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宋濂聲音顫抖,緊緊握住陳寒的手,如同抓住了失散多年的知己,“先生竟……竟讀過老朽那篇粗陋之文?先生竟……竟能體察其中一點微末苦心?老朽……老朽……”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竟對著陳寒再次深深作揖下去:

“得先生此言,老朽心血,便不算虛擲!前番種種,是老朽閉目塞聽,狂悖無知!從今往後,先生但有所命,宋濂莫敢不從!先生於儒學、于格物、於醫道之見解,直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老朽……願執弟子禮,恭聆先生教誨!”

此番言辭懇切,真心實意地將陳寒置於平輩,甚至隱隱有師事之意。

陳寒坦然受了他這一禮,伸手將其扶正,溫言道:

“宋學士言重了,學問之道,貴在切磋琢磨,互通有無,寒僻處山林,偶得些異想天開之論,幸得學士不棄。若學士有暇,日後你我大可煮茶清談,共論這天地玄機,格物之理,豈不快哉?”

“好!好!好!”宋濂激動得連說三個好字,花白鬍須都在顫抖,滿腔鬱結盡化雲煙,只覺胸中塊壘盡去,豁然開朗。

他望著陳寒,眼中再無半分芥蒂,唯餘敬服與相惜:

“先生襟懷,光風霽月,老朽痴長,日後便託大,喚先生一聲陳小友!先生莫嫌老朽攀附!今日能解此心結,得遇先生,實乃宋濂晚年大幸!”

……

坤寧宮偏殿,朱元璋背對殿門,負手立於窗前,目光沉沉投向庭院深處幾株枯木。

“父皇!”朱標聲音帶著罕見的輕快,打破了沉寂,他快步走來,手中緊攥著一卷墨跡尤新的宣紙,臉色雖仍透著幾分病態蒼白,眼底卻跳躍著久違的光彩。

朱元璋猛地轉身,目光掠過朱標猶帶倦色卻明顯舒展的眉眼,最後落在他緊握紙卷的手上:

“回來了?陳先生……如何說?”

“父皇,陳先生真乃天人也!”朱標難掩激動,快步上前,將手中宣紙雙手奉上,“此乃先生親筆所書《薯蕷引種栽培及利弊詳要》,條分縷析,字字珠璣!先生更是將此物之性、之利、之弊、及推廣之法,盡述於這卷中,兒臣細觀,歎為觀止!”

朱元璋並未立刻去接那捲紙,目光依舊凝在朱標臉上,半晌,他才緩緩伸出手,卻不是接紙,而是重重拍在朱標肩頭:

“標兒,你的氣色……看著像是好了些?”

不等朱標回答,他便爆出一陣洪亮大笑:

“哈哈哈!陳先生學究天人,鬼神莫測,他的話,自然做不得假!”

朱標被父皇這突如其來的大笑和親暱拍肩弄得微微一怔。

父皇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他順勢將手中紙卷又往前遞了遞:

“父皇請看,先生所慮周詳,已將此神物之長短利弊盡數剖明,更擬定了試種推廣的穩妥章程。兒臣以為,當立即召集戶部、工部、司農寺主官,並急召南直隸布政使入京,共議此策!先生建言,先行於京畿皇莊及南直隸氣候相宜之州縣設點試種,由老農精耕,詳實記錄,功成則次年擴至一省數府,再徐徐圖之,萬不可貪功冒進,強令全域!”

朱元璋目光終於落在那捲紙上,只掃了一眼封面清峻字跡,並未展開細讀,然後大手一揮,斬釘截鐵:

“既是陳先生手書,還有甚疑慮?那幫酸儒懂個屁的稼穡……”

話至此處,朱元璋猛地頓住,腮邊肌肉抽了抽,硬生生將那些朱標不喜的話語咽回肚裡,然後努力擠出笑意:

“陳先生思慮周全,穩妥!此事,標兒你全權處置便是,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召集哪些人,如何議,何時開始試種,恁說了算,咱都支援!”

朱標又是一愣。

父皇竟問都不問具體章程,便將這關乎國本的重任完全交託?

這與他印象中事必躬親、乾綱獨斷的父皇判若兩人。

朱標遲疑道:

“父皇……此事關乎億萬黎民生計,非同小可,兒臣擬定的章程,父皇是否……”

“不必看了!”朱元璋臉上笑容不減,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爽朗,“陳先生寫的,還能有錯?標兒你親自過目,親自操持,咱一百個放心,往後這些事,恁放手去做!需要咱下旨的,說一聲便是,定全力支援!”

朱標心頭那絲異樣感更濃。

父皇不僅爽快同意,更將決策權完全下放,他壓下疑惑,躬身道:

“兒臣遵旨,既如此,兒臣便即刻去文華殿,召諸部堂官共議細則,待議定具體章程,兒臣再來向父皇詳稟……”

“不用!”朱元璋再次截斷話頭,語氣依舊溫和,“議定便直接施行,不必再來回稟於咱。咱眼下,只想守著雄英,看著他一點一點好起來,標兒,你是太子,監國理政乃爾分內之事,放手去幹!天塌下來,有爹給你頂著!”

“父皇……”朱標又是一怔。

他凝視著父親那張佈滿風霜卻努力擠出笑容的臉,試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但什麼都看不出來。

朱元璋避開兒子探究的目光,轉身走向內殿方向,聲音低沉下去:

“去吧,標兒。雄英這裡有咱和你母后看著,你……顧好自己身子,比什麼都強。”

朱標看著父皇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內殿的珠簾後,在原地默立片刻,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份《薯蕷引種栽培及利弊詳要》仔細收好,整了整衣冠,轉身走向內殿。

拔步床上,朱雄英小小身軀裹在錦被裡,呼吸雖仍微弱,卻已平穩許多。

馬皇后休息完後,便早早過來坐在床邊,一手握著孫兒的手,另一手輕輕撫過他敷著墨綠藥糊的胸口,眼中是化不開的憐惜與劫後餘生的慶幸,見朱標進來,她微微頷首,目光詢問。

朱標走近床邊,俯身仔細看了看兒子安睡的小臉,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微涼卻不再死寂的額頭,緊繃心絃才真正鬆了一絲:

“母后放心,雄英氣色好多了。”

馬皇后輕輕拍了拍朱標的手背:

“標兒,你身子也不太好,莫要太過操勞。”

“兒臣省得。”朱標應道,又深深看了一眼兒子,“雄英,好生將養,爹晚些再來看你。”

說完,對著馬皇后恭敬一禮,又轉身對著旁邊的朱元璋行了一禮,大步流星地走出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