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被宋濂這一連串激烈指責弄得有些窘迫,他捧著番薯,不知該如何辯解。

父皇說是親眼所見,但自己未曾目睹,心中也並非全無疑慮,只能道:

“宋師稍安,父皇既言親眼所見,當有其事,孤此番前來,正是要向陳先生請教此物詳情,瞭解其種植法門,以求證實推廣。是非曲直,待孤與陳先生詳談,或可明辨。”

宋濂看著朱標誠懇又帶著堅持的神色,深吸了幾口氣,強壓下翻湧怒火。

他深知太子秉性仁厚,非是易於矇蔽之人,更知陛下性情剛烈,絕不會無的放矢。但畝產二十三石這個數字,實在太過駭人聽聞,徹底顛覆了他畢生所學和認知底線!

“好!好!”宋濂胸膛起伏,猛地一拂袖,“既然殿下要尋陳先生問個明白,老臣也一同前往,老朽倒要親耳聽聽,這位陳先生,如何自圓其說!如何解釋這驚世駭俗的二十三石!”

朱標見宋濂如此堅持,也不好拒絕,只得點頭:

“如此也好,宋師請。”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庭院,來到西廂房門前。

朱標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這才抬手,在緊閉的房門上輕輕叩了三下。

“篤、篤、篤。”

“何人?”一個清朗平靜的聲音從房內傳出。

朱標回道:

“陳先生,朱標特來拜會先生,不知先生可方便一見?”

“原來是太子殿下,請進。”門內聲音依舊平穩。

朱標這才輕輕推開房門,宋濂緊隨其後,臉色依舊沉鬱。

踏入房內,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著清茶氣息撲面而來。

陳設簡樸,一床一榻一桌一椅而已。

引人注目的是靠窗處擺著一張寬大書案,案上堆疊著厚厚一摞雪白宣紙,旁邊筆架上懸著數支大小不一的狼毫。

陳寒正坐在書案後,手持一支細管狼毫,伏案疾書,墨跡淋漓,朱標和宋濂進來時,他恰好寫完最後幾筆,這才擱下筆,抬首起身。

“草民陳寒,見過太子殿下。”陳寒對著朱標,依足禮數,拱手躬身,目光掃過朱標身後的宋濂,也微微頷首,“宋學士。”

朱標連忙上前一步,鄭重還禮:

“先生萬萬不可多禮!先生乃雄英救命恩人,亦是父皇座上貴賓,學生此來,一是代雄英向先生叩謝再生大恩!”

說著,便要深深下拜。

陳寒身形微動,恰到好處地托住朱標手臂,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道傳來:

“殿下言重了,治病救人,醫者本分,太孫殿下生機未絕,草民不過順勢而為,此禮,陳寒斷不敢受。”

朱標感受到手臂上傳來的力道,心中微凜,顯非凡俗。

他順勢直起身,懇切道:

“先生高義,學生銘記於心,雄英能轉危為安,全賴先生迴天神術。此恩,沒齒難忘!”

“殿下仁孝,感念至此,陳寒心領。”陳寒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朱標一直小心捧在手中的番薯上,“殿下手中番薯,可是從陛下處得來?”

“正是!”朱標連忙將番薯雙手奉上,姿態恭敬,“父皇將此番薯交予學生,命學生務必向先生虛心請教此物詳情,父皇言道,先生於棲霞村所種之薯蕷,畝產驚人,乃利國利民之神物,關乎社稷根本,務要詳察推廣之法,學生愚鈍,懇請先生不吝賜教!”

陳寒接過那沾著泥的番薯,手指在粗糙表皮上摩挲了一下,點了點頭:

“陛下與殿下心繫黎庶,此乃萬民之福。”

一旁的宋濂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目光直刺陳寒:

“陳先生!老朽敢問,殿下所言,先生聲稱此物畝產可達二十三石,此事當真?先生可知,此數字究竟意味著什麼?與我大明當今稻麥之物產相比,何異於天壤之別!先生可能拿出確鑿之證,以解天下人之疑?而非僅憑口舌之言,或那棲霞村中一二鄉野村夫之語?”

宋濂語氣咄咄逼人,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質疑。

朱標在一旁,想開口緩和,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陳寒面對宋濂詰問,將番薯放回朱標手中,目光轉向宋濂:

“宋學士質疑,情理之中,二十三石之數,確非常理可度。”

他踱開一步,走到窗邊:

“然,天地生萬物,其性各異,其能無窮,稻麥為禾,生於水田沃土,受制於天時地利。薯蕷為根,深藏於地下,其藤蔓匍匐,葉可蔽日,根可深扎,汲取養分之能,遠非稻麥可比。故其耐旱、耐瘠薄,不擇地力,山坡、沙壤、貧瘠之地皆可生長。”

陳寒轉過身,直視宋濂:

“至於確鑿之證?棲霞村後山薯田猶在,去年秋收之薯塊窖藏尚存。陛下親臨,親見農人起土,親聞收穫斤兩折算之數,此乃陛下親眼目睹,親耳所聞,非草民空口妄言,亦非一二村夫之語。宋學士若執意不信陛下之言,不信親眼之實,執意以典籍所載之常理,否定天地間本存之異數,非薯蕷荒謬,實乃學士心中之藩籬,固不可破也。”

他語氣平和,卻字字如錐,直指宋濂固守教條、懷疑帝聽的核心。

宋濂被噎得一滯,臉色陣青陣白。

陳寒搬出了朱元璋親眼所見這個事實,他縱有千般質疑,也不敢公然說陛下被矇蔽了,但他心中那“畝產二十三石”的巨大荒謬感,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好!就算陛下所見為真!”宋濂深吸一口氣,“然陳先生可知,農事關乎國本,絕非兒戲!若此物真如先生所言,耐旱耐瘠,產量奇高,為何千百年來,從未見諸中原典籍?為何從未有前代賢明引種推廣?”

“此物若真如此神異,必有其重大缺陷!或許易染惡疾,或許味同嚼蠟難以下嚥,或許……根本難以在尋常百姓之地種植成功,先生只言其利,可曾深究其弊?貿然推廣,若引得萬民棄傳統之禾稻而趨此虛無縹緲之物,一旦有失,顆粒無收,豈非動搖國本,釀成滔天大禍?此責,先生可擔得起?”

宋濂的質問如同連珠炮,帶著老成謀國的沉重,直指要害。

朱標聽得也是心頭一凜,面色凝重起來。

宋濂所言,正是他內心深處隱隱擔憂之處。

高產固然誘人,但若此物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巨大隱患,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