以就這樣暫時休戰了，等到裡面的兩個人出來，才會爆發出來。

尼克斯氣鼓鼓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為蓋亞鳴不平，烏瑞亞這個濃眉大眼的傢伙居然一直都是這麼想的，被那個人偶把魂都勾走了，生生看不到蓋亞為他做出的事情。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單純為了躲烏拉諾斯，何必跑來深淵呢？大地那麼大，以蓋亞的能力完全可以讓烏拉諾斯找不到他，沒必要捨近求遠。

更何況，蓋亞可不是遇到事情就躲的性格，分明就是給烏瑞亞來認錯的機會，只有烏瑞亞明白自己的錯誤，蓋亞怎麼會置之不理呢？

他連討人厭的厄洛斯都保了，不差這一個人偶。

厄瑞波斯安慰地碰了碰她，再怎麼生氣都不好插手，畢竟那是人家父子的事情，而且厄瑞波斯不是戴了八百層濾鏡的尼克斯，自然發現了裡面蓋亞做的不對的地方。

唉，這真是算不清的一筆亂賬。

先看看幻境吧，他總覺得烏拉諾斯不會贏得這麼輕鬆。

說不定會死的很慘、特別慘。

*****

幻境中，烏拉諾斯拎著籠子，雀躍極了，但是雖然開心，他卻依舊關注著籠子裡的鳥，看到小小一團的鳥，他才放下心來，但是又有一點奇怪。

那些毒霧並不是多麼厲害的毒，他控制了用量，特地和烏瑞亞他們計算過蓋亞現在用的這副身體強度，應該不會昏迷多久的。

現在是不是……有點過了？

插句話，當初他們可是禍害了不少大地的鳥，折騰出了一片空曠的無鳥之地。

烏拉諾斯停下腳步，陷入沉思。

他總覺得不可以開啟籠子，畢竟這個籠子雖然簡單，但是也有封印的咒術，開啟可就困不住蓋亞了。

但是不開啟，卻沒有辦法知道蓋亞到底怎麼了。

他只是想要贏下賭約，而不是要害了蓋亞。

幻境外，烏瑞亞看清了烏拉諾斯的表情，微微提起了心。

完蛋，烏拉諾斯不會中招了吧？

這會兒可千萬不能開啟，一旦開啟了籠子，那就徹底失掉了先機。

他們可沒有別的後手了。

雖然蓋亞不知道出於什麼想法並沒有提前檢查，但是他們也不敢做得太過分，秋後算賬可是很可怕的。

不用想，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跑不掉。

烏瑞亞想，說起來也很奇怪，蓋亞雖然強勢，卻好像從來沒有發現過他們的小心機，每次都是秋後算賬。

烏瑞亞想了想，下意識地摩挲了那個泥偶，然後就明白了什麼。

他笑起來，然後想，其實不是沒發現，只是不屑於去管他們這些動作，於是就隨他們去了，左右也不是什麼傷及性命的事。

也有可能……蓋亞也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太無聊了，沒有驚嚇宛如死水吧，倒不如隨波追流，還能多一點愉快。

他想了又想，然後就放棄了。

他看不透蓋亞，烏瑞亞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那可是……廣袤無垠的大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