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斤多重!乖乖隆地咚!阿拉屋裡廂一年到頭攢下的肉票加起來,也買不到這麼多肉啊!”

“你看那顏色,暗紅發亮,油光都沁出來了,肯定是上好的‘火踵’(火腿中段)!

老早辰光,只有大飯店裡的大師傅才曉得挑!”

“聞聞這香味!正宗金華味道!隔著幾條弄堂都聞得到!香煞人咯!”

“陽家明明真是……運道通天了!救個人都能救出這種潑天富貴,陽家祖墳冒青煙了!”

張秀英和李桂花聽著這些議論,腰桿挺得筆直,臉上容光煥發,彷彿年輕了十歲。

這條火腿,不僅僅是一大塊肉,更是兒子(小叔子)本事、運道和人品的象徵,是陽家在這石庫門裡徹底揚眉吐氣、奠定地位的鐵證!

但張秀英並非眼皮子淺、只知關起門吃獨食的人。

多年的鄰里相處,她深諳“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尤其在剛剛“發達”、萬眾矚目的時候。

她指揮著李桂花,鄭重其事地拿來家裡最鋒利、平日捨不得用的那把厚背菜刀,又尋出一塊洗刷得乾乾淨淨的舊砧板。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親自操刀,帶著一種近乎莊嚴的儀式感,開始分割這份沉甸甸的“謝禮”。

刀刃沉穩地切入暗紅色、緊實的火腿肉,發出輕微而悅耳的“沙沙”聲,露出裡面紋理分明、如同上好瑪瑙般的玫紅色瘦肉和晶瑩剔透、玉石般的肥膘。

剎那間,一股更加濃郁、更加霸道的異香猛烈爆發,瞬間席捲了整個天井,引得圍觀眾人喉頭齊動。

“陳阿婆。”

張秀英利落地切下厚厚一片,足有半斤重,肥瘦相間,色澤誘人,用乾淨的草紙仔細包好,笑容滿面地遞給眼巴巴看著、滿臉期待的陳阿婆:

“你拿著,回去蒸蒸,或者吊點鮮湯,味道老嗲的!給你屋裡也添點油水!”

陳阿婆驚喜地接過,枯瘦的手都有些抖,連聲道謝:“哦喲!秀英啊,這怎麼好意思……太貴重了!太破費了!謝謝,太感謝了!”

“馮師母。”

張秀英目光轉向一旁的藺鳳嬌,又切下同樣大小、品質極好的一塊瘦肉偏多的部分,同樣仔細包好,遞過去:

“這塊你也拿著。你家馮老師是讀書人,有學問,阿拉屋裡廂也跟著沾沾書香氣,福氣好。”

馮師母藺鳳嬌連忙推辭,臉上帶著真誠的不好意思:“秀英,不要這麼客氣,太破費了!我心領了!”

“拿著拿著!一點心意!”

張秀英不由分說塞到她手裡,語氣爽朗又帶著不容推辭的親熱:

“都是老鄰居了,低頭不見抬頭見,有好物事大家嚐嚐鮮!我們明明有運道,也是託大家平日的福!”

兩位鄰居千恩萬謝地收下,臉上的笑容真摯無比,眼神裡充滿了感激。

這半斤上好的金華火腿,在這個物資極其匱乏的年代,絕對是沉甸甸的人情。

接著,張秀英又切下更大、更方正的一大塊,足有一斤多重,用更大張的油紙仔細包好,遞給旁邊的李桂花,聲音溫和了些:

“桂花,這塊你收好。等阿拉大囡(陽光明的大姐)下趟回孃家,讓她帶轉去。

她婆家條件也一般,一年到頭難得見幾次大葷腥,讓她們也開開葷,嚐嚐味道。”

這是給外嫁女兒的體面和撐腰,也是維繫親情的實實在在的紐帶。

李桂花小心地接過,像捧著寶貝,連連點頭,聲音裡帶著對婆婆周到考慮的佩服:“曉得了,姆媽!我一定收好,等大阿妹回來!”

最後,張秀英看著砧板上剩下的火腿主體,又抬眼瞥了瞥三層閣的方向,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刀,在靠近蹄髈、皮多肉少、骨頭偏大的地方,切下了薄薄的一小片,頂多二三兩重,品相明顯不如先前送出去的那些。

“桂花。”

她把這一小塊遞向李桂花,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無奈和叮囑:

“這塊……你送到三層閣去。雖然她們平常……唉,總歸是一個門洞裡住著,一個大門進出,抬頭不見低頭見。

阿拉屋裡廂吃肉,落下她們,傳出去閒話不好聽。就講……是明明帶回來的,大家分分,都嚐嚐味道。”

李桂花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看著手裡這塊“邊角料”,心裡老大不樂意,眉頭擰起,嘴巴一撇,小聲嘟囔道:

“姆媽!送給她們?她們平常怎麼講阿拉明明的,你忘記了?講得多少難聽!餵狗也不給……”

“叫你送就送!”陽永康低沉而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從屋裡傳來,像一塊石頭落在地上,“一點吃食,不要做得忒難看。送過去,話講得客氣點。”

李桂花不敢違逆公公,只得捏著鼻子,拿起那小塊火腿,不情不願地走出門,噔噔噔上了那狹窄陡峭的木樓梯。

三層閣的門虛掩著,裡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李桂花也懶得敲門,直接推開了。

何彩雲和趙鐵民正坐在那張搖搖晃晃的小桌旁,桌上只有兩碗清湯寡水的青菜面,幾根蔫黃的菜葉漂浮著。

何彩雲一抬頭,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瞬間釘在了李桂花手上——釘在那塊小小的、卻散發著致命誘惑香氣的油紙包上!

“桂花?你……你有啥事體?”何彩雲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和期待,眼睛瞬間亮得驚人,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

李桂花把火腿往她家桌上一放,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甚至帶上一點居高臨下的施捨意味:

“喏,阿拉屋裡明明帶回來的火腿,阿爸姆媽講,一個門洞裡的鄰居,有好物事大家分分,嚐嚐味道。這點你們拿著。”

何彩雲的反應快得驚人!

她“噌”地一聲從凳子上彈起來,臉上瞬間堆滿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諂媚的燦爛笑容,那變臉的速度之快、弧度之大,讓見慣了市面的李桂花都愣了一下。

“哦喲喲,謝謝,謝謝你屋裡廂!謝謝陽師傅!謝謝秀英阿姨!”

何彩雲連珠炮似的道謝,聲音甜得發膩,雙手像捧起易碎的珍寶般,捧起那一小塊火腿。

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彷彿捧著的不是一小塊肉,而是金元寶:

“我講啥來著?陽家屋裡廂就是仁義,大氣,有福同享!不像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眼皮子淺,見識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