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顧客圍著傢俱,或蹲或站,仔細檢查著榫卯是否結實,敲擊著木板聽聲音,與穿著藏藍工作服的店員低聲討價還價。

偶爾有人成交,便會有店員吆喝著同伴,用粗麻繩小心地將笨重的傢俱捆紮起來。

舊衣物部在右側靠牆的位置。

褪色的呢子大衣、洗得發白但熨燙平整的毛料中山裝、厚重的棉襖、打著細密補丁的卡其布工裝、花布棉襖、甚至還有幾件儲存尚好的旗袍。

儘管這幾件旗袍大機率賣不出去,但這是小將們的成果,肯定不能浪費。

這些衣物,分門別類地掛在長長的金屬橫杆上,或者迭放在玻璃櫃臺裡,品相明顯比外面地攤上的好上許多。

幾個婦女圍在一件深藍色的派力司料子中山裝前,仔細翻看著領口、袖口和腋下的磨損程度,低聲議論著價格。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工裝的中年男人,猶豫地摩挲著一件厚實的軍用棉大衣的領子,似乎在衡量它的保暖性與價格。

舊書籍文具及雜項部,擺放在角落。

幾個高高的書架塞滿了泛黃的書籍,大多是舊課本、技術手冊、過期的《紅旗》雜誌和《人民畫報》,也有一些封面殘破的小說和捲了邊的連環畫。

幾個戴著眼鏡、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在書架前專注地翻閱著。

旁邊的玻璃櫃臺裡,擺放著舊鋼筆、舊墨水、舊算盤、舊唱片,甚至還有一些缺了口的搪瓷盆、掉了瓷的搪瓷缸、外殼癟了的舊暖水瓶,上面貼著小小的“處理品”標籤。

最熱鬧、人氣最旺的,無疑是位於商店三樓中央核心區域的“三轉一響”部。

這裡用一圈長長的玻璃櫃臺圍起來,裡面陳列的,是這年頭普通家庭夢寐以求的幾大件:腳踏車、縫紉機、收音機,以及陽光明此行的目標——手錶。

櫃檯擦得鋥亮,但仔細看,有些邊角處還有細微的磕碰或膠布粘過的痕跡,顯然是恢復營業後重新啟用的舊物。

櫃檯後穿著整潔藍布工作服、戴著套袖的店員們忙得不可開交。

陽光明深吸一口這混合著特有的時代塵埃的空氣,目標明確地朝著鐘錶櫃檯走去。

鐘錶櫃檯是“三轉一響”區裡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玻璃櫃臺下,鋪著墨綠色的絲絨布,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手錶。

數量最多、佔據主流位置的,自然是國產表。

經典的“魔都牌”a581、a611、1120等型號,銀白色或金色的圓形錶殼,簡潔樸素的白色或香檳色錶盤,大三針,下方是醒目的“魔都”二字和拼音。

它們成色不一,有的錶殼光亮如新,有的邊緣已磨損露出銅胎;錶蒙子有的通透,有的帶著細密的劃痕;鋼連結串列帶有的銀亮,有的已經發暗發黑。

除了魔都牌,還有忝津的“東風”(即後來的海鷗)、清島的“金錨”、楠京的“鐘山”、以及“寶石花”、“鑽石”等品牌,價格從二三十元到一百多元不等。

在這些國貨的包圍中,幾塊品相上乘的進口表顯得尤為突出,像沙礫中的珍珠。

一塊銀色精鋼錶殼的瑞士“梅花”表,陽光明看著像是307-345空霸型,白色錶盤上有著細膩的放射紋,搭配簡潔的條形刻度,顯得優雅大氣。

旁邊是一塊略顯厚重的瑞士“英納格”自動錶,金色表圈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更遠處,一塊品相極佳、銀色錶殼配黑色錶盤的瑞士“瓦斯針”,以及一塊金色錶殼、錶盤上印著“rolex”皇冠標誌、帶日曆窗的“勞力士”datejust,靜靜地躺在各自的絲絨墊上,散發出一種與周圍截然不同的、低調卻不容忽視的奢華感。

這幾塊表周圍,明顯聚集了更多目光灼灼的顧客。

陽光明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那塊“梅花”和那塊“勞力士”吸引了過去。

特別是那塊梅花表,設計經典,大小適中,走時精準是出了名的,在這個年代絕對是身份和品位的象徵,戴在手腕上,進出國棉廠廠辦,那份低調的底氣不言而喻。

他擠到櫃檯前,指著那塊梅花表,對櫃檯後一位戴著老花鏡、套袖雪白、手上戴著薄棉紗白手套的老店員問道:“老師傅,麻煩你,這隻‘梅花’看看好伐?幾鈿?”

老店員抬眼,透過鏡片打量了一下陽光明,見他穿著乾淨但普通的半袖白襯衣,年紀不大,語氣卻很沉穩。

他點點頭,動作一絲不苟地開啟櫃檯鎖,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小心地取出那塊梅花表,放在一塊專門鋪在櫃面上的小絨布上方,輕輕推到他面前:

“小阿弟眼力好。正宗的瑞士梅花表,307機芯,17鑽,自動上鍊,省心。你看看這成色,”

他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虛點著錶殼和錶盤,“基本沒硬傷,輕微使用痕跡,算得上九成新!

原裝不鏽鋼實心錶帶都在,搭扣也老好。

關鍵是走時精準,上個月收進來,阿拉師傅仔細校過,日差十秒以內,比阿拉自家廠裡新表也勿差!”

老店員的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帶著一種老行家的篤定。

他頓了頓,報出一個數字:“兩百八十五塊。”

這個價格,幾乎抵得上陽光明剛才賣掉犀角片收入的一半還多!

陽光明心裡咯噔一下。

說不心動是假的,這表無論是品牌、品相還是實用性,都無可挑剔。

但理智瞬間佔據了上風。

一個剛進廠辦、毫無背景的新人,手腕上突然戴起一塊價值近三百塊的瑞士名錶?

這無異於在自己腦門上貼了張“有問題”的標籤。

太扎眼,太不合時宜了!

他需要的是融入,而不是被矚目。

更現實的問題緊隨而至。

他的目光掃過櫃檯玻璃下方貼著一張有些褪色的紅標頭檔案通知,上面清晰地印著幾行規定條款,其中一條被特意用紅筆圈了出來:

“根據本市相關規定,凡在本店購買價值超過人民幣一百五十元之手鐲、手錶、照相機等貴重物品,須持本市正式戶口簿原件,由本店工作人員核對登記後,方可辦理成交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