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坤寧宮。

太子朱標直挺挺地站著,緊挨著那張紫檀木的雕花拔步床。

床上躺著的是他兒子朱雄英。

馬皇后坐在床沿,一隻手緊緊握著朱雄英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

那隻小手冰涼,軟軟的沒有半分力氣。

朱元璋背對著床榻,站在幾步外的陰影裡。

幾個身著青色官袍的太醫,垂手躬身立在不遠處的殿柱旁,個個面如土色,腦袋幾乎要埋進胸口,恨不得把自己縮排地縫裡去。

死寂持續了不知多久,朱元璋猛地轉過身,動作帶起一股風,雙眼像刀子一樣狠狠剮向那排太醫,聲音低沉嘶啞:

“說!”

一個年紀最長的老太醫渾身猛地一哆嗦,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金磚上。

其餘幾個太醫也像是被抽了筋,跟著齊刷刷跪倒一片,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

那為首的老太醫抬起頭,說不出的恐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上……上位……恕臣……臣等無能!太孫殿下……殿下此症……乃……乃是先天不足,又逢邪風入髓,臟腑皆弱……藥石……藥石……實難奏效!”

“藥石難奏效?”朱元璋的聲音如同滾雷,震得燭火都猛地一跳,“咱養你們這群廢物是幹什麼吃的?啊?”

他往前踏出一步,巨大的陰影瞬間將跪伏的太醫們籠罩:

“平日裡,一個個口若懸河,什麼醫案藥理,頭頭是道!到了節骨眼上,就只會說無能?咱看你們不是無能,是存心找死!”

他猛地一揮手,袍袖帶起疾風,指向殿外:

“來人,給咱拖出去,統統砍了,連一個娃娃都救不了,留你們這些廢物何用!”

“陛下!”馬皇后猛地站起身,擋在了朱元璋和那些待宰的太醫之間,“你殺了他們,雄英就能好起來嗎?雄英的病,是命數!是劫!非人力所能強為!你就是把這應天城的大夫殺光,也無濟於事!”

她上前一步,抓住朱元璋的雙臂:

“他們是大夫,不是神仙,太醫院上下,誰不想救活雄英?誰不是豁出性命在用藥?殺他們,除了洩你的心頭恨,能換回雄英半分嗎?”

朱元璋胸膛劇烈起伏,像拉破的風箱,呼哧作響。

他死死盯著馬皇后,眼中怒火翻騰,幾乎要噴出來燒燬一切。

馬皇后寸步不讓地回視著他,淚水無聲地滑落。

朱標也抬起頭,滿臉淚痕:

“父皇!母后說得對!殺了太醫,於事無補!”

朱元璋的目光在妻子和兒子身上來回掃過。

那股狂暴的殺意,終究被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的狂怒似乎退卻了幾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被抽空了力氣的暴躁:

“滾!都給咱滾出去。”

“謝上位開恩,謝娘娘開恩!”如蒙大赦的太醫們,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並用地互相攙扶著向殿外逃去,生怕慢了一步,那懸在頭頂的屠刀就會落下。

朱元璋不再看任何人,霍然轉身,大步流星地穿過寢殿。

守在殿門口的太監宮女們慌忙跪倒一片,頭深深埋下,大氣不敢出。

朱元璋看也不看,徑直撞開殿門,走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之中。

奉天殿的偏殿書房裡,燈火通明,卻驅不散那盤踞在帝王心頭的陰霾。

朱元璋坐在寬大龍椅裡,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張隨時會崩斷的硬弓。

面前御案上奏章堆積如山,平日裡他批閱奏章時那專注犀利的眼神,此刻卻是渙散的。

侍立在角落的幾個內侍,如同泥塑木雕,連呼吸都刻意放得極輕。

陣極輕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接著,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一個老太監佝僂著腰走進來,在御案下深深一躬,聲音細若蚊吶:

“上位,誠意伯劉伯溫求見,說是有緊要事務啟奏。”

朱元璋沉默了幾息,極其含混地“唔”了一聲,算是應允。

老太監如釋重負,連忙躬身倒退出去傳話。

不多時,劉伯溫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

他身著緋色常服,腰束玉帶,雖已顯出老態,但腰背依舊挺直,步履沉穩。

只是那清癯的面容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劉伯溫走進書房,目光飛快地掃過御案后皇帝那比平日更加陰沉的臉,心頭一凜。

劉伯溫躬身行禮:

“臣劉伯溫,參見上位。”

朱元璋眼皮也沒抬,只從喉嚨裡滾出一個含糊的音節:

“嗯。”

劉伯溫站直身體,沉聲道:

“啟奏上位。欽天監連日觀測,紫微垣帝星之側,有赤氣侵擾,其芒如刀,直犯帝座,分野對應東南,恐主兵戈之災、或重臣有變,臣不敢不報。”

朱元璋的目光依舊空洞地落在堆積如山的奏章上,劉伯溫的每一個字都進了耳朵,卻像隔著一層厚紗,攪不起半點波瀾。

他心裡頭想著的只有朱雄英。

“……東南?”朱元璋終於開口,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暴躁,“又是倭寇?還是哪個不開眼的勳貴?”

劉伯溫敏銳地捕捉到皇帝語氣中的異常煩躁,遠勝平日。

他小心觀察著朱元璋的臉色,斟酌著字句:

“星象示警,需謹慎防備,然具體所指,尚需細查,上位……可是另有煩憂?臣觀上位龍顏,似有沉重心事。”

朱元璋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劉伯溫,聲音沉重嘆息和無盡疲憊,“咱的雄英……咱的嫡長孫……才多大啊!就那麼躺著……氣若游絲……太醫……太醫說……”

他喉頭滾動,後面的話像是被堵住了,憋得他胸膛劇烈起伏。

劉伯溫心頭一沉,原來太孫病勢已如此危急!

他連忙追問:

“太醫如何說?太孫殿下吉人天相,上位勿要太過憂心。”

“吉人天相?”朱元璋猛地睜開眼,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和憤怒,“一群廢物!說什麼先天不足、邪風入髓、臟腑皆弱!藥石……藥石難奏效!咱養著他們有什麼用!連個娃娃都救不了!要不是……要不是妹子攔著……”

他後面的話沒說出口,但那驟然爆發的殺意讓殿內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劉伯溫默然。

他深知太孫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那是寄予厚望的皇嫡長孫。

太醫判了藥石難奏效,等於是絕了希望。

劉伯溫心中念頭急轉,一個身影突然浮現腦海。

那是七年前,他去武當山祭拜祖師,偶遇一奇人,這奇人當時告誡猶言在耳。

也是因為聽了那奇人的話,劉伯溫後來在胡惟庸案裡,逃過一劫,保住性命,否則他早已身死道消!

劉伯溫的遲疑,一絲不落地落入了朱元璋眼中。

朱元璋此刻如同繃緊的弓弦,對任何一絲異動都異常敏感。

他盯著劉伯溫臉上那細微的變化,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劉基!你在想什麼?有話就說,在咱面前,婆婆媽媽作甚!”

劉伯溫被那目光刺得一凜,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再次躬身:

“上位息怒。臣……臣方才遲疑,非是有意,只是……只是此事……過於離奇,臣也並無十分把握,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朱元璋只有一個字,目光如炬,緊緊鎖住劉伯溫。

“是。”劉伯溫定了定神,“上位為太孫憂心如焚,臣感同身受,這藥石難奏效之症,確屬疑難,然……然臣早年遊歷四方時,曾遇一奇人……”

“奇人?”朱元璋身子微微前傾,“說清楚!”

劉伯溫謹慎地回答:

“此人……此人居於武當山深處,性情孤僻,甚少與俗世往來,臣當年回武當祭拜祖師時,曾機緣巧合,與他有過數面之緣,觀其言行,學識之淵博,見解之奇詭,實乃臣平生僅見,醫卜星相,天文地理,機關數術,乃至……乃至旁門左道,似乎……似乎無所不窺,無所不精。”

“武當山?”朱元璋眉頭緊鎖,“是個道士?既是方外之人,這治病救人,尤其是疑難雜症,他懂多少?”

“上位明鑑。”劉伯溫忙道,“此人並非尋常道士,他雖隱居山林,卻絕非只知唸經打坐,臣曾親眼見他用奇法救治過山民,其所用之醫療典籍,聞所未聞,手法更是……更是匪夷所思。”

“如何匪夷所思?”朱元璋追問道。

劉伯溫沉吟:

“臣……臣曾見他用利刃剖開患處,去腐生新,甚至……開顱取疾!”

“什麼?”朱元璋猛地從龍椅上站起,雙眼圓瞪,死死盯著劉伯溫,“開……開顱?”

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角落裡侍立的內侍們嚇得幾乎要癱軟下去。

劉伯溫頂著朱元璋的目光,硬著頭皮道:

“臣……臣親眼所見,此人以特殊器具,小心開啟顱骨,取出異物,再合攏傷口……以至痊癒,只是……此法過於兇險,聞所未聞,故世人多視其為妖言邪術,不敢輕信。”

“何止妖言邪術!”朱元璋的聲音如同炸雷,在書房裡迴盪,“那是砍頭,是殺人!開顱?腦袋開了瓢,人還能活?荒誕!荒謬絕倫!你……你莫不是老糊塗了?竟敢拿這等瘋言瘋語來糊弄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