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將眾人細微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他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啜了一口,放下,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

“諸卿久歷宦海,深諳實務。孤此法,雖力求穩妥,然推行起來,必有難處,今日殿內,皆股肱之臣,孤欲聽肺腑之言,諸位若有疑慮、難處,或更好的章程,但說無妨,議政議政,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殿內再次陷入沉默,良久,司農少卿周楨似乎鼓足了勇氣,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躬身道:

“殿下恕罪,微臣……微臣斗膽……斗膽進言。”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個少卿身上,帶著審視、好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費聚眉頭微皺,似乎不滿下屬的僭越。

朱標目光落在他身上,溫和道:

“周少卿,但講無妨。”

周楨深吸一口氣,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緊張卻努力清晰:

“殿下,試種之法,乃老成謀國之舉,微臣深以為然。只是……殿下所擇試種之地,京畿皇莊為首……微臣愚見,恐……恐有些不甚妥當之處。”

“哦?何處不妥?”朱標眉梢微挑,語氣聽不出喜怒。

周楨額角見汗,語速不由加快:

“殿下容稟,皇莊田土,雖名義上隸屬內府,然……然其實際管領、耕作、收益,多……多由各宮娘娘之族親、或與勳貴有舊之莊頭把持,其地所出,關係甚重,除供奉宮闈,亦……亦是各傢俬利所繫。”

他不敢說得太直白,點到即止,殿內眾人卻都聽懂了,皇莊背後,盤踞著的是皇親國戚和勳貴們的利益!

周楨繼續道:

“若要在皇莊試種此新物,則需先行說服諸位國戚、勳貴,令其莊頭、佃農,捨棄熟稔之稻麥粟菽,改種此從未操持之番薯,此非更換一株花草,乃關乎一季收成,關乎其切身利祿!殿下試想,若彼輩心中存疑,或陽奉陰違,或暗中阻撓,縱有殿下嚴旨,老農再精,恐……恐亦難盡全功,反生怨懟,有礙殿下推行大計!”

這番話讓眾人眼觀鼻鼻觀心。

光有太子旨意和神糧前景還不夠,那些依附於皇莊的勳戚莊頭們,才是真正落地執行的關鍵,他們可未必願意冒著顆粒無收的風險,拿自己的錢袋子去給朝廷做試驗!

周楨話音方落,工部右侍郎趙絢似乎找到了突破口,立刻出列附和,語氣帶著幾分憂國憂民:

“周少卿所言,老成持重,切中肯綮,殿下,非是臣等不信陛下與殿下之言,不信此物神異。然天下事,知易行難!此物再好,終究是新種,農時不可誤,土地不可欺,萬一……萬一水土不服,或種植之法有差池,導致皇莊減產,甚至……顆粒無收,豈非……豈非授人以柄?”

趙絢偷眼覷了下朱標臉色,見太子並無怒色,膽子稍壯,聲音也高了幾分:

“屆時,非但殿下推行新法受阻,恐……恐亦有損陛下識人之明,更有損那獻寶奇人……陳先生之聲譽!臣斗膽,請殿下三思,是否……另擇他處試種?譬如……譬如衛所屯田?或南直隸官田?更能令行禁止,少生掣肘。”

趙絢的話,看似是為殿下、為陛下、為奇人著想,內裡卻直指核心風險!

誰願意承擔試種失敗的責任?

尤其是可能得罪皇親國戚和勳貴的責任?

將試種點挪到更容易掌控的衛所屯田或官田,顯然更安全。

“是啊殿下,趙侍郎所言有理!”

“皇莊牽涉甚廣,穩妥為上!”

“衛所屯田,軍令如山,或更易推行見效…”

殿內響起幾聲低低的附和,目光閃爍,他們並不願捲入可能的風波。

朱標端坐不動,面上依舊平靜如水,內心卻已波瀾起伏。

周楨和趙絢的話中涉及勳戚利益與執行風險,他豈能不知?

朱標緩緩抬眼,掃過方才發言及附和的幾人,最後落在李善長、薛祥、費聚等重臣臉上,李善長垂眸不語,薛祥捻鬚沉思,費聚則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泥塑模樣。

“諸卿所慮……”朱標終於開口,壓下殿內細微的議論。“無非是兩點,其一,皇莊背後勳戚掣肘。其二,試種本身風險難測。”

“周少卿言及勳戚莊頭私利,此乃實情,然,國之大利,豈能讓位於一家一戶之私利?父皇驅除蒙元,再造乾坤,所為何來?乃為天下蒼生免於饑饉凍餒!今有此活命神糧,可解萬民倒懸之苦,可固我大明千秋基業!此乃煌煌大道,堂堂正正,豈能因勳戚之私,便裹足不前,因噎廢食?”

“至於風險,世間事,豈有萬全之策?行大事者,焉能畏首畏尾?衛所屯田、官田雖易掌控,然其土質、水情、農作習慣,豈能與勳戚皇莊所據之良田沃土相提並論?若試種之地非選京畿之地,無帶頭作用,所得經驗豈能服眾?何以推廣天下?”

朱標猛地站起身,掃視全場:

“孤意已決!試種之地,京畿皇莊為首,南直隸州縣為輔,兩處並行,以資比對!此乃國策,非為兒戲!孤只問諸卿,此策,當如何行?當如何確保試種之農官老農,能竭盡所能,種出這活命糧來?孤要聽的,是可行之法!是破局之策!”

太子驟然展現的強硬與決心,令殿內眾臣心頭一凜。

那份屬於儲君的威儀,此刻展露無遺。

李善長眼皮微抬,渾濁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薛祥捻鬚的手指也停了下來。

短暫死寂後,都察院左都御史陳寧出列了。

他素以剛直敢言,不避權貴著稱,聲音冷冽:

“殿下,勳戚莊頭若敢以私利阻撓國策,陽奉陰違,此乃藐視天威,悖逆國法!臣請殿下嚴旨申飭!凡皇莊所在,著地方有司及錦衣衛暗查其行,敢有怠工、毀種、散播流言、阻撓農官行事者,無論其背後何人,皆以抗旨論處!輕則枷號示眾,重則……奪其莊頭之職,田產充公!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陳寧的話殺氣騰騰,直指核心。

對付這些盤根錯節的勢力,有時候,雷霆手段比懷柔更有效。

但此言一出,殿內氣氛更冷了幾分,這等於要太子舉刀直接砍向皇親國戚和勳貴,牽一髮而動全身。

“陳都堂此言,未免過激!”工部尚書薛祥立刻出聲反駁,他主管工程營造,與勳貴利益多有勾連,自然不願看到局面失控。

薛祥對著朱標拱手:

“殿下,試種乃求穩求實,當以疏導為主。臣以為,可先行召見各皇莊背後之勳貴家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更可……示之以利!”

“殿下可明言,此番試種,朝廷將派精幹農官常駐指導,並撥付專項錢糧予以支援。若試種成功,其皇莊所產番薯,朝廷可按高於市價一至二成收購!若遇天災蟲害導致減產,朝廷亦可酌情補償其損失。”

“如此,一則安其心,二則示朝廷恩德,三則……亦可激勵其用心配合,此乃懷柔之策,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強壓之下,恐生怨懟,反為不美。”

這是用利益捆綁的方案,用利來化解阻力。

“薛尚書此法,老成謀國!”戶部尚書費聚立刻表示支援。

花錢買平安,總比動刀子強,而且錢糧從他戶部出,操作空間就大了。

費聚又補充道:

“殿下,臣附議薛尚書之策,此外,臣以為當嚴令南直隸布政使司,於選定的州縣官田試種點,務必選派得力幹員,遴選老實本分之佃戶,給予優厚條件,務必做出表率!皇莊若有勳貴掣肘,官田則全在朝廷掌控,若能在此處先見成效,亦可堵悠悠眾口,令皇莊勳貴無話可說!”

他也提出了一個方法,用官田的成功來倒逼皇莊。

吏部尚書詹徽此時也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平緩:

“殿下,無論懷柔抑或申飭,皆需得人,試種成敗,關鍵在基層農官與老農。臣請殿下嚴令司農寺、吏部考功司,於此次參與試種之所有官吏、老農,建立詳實考成檔案!試種期間之勤惰、成效,皆記錄在冊,與日後升遷、賞賜、乃至責罰,緊密掛鉤!有功者,不吝重賞,有過者,嚴懲不貸!務必使其人人盡責,不敢懈怠!”

詹徽這是保障執行力的辦法。

聽著幾位重臣各抒己見,朱標心中漸漸明晰。

諸卿手段雖有不同,目標卻是一致的——將此事推行下去!

朱標重新坐回圈椅,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

“諸卿所議,皆有可取之處,孤決意,由司農寺、吏部、戶部,即刻擬文,傳召京畿所有皇莊背後勳貴家主,三日後於文華殿外廂房,孤親自召見訓話!”

“責成南直隸布政使司,於選定州縣之官田試種點,務必選派廉能之員,遴選精幹老農,給予最優條件,全力投入試種。費尚書,戶部需優先保障其專項錢糧撥付!此處,孤要看到成效,要看到標杆!若有差池,唯布政使及州縣主官是問!”

“詹尚書所提考成之法,甚善,司農寺、吏部,即刻著手建立試種官吏、老農專項考成簿冊!試種期間,其表現、功過,皆由司農寺會同地方有司、錦衣衛暗訪,詳實記錄,定期報孤!功成之日,孤不吝爵賞,若翫忽職守,陽奉陰違,致試種失敗者,無論品軼,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臣等遵旨!”殿內眾臣,無論心中作何想,齊刷刷躬身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