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大索長安。

太子黨羽盡皆被抓,但平素和太子交好的朝臣實在太多,李世民特意下旨,只抓參與謀反者,其中最關鍵的人物就是侯君集。一夜下來,上千人被捕,侯君集也束手就擒。只是搜捕東宮的時候,卻沒有找到那術士韋靈符,讓李世民深恨不已。

整個善後事宜數日之後才得以完成。李世民拿著太子黨羽的名單,痛心得無以復加。李元昌是自己的親弟弟,杜荷是自己的女婿,開化公趙節是自己姐姐的兒子,李安儼是自己貼身宿衛將軍,侯君集是自己最寵信的大唐名將,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太子這場謀反就像拿刀子在挖李世民的肉,徹心徹肺地痛。因為他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如何處置這些人!

這幾日在朝廷上對於如何處置太子也意見紛紜,有人主張效法齊王李祐處理結果,賜死之。有人則不贊同,認為損傷骨肉親情,違揹人倫。但賜死派的則反唇相譏:太子以臣叛君,以子叛父,若不嚴懲,人倫綱常何在?國家律法何在?

這時通事舍人來濟打破僵局,道:“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以盡晚年。則善矣。”

李世民被觸動內心悲涼之處,喉頭哽咽:“諸位公卿,朕想懇求一事。”

見皇帝說得如此鄭重,房玄齡和長孫無忌急忙道:“陛下請講。”

“玄武門和承天門之戰便抹去如何?”李世民道。

眾人有些發愣,沒聽懂李世民的意思,連一向跋扈的長孫無忌也不敢隨意猜測,大殿裡有些沉默。李世民見狀,不得不把意思表達清楚:“太子的謀反,便讓它消失在史書中吧!玄武門之戰、承天門之戰都沒有發生過,太子正在密謀階段便被紇幹承基告發,其黨羽悉數被抓。”

眾人面面相覷,沒想到皇帝居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這是明目張膽地要求所有人跟他作弊,篡改史書啊!眾人一齊望著房玄齡、令狐德棻、許敬宗等人,貞觀年間大修歷代史書,便是以這些人為主。

“諸位公卿,”李世民沒有看房玄齡,而是掃視著眾人哀求,“朕只是想減輕太子的劣行,給他一個活著的理由。數月前,朕賜死了祐兒,難道如今又要賜死太子嗎?朕如今已年近半百,尋常之家白髮人送黑髮人已經是人間至悲,何況是朕親手誅殺朕的兒子?你們哪怕不能體會一個皇帝的稱孤道寡之意,難道不能體會一個為人父母的悲傷嗎?”

李世民說得兩眼潸然,但眾人仍舊沉默著。其實大家很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他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給太子減輕罪責,能留太子一命,成全父子之義;另一方面只怕也是考慮到千秋萬世之名。畢竟,李世民一輩子打造仁君形象,可接連兩個兒子起兵造反,後世歷史,誰還相信他的仁善?

可……可篡改史書,那是要罵名千古的啊!尤其是房玄齡、令狐德棻等史學大家,這簡直是比剮了他們還難受。李世民也很清楚眾人的牴觸,所以才在大殿上拖著眾人一起下水,要篡改,是大家一起做的決定,誰都別當聖人。

眾人不說話,李世民也不說話,跟他們以沉默對峙,看樣子眾人不答應,李世民是絕不肯放棄的。最終長孫無忌忍不住了:“陛下,父子之義乃是天地人倫,陛下想成全父子之義,我等自然不能說什麼。對吧,房相公?”

房玄齡苦澀地嘆氣。

長孫無忌又盯著令狐德棻和許敬宗,兩人也默默嘆息。

“好了,”長孫無忌道,“既然大家都同意,此事就這麼定了。”

李世民感激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沉默地退朝。

內侍省中,李承乾孤獨地坐在黑暗的宮殿內,宮殿大門緊閉,四周傳來北衙禁衛的腳步聲和甲葉碰撞聲。宮殿內空空蕩蕩,李承乾沉默地跪在地上,迷茫地望著窗外的明月,似乎一瞬間,這月光流過了自己的一生。可是等月光流盡之後,這片大地上又何嘗會有一絲痕跡?

承乾忽然孤獨地笑了起來。正在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兩名禁衛開啟門,楊妃提著食盒走了進來。楊妃是曹王李明的生母,封為貴妃,頗為受寵,但自己一向與她不熟,此時卻為何來此?

承乾心頭正在詫異,楊妃將食盒放在他面前:“太子,想必是餓了吧?先用些膳吧!”

“您為何來此?”承乾問。

楊妃嘆了口氣:“文德皇后是我的恩人,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們父子間的事我雖然無法干預,卻不忍心看著你受苦。這都是我命尚膳監做的你愛吃的東西,快吃些吧。”

承乾眼圈慢慢紅了:“我從來不知您還如此關切我。”

“人心自有向背,青雀(魏王李泰小名)雖然也是文德皇后所生,可這些年他對你用的手段大家都看在眼裡,”楊妃也流淚,“好好一個太子,生生被逼成這樣,知道真相的人誰不心疼?”

“父皇寵愛四弟,我也無話可說。”承乾黯然,“這些天我自己反思,也是我性子乖張了一些。”

“你自從得了足疾之後,性子是有些偏激,可若不是青雀用那些卑鄙的手段使人誘惑你,我還真不信了,當日溫文純孝的太子,竟然會殺師、刺弟、弒父謀反!”楊妃性情淑婉,即便生氣,也是端莊無比。

“四弟使人誘惑我?”承乾愣了,“何人誘惑我?”

“你還不知麼?”楊妃愣了,“自從你事敗之後,宮裡都傳遍了,說那韋靈符是青雀派到你身邊的內奸!”

“啊?”承乾徹底驚呆了,“這——這從何說起?”

楊妃跺腳:“太子啊,你真是、真是到了這般時候還矇在鼓裡,怎麼能不敗呢?我且問你,去年你刺殺于志寧,是不是那韋靈符蠱惑你的?”

承乾想了想,點頭:“這還真是。”

“那麼從去年,你開始勸誘齊王造反,是不是也是這韋靈符在鼓動?”楊妃問。

承乾重重點頭:“對,是他!”

“再說今日,你策劃謀反,是不是也是這韋靈符勸說?”楊妃問。

承乾這回毫不猶豫地點頭:“對,他不但幫我制定策略,而且說服了侯君集投靠我……他果真是四弟的人?”

楊妃看著這樣糊塗的太子,當真有些無話可說。承乾的臉色慢慢變得蒼白。

“何至於此啊!何至於此啊!”承乾失聲哭道,“我和他一母同胞,從小感情深篤,他為何會如此處心積慮,活生生要把我推向這萬劫不復的境地?”

“皇權之下,哪一朝有過兄弟親情?”楊妃黯然嘆道。

“父皇已經廢掉我的太子之位了,”承乾擦拭眼淚,問道,“是不是要冊立他做太子?”

“有這個想法。”楊妃道,“昨日青雀入宮,哀求陛下冊封他為太子,並承諾自己百年之後,定然會殺掉子嗣,把皇位傳給李治。”

“悖逆人倫,胡說八道。”承乾罵道。

“是啊!”楊妃道,“這話誰都不會信,可偏偏陛下就信。”

承乾憤怒至極:“我今時今日落得這種田地,全因為這李泰!他竟然如此歹毒,哪怕我死,也要拖著他一起下地獄!”

“究竟如何處置你,陛下還沒有決斷,你倒未必會死,”楊妃道,“可要想拖著青雀一起敗掉,也並不難。”

承乾愣了,急忙施禮:“如何才能做到?請貴妃教我!”

楊妃道:“你只需要問陛下一句,太子之位是可以憑藉陰謀詭計而奪取的嗎?必定能絕了青雀奪嫡的指望!”

承乾一時間還沒想明白,忽然門外響起禁衛施禮的聲音:“參見陛下!”

“誰在殿中?”李世民的聲音響起。

“是貴妃娘娘。”禁衛回答。

“唔。”李世民不置可否,鼻子裡發出聲音。

這時殿門一開,李世民走了進來,楊妃急忙起身拜見。

李世民神情複雜地看了太子一眼,又問楊妃:“愛妃為何在這裡?”

楊妃溫婉地道:“都是自家的孩子,雖然犯了國法,可想起長孫姐姐當年的好,我這心裡也怪不忍的。就讓尚膳監做了些吃食,不讓孩子遭罪吧。”

一提起長孫皇后,李世民倍覺傷感,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溫和地道:“還是愛妃有心了。你且回宮去吧,朕和承乾敘敘話。”

楊妃默默地福身,退了出去。空曠的宮殿內,剩下父子二人沉默地對視片刻,又雙雙錯開了視線。

“一個月之前,朕在這內侍省中送走了祐兒,沒想到今日又來送別你。”李世民嗓音乾澀,透著一股淒涼老邁之氣。

“兒臣只恐怕父皇會在此送走更多的兒子。”承乾道。

“你在詛咒朕嗎?”李世民這次倒沒有憤怒,神情中是濃濃的無奈。

承乾搖搖頭:“兒臣是感慨自己的宿命。父皇您以宮廷政變奪得帝位,四弟才上行下效,將兒臣硬生生推到叛逆的境地,所以兒臣恐怕無論哪個皇子當了太子,都會有覬覦之人。”

李世民最聽不得人提起玄武門舊事,當即惱怒道:“你自己不爭氣,還怪青雀?”

承乾詫異:“難道父皇還不知道,兒臣的謀士韋靈符,是四弟派來的內奸嗎?”

“什麼?”李世民怔住了。

承乾臉上露出嘲諷,將韋靈符受李泰派遣,蠱惑自己刺殺于志寧,煽動李祐造反,制訂宮變計劃的事情講述了一番。李世民禁不住呆若木雞。

“兒臣是敗了,技不如人,在這無情的皇家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承乾譏諷地道,“聽說父皇有意立四弟為太子,那就替我恭喜四弟了。他果真是最像父皇的那個兒子。”

李世民臉上火辣辣的,解釋道:“朕還沒有決定立青雀為太子。”

“那就還是會立他了?”承乾咯咯笑道,“父皇這是要告訴子子孫孫,我大唐的太子之位原來可以憑藉陰謀手段來奪取嗎?”

李世民腦中忽然猶如電閃雷鳴一般。承乾一直沒能理解這句話真正的含義,但李世民剎那間就明白了,因為這是他最恐懼的事情。

從武德元年起,大唐立國二十五年,雖然初步開創了盛世,可大唐君臣最焦慮的事情,是這個王朝到底能走多遠!隋朝全盛時,比如今的大唐更要強大,可仍然是歷經二世而亡。況且在大唐之前,從魏晉到周、隋,此前四百多年中,無數的王朝,其壽命多者不過五六十年,少者二三十年,李世民和臣僚終日探討的,就是如何打破這種怪圈,讓大唐長治久安。

李世民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信心。因為他自己揹負的原罪,玄武門殺兄逼父,和那些短命王朝的同室操戈、陰謀殘殺實在太相似了。承乾的話給了他當頭一擊,讓他突然間明白,決不能允許皇子們以陰謀奪嫡的手段登上帝位,否則日後的大唐將永無寧日。

“這件事朕已經有計較,你就安心地走吧!”李世民嘆道。

“是啊,與我何干呢?”承乾黯然一笑,“父皇今日來,既然是送別兒臣,從此人間事與我再無關係。真是好後悔來這人世走一遭。”

“你還是不瞭解朕啊!”李世民神情複雜地望著他,“朕怎麼捨得殺你?一個李祐已經讓朕痛斷肝腸,難道你還要讓朕揹負殺子的罪名嗎?今日早朝,朕已經決定廢你為庶人,流放黔州。只盼你能夠在黔州平淡一生,只盼你我來生不再做父子。”

李世民腳步蹣跚,轉身離開宮殿。殿門在身後轟然鎖閉,這是他今生最後一眼看到自己愛恨難捨的兒子。

次日,李世民下詔,在貶承乾為庶人、流放黔州的同時,幽禁李泰於將作監。此舉招來了李泰一黨的大肆非議,李世民親自擬定詔書:“魏王泰,朕之愛子,實在喜愛之。朕給他恩遇尊崇諸王,給他爵位超出常例,卻導致他驕奢僭越,認為承乾雖然是嫡長子,卻可以取而代之。二人爭相交結朝臣,招攬兇徒,使得文武百官,各有依附,親戚之內,分為朋黨。朕講求公道,不偏不倚,都予以廢黜。不僅要給這天下做榜樣,也是給後代做警示。從今之後,太子無道,有藩王覬覦其位者,雙雙棄之。傳之子孫,以為永制。”

之後降封李泰為東萊郡王,遷出京城,責令就藩。

處置完承乾和李泰,李世民快刀斬亂麻,將駙馬杜荷、開化公趙節、李安儼等人斬首,至於漢王李元昌,李世民原本不想殺他,但群臣反對,只好賜死於宅中。最後剩下侯君集,李世民也猶豫了,他實在捨不得殺這個心愛的悍將。這時更是傳來訊息,侯君集在獄中拒不承認謀反。

李世民想起侯君集,又是陣陣感傷,於是命人擺駕刑部天牢,親自去見侯君集。他特意下令:召王玄策與朕同去。

這幾日王玄策成了長安的風雲人物,先是靠一己之力擒拿李祐,隨後更是以奇智鼓動叛軍提前造反,讓李世民避免了殺身之禍。兩場大功哪一樁都是赫赫功勳,就看陛下怎麼封賞了。

王玄策急忙趕了過來,李世民已經上了輦車,特詔王玄策同車。王玄策受寵若驚,上了輦車,才發現皇帝更憔悴了,幾日之間似乎老了十多歲,連鬢邊的頭髮都白了一片。

“陛下。”王玄策小心翼翼地跪坐。

李世民卻沒有說話,車輦駛過承天門,碾著青石路面,朝著刑部而去。一路上李世民都沒有說話,沉默地望著車外,王玄策更不敢說話,心中打鼓。到了天牢,李世民帶著王玄策進入囚室,侯君集被鐵鏈鎖於牆上,蓬頭垢面,李世民命人將他解了下來,侯君集沒想到皇帝會親自來探望自己,淚流不止,跪地磕頭。

李世民感慨地望著他:“聽說你拒不認罪,朕不想讓那刀筆吏來羞辱朕的有功之臣,因此親自前來。有什麼話你可以向朕說。”

侯君集哭道:“罪臣無話可說,本想能為陛下驅策,征戰四方,只可惜到中途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臣死有餘辜。”

“你有四大功勞。自從軍起,就跟隨朕南征北戰,屢立戰功。”李世民也無限傷感,“武德九年,是你與敬德勸諫朕發動玄武門之變,這場功勳朕永世不忘;貞觀四年,你奔襲兩千裡,攻滅吐谷渾,是滅國之功;貞觀十四年,你攻滅高昌國,又一場滅國之功。這四場功勞朕永世感念,因此將你的畫像置於凌煙閣,期待朕的子孫也記住你為大唐的付出,蔭庇你的子孫長久富貴。朕,還有這大唐,無論誰做皇帝也給不了你更多的榮耀,你卻為何要謀反呢?”

侯君集哭道:“是臣自己不爭氣,當初攻滅高昌時,搜刮了高昌王宮的寶物,又擄了些高昌女子,回國後被那幫御史攻訐,鎖拿下獄。雖然陛下您仁慈,幾日之後就將臣釋放,可心中總是鬱郁難平。然後受到那術士韋靈符的蠱惑,說我今生有封王之相,也就信了他的鬼話。”

李世民嘆道:“當年秦叔寶跟隨朕衝鋒陷陣,經大小二百多戰,流血數鬥,導致日後常年臥床。朕時常惋惜。可是君集,朕此時倒寧願你也如同叔寶一般,能夠安度晚年,讓你我君臣相守一輩子!”

侯君集只是嗚嗚地哭,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世民也眼圈發紅:“今日朕在朝堂上說,從前家國未安,君集浴血為國,朕實在不忍處置他。朕想乞求諸位留他一命,諸位公卿答應朕麼?群臣說,君集之罪,天地所不容,請誅之以明法度。”

侯君集哭道:“罪臣不敢求陛下法外施恩,但求一死。”

“君集呀,朕與你長訣矣。”李世民失聲哭泣,“從今而後,若是思念你,也只能到凌煙閣上,看一看你的遺像了。”

侯君集哭聲不止:“臣死不足惜,若陛下能記得臣的些許功勞,懇求陛下能給臣留下一個兒子,不要令我後嗣斷絕。”

“準了。”李世民不再說話,慢慢地轉身離去。

王玄策由始至終不曾說話,默默地跟了出去。

回去的車輦上,李世民依舊眼眶通紅,卻不再沉默,斜臥軟榻之上,凝望著王玄策:“玄策,這場變亂,多虧了有你的急智,朕才沒有踏進長生殿,僥倖逃了一命。逆黨朕會懲處,功臣朕會賞賜。但朕很好奇,當日你鼓動衛率府攻打承天門,在所有人眼中,你都是逆黨,萬一無人替你證明,你如何自處?”

“這不是有馬周嘛,”王玄策笑道,“臣不怕被冤枉。”

“若是馬周死於兵亂之中呢?”李世民仍然追問。

“怎麼會!”王玄策搖頭,“臣的不良人團團保護著他。”

“那時你就存了讓馬周替你作證的心思嗎?”李世民問。

王玄策心中一突:“呃——臣那時倒沒這樣想,馬舍人是文人,臣怕他有損傷罷了。當時時局紛亂,臣也不曉得能不能幫陛下平定這場叛亂。一旦被太子逆黨得手,臣必定死無葬身之地,哪裡能想那麼多。”

“世人都說你膽大包天,朕卻知道,你每一次冒險都是謀定而後動。”李世民目光幽幽地凝望著他,“咱們假設,這次太子得手,朕被這逆子弒殺,你當真會被太子誅殺嗎?”

王玄策大駭,跪倒在地:“臣不解陛下話中之意!”

“馬周在你的控制中,太子贏了之後,你只要把馬週一殺,轉眼之間你就是太子一黨的第一功臣!”李世民眸子凝視著他,“朝廷內外數千人作證,是你王玄策東奔西走,鼓動衛率府攻打承天門。這份功勞,太子會不認?”

王玄策汗流浹背:“可是臣之前與太子並無瓜葛,太子自然知道臣是假冒的。”

“太子篡位,急於拉攏人心,他會否認?”李世民冷冷地道,“事實上,這場政變無論誰輸誰贏,你王玄策都是大贏家!”

“陛下錯怪微臣了,臣絕無此心。”王玄策連連磕頭。

“你起來。”李世民將他扶了起來,上下打量著他,“朕今天帶你來天牢,也是讓你看一看朕對待功臣宿將的態度。叛逆之臣朕都能赦免,何況一念之差?”

“可是臣真的沒有首鼠兩端,政治投機。”王玄策委屈道。

“若是有,朕原諒你。若是沒有,算是朕敲打你。”李世民臉上有了一些微笑,“朕一向欣賞你的膽大包天,但你一定要切記,這個天,是大唐國境外寥廓蒼茫的天,而不是長安頭上的這一片天!”

“臣記住了。”王玄策道。

“你有擒李祐之功,平太子叛黨之功,這兩場功勞朕都記著。”李世民道,“你目前是從五品下,可超轉數階,不過魏徵當日定下規矩,不良人的賊帥品秩不得超過五品。你可願卸掉不良人的差事?”

王玄策想了想,他經過此番敲打之後,心中悚惕,當即道:“臣還是做這不良人的賊帥來得暢快。”

“也好。”李世民道,“你就卸了這個長史,去鴻臚寺做個少卿吧,專門負責諸國往來之事,正好將不良人分佈於各國。”

鴻臚寺少卿乃是正五品上,這一下王玄策官升三級。王玄策磕頭謝恩,但心中卻知道,皇帝對自己警惕之意甚是深重。

“替朕擒獲那韋靈符!”最後,李世民咬牙切齒地說道,“嘿,三王門外殺,大唐見輪迴!就是此人,斷送了朕的三個兒子,朕要親自審他,看一看他到底是何來歷!”

王玄策不敢怠慢,當即安排不良人查訪韋靈符。韋靈符能夠以術士之身干謁魏王、太子,在長安也是名人。要說訪查起來並不困難,可事情就奇怪了,無論不良人如何查訪,查到的僅僅是一年前這韋靈符進入長安之後的事情,彷彿一年前,世上從未有過此人!

王玄策頓時憂慮起來,這件事越發嚴重。唐初時代,戶籍是相當森嚴的,普通居民只要離開所在地,都會由官府發放“過所”,每到一城都會勘驗。更不用說道士了,道籍和僧籍一樣,管理更加嚴格。但是如此著名的一個人,不良人費盡心思竟然查不出他的來歷,這不得不讓王玄策悚惕。

是誰替他抹掉了身份?

王玄策將目光盯上了勳戚公侯,訊問了數十位和魏王李泰有深交的勳貴,終於得知,此人是工部尚書杜楚客引薦給魏王的。杜楚客是杜如晦的弟弟,駙馬杜荷的叔父,歷來和魏王交好。魏王黨的朝臣大多數都是杜楚客拉攏。數日前魏王被貶,杜楚客也被捕。後查明他未參與謀反,看在杜如晦的面子上,李世民免他一死,罷免在家。

杜楚客的宅邸和于志寧一樣,也在高官雲集的崇仁坊。王玄策帶著不良人在宵禁之前就潛伏到崇仁坊,確認杜楚客在府中。到了戌時,仍舊是老辦法,搭人梯翻牆而入,直奔杜楚客的臥房。

眾人匿跡潛蹤,避開家丁和惡犬,小心翼翼地接近後宅,卻愕然發現,杜楚客的房中竟燈火通明,連房門都洞開著。王玄策站在廊下,有些不知所措。這時杜楚客的聲音從房內傳來:“來的可是王少卿?請進來吧!”

王玄策朝手下示意,不良人立刻明白,分散而去,把守住各個要道,連房頂都有人值守。王玄策這才手扶劍柄,在門廊處脫掉靴子,走入室內。

杜楚客今年已經五十六歲,鬚髮有些斑白,被貶之後更是形容憔悴,面帶死氣。室內也極其簡陋,只是在屏風前鋪著幾張坐榻。杜楚客趺坐在坐榻上發呆,王玄策正襟危坐,手扶劍柄。

“杜公,為何此時還未就寢?”王玄策問道。

“就寢了,豈不是還要被你吵醒?”杜楚客淡淡地道。到底是做過高官之人,雖然遭貶,但氣度不減。

“抱歉,”王玄策低頭,“只是有一樁事,不得不上門詢問。白日裡人多口雜,這才夤夜前來。”

“是來問韋靈符的下落吧?”杜楚客道。

王玄策心中湧出濃烈的不安:“你知道我的來意?”

杜楚客點點頭:“今夜,韋靈符剛剛來過。”

王玄策霍然而起:“他在何處?”

杜楚客指了指他身下的坐榻,王玄策低頭看了看,並無異常,不禁詫異起來。杜楚客解釋:“方才,他就在這個榻上坐著,在你來之前,化作煙霧消散。”

“胡說八道!”王玄策大怒,“杜公,我敬您杜家乃是大唐勳貴,您卻視我如三歲孺子麼?”

杜楚客搖搖頭:“老夫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可故弄玄虛的。你且看。”他伸手一指屏風,“那韋靈符剛剛在這屏風上寫了一首詩。”

王玄策扭頭看去,那山水屏風上果然龍飛鳳舞地寫著一首詩:

隋珠以彈雀,舐秦以屬車。旦為稱孤客,夕為狐鳥餘。

三王門外殺,唐室見輪迴。若得靈符現,明日玄武門。

王玄策文才並不高,卻也能看出這首詩拙劣不堪,用韻、格律、平仄幾乎全都亂掉。但這首詩的第三句仍然把他震撼得無以復加,“三王門外殺,唐室見輪迴。”這句話明明是李世民夢中所見,怎麼會被一個術士寫在屏風上?

“這……這是什麼意思?”王玄策額頭滲出了冷汗,他跳起來摸了摸,墨跡未乾。

“前四句,引用的是《抱朴子》。”杜楚客道,“那意思是說,拿著隋侯珠去射鳥雀,舔舐秦王的痔瘡以獲取車馬。早上還稱孤道寡,黃昏卻淪為野狐和鳥雀吃剩的食物。其後這句嘛,想想也真是如此,三王相殺,豈不就是玄武門之變重演麼?”

“那麼最後兩句呢?”王玄策問。

杜楚客深吸一口氣,似乎帶著點恐懼:“若要見到韋靈符,明日就在玄武門等他。”

“胡說八道!”王玄策冷笑,“玄武門深處禁宮,何等緊要場所,他明日如何能出現在玄武門?”

“這就是今夜韋靈符來找我的原因。”杜楚客苦笑,“他告訴我說,半個時辰之後,你會來找我。並讓我轉達,明日他要去玄武門自首,隨後便化作煙霧消失了。”

卯時,甘露殿。

窗外仍然是一團暗夜,開門鼓的鼓聲正遠遠迴盪在朱雀長街,長安轟鳴。李世民的內心也劇烈地轟鳴著。王玄策將整個屏風搬到了甘露殿,李世民盯著上面的詩句,臉色煞白。

他比王玄策感受得更為深刻,“三王門外殺,唐室見輪迴。”明明是夢中所聞,為何會被一個術士知曉?

“朕只告訴過你一人!”李世民冷冷地道。

王玄策坦然抬頭,道:“若臣心中有鬼,絕不敢將此屏風搬到宮中!”

李世民沉默了很久,緩緩點頭,算是認可了他的解釋:“此事又該如何解釋?”

“等那韋靈符出現,一切迎刃而解。”王玄策道。

“傳朕旨意,命北衙禁衛埋伏玄武門、重元門、安禮門、夾城巷子。”這是要將玄武門重重圍困了,李世民想了想,“若是那韋靈符從宮外進來,不加阻攔!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來自首!”

內侍監急忙去傳達旨意,李世民又叫住他,說:“對了,去鄂國公府上,召尉遲敬德進宮。”

王玄策有些奇怪,尉遲敬德已經五十七歲,兩個月前曾經請求致仕養老,李世民捨不得,駁了回去,但允許他五日一上朝。不知為何,李世民又想起了這位老夥計。

不多時,尉遲敬德披掛整齊,手持鋼鞭,兩名禁衛扛著他的長槊,來甘露殿覲見。

李世民握著他的手,動情地道:“敬德,尚能一戰否?”

尉遲敬德慨然笑道:“臣尚未老去,只恨世間再無竇建德與劉黑闥!”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隨朕登上玄武門。當日你我在此處奠定了皇權霸業,今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小丑敢在這門下跳梁!”

李世民、尉遲敬德和王玄策在百騎的簇擁下,登上玄武門。這時北衙禁衛已經埋伏停當,四周隱約可見刀光映日,李世民站在玄武門的城牆上,不禁感慨萬千。十六年前,自己就是在這裡孤注一擲,發動兵變,登上皇圖霸業的同時,也被推進了終生的噩夢。

“朕從未後悔!”李世民喃喃道,“如果時光重來,朕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這時太陽慢慢升起,皇宮中璀璨輝煌。李世民命人在旁邊樹上日晷,沉默地等待著。他不知道韋靈符何時會出現,但他很有信心,對方不會讓自己久等的。如果此人是衝著十六年前的玄武門之變而來,無論對他還是對自己都是個煎熬。

果然,到了巳時三刻,東宮北門元德門外,突然出現一個布衣長袍的術士。此人面相清癯,三綹長髯,頭頂束髮,插著根木簪。寬袍長袖,儀態從容。北衙禁衛早已把周圍困得風雨不透,然而卻誰也不知此人究竟是如何出現的。上千名甲士緊急調動,順著宮城外的夾道,將此人團團包圍,長矛如林,巨盾如牆,兩側的城牆上,更有弓弩手張弓搭箭,只消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李世民站在城樓上遠遠地眺望著,下令:“隨他過來。”

兩側軍陣散開,韋靈符面帶微笑,從容地走在萬軍之中,彷彿閒庭信步。順著夾道往西,經過安禮門,慢慢走向玄武門。兩者距離不到二里,韋靈符走到玄武門城下時,北衙禁衛已經密密匝匝地圍攏過來。

韋靈符抬起頭,與城樓上的李世民對視:“那日,這城樓上是右衛中郎將常何吧?”

李世民不答,沉默地看著他。

韋靈符笑了笑,走進玄武門的門洞,聲音從門洞中飄出:“我走的這條路,便是當年建成和元吉所走之路,他們從東宮來到玄武門前,看見常何守門,一定會覺得很放心。陛下,他們有沒有跟常何打招呼?你一定知道,因為你當日就埋伏在南海池和臨湖殿之間,或許聽到了他們二人的對話!”

韋靈符走出玄武門,過重元門後往西走,竟然絲毫不理會城樓上的李世民。李世民和尉遲敬德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敬德低聲道:“今日決不能讓此人活著!”

王玄策詫異,心中想道:“玄武門兵變已經是世人皆知之事,還有必要滅口嗎?”

李世民和敬德急匆匆下了玄武門,王玄策和周圍的北衙禁衛也跟隨上去。遠遠的,就見那韋靈符在萬軍環伺中走向臨湖殿。從臨湖殿向西望去,南海池波濤隱約,中間是連綿的樹林和樓閣。

“陛下,”韋靈符回頭望著李世民大笑,“當日你和敬德就埋伏在那樹林樓閣之中吧?建成和元吉去南海池見太上皇,走到此處發現有伏兵,建成撥馬往回撤,你知道被發現,當即出來向建成呼喊。陛下,你當時喊了些什麼?”

李世民這時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麼,臉色鐵青,沉默不言。

韋靈符搖搖頭:“你既不說,那也無妨。我們所知道的是,你當即一箭射向建成。你的箭法一向極好,這一箭更是你的巔峰水準,一箭穿喉,建成死於馬下。之後雙方的親衛展開混戰,元吉也中箭落馬。你隨即策馬衝向元吉,卻不料馬匹被樹枝掛住,你也落馬。隨後元吉掙扎著爬起來,奪了你的弓,要以弓弦勒死你。此時敬德趕來,元吉放掉你,奪路逃走,敬德一路追殺。敬德,這是你救駕之功,我的敘述並無錯漏吧?”

尉遲敬德哼了一聲,傲然不答。

“元吉向東逃走,到了武德殿外的樹林中,被敬德一箭射殺。之後敬德抽刀斬掉元吉的頭顱。”韋靈符面孔朝著武德殿的方向,閉目凝思,似乎能看見當日的血腥一幕,“當時薛萬徹正率領東宮和齊王府的人馬猛攻玄武門,眼看支撐不住,敬德提著建成和元吉的頭顱,出示給薛萬徹等人觀看。東宮人馬知道再戰已毫無意義,隨即潰散。”

敬德大喝:“你這個妖人,此事人盡皆知,你裝神弄鬼,到底是何企圖?”

“我這個妖人只是想問陛下幾句話!”韋靈符大笑,“按照你所修的國史上講述,太上皇當時在南海池泛舟。臨湖殿與南海池近在咫尺,你與建成侍衛廝殺如此激烈,太上皇竟然不曾派人檢視?太上皇出行,三衛五仗共一百八十人,千牛備身四十八人,你率領七十餘人伏擊建成、元吉,太上皇竟然無動於衷?你殺死建成、元吉之後,敬德披甲持矛,提著兩顆鮮血淋漓的人頭,闖到太上皇面前逼宮,那兩百多的禁衛竟然任由他出入?陛下,我這個妖人想問你一句,當日,太上皇真的是在南海池泛舟嗎?他分明是被你提前拿下,囚禁在這船上!”

這一句話,說中了李世民心中最為驚懼之事。若僅僅是和建成爭奪太子之位,殺死建成、元吉,他還可以粉飾,可如今一旦證明他在玄武門政變之前,曾經控制並囚禁李淵,事情可就大了。他一直宣揚玄武門兵變是因為遭到建成、元吉的戕害被迫自衛,如此一來,這份說辭就會支離破碎。況且還會揹負囚禁父親這樣的罪名,讓他苦心經營的仁孝形象被摧毀殆盡。

“胡說八道!”李世民憤怒地道,“當日太上皇明明在泛舟,只是絲樂之聲嘈雜,無法聽見。你一個宮外之人,又知道什麼?”

韋靈符冷笑:“我既然是宮外之人,那就拿你刊行天下的國史讓你心服口服。”他從袖中拿出兩卷書冊,正是《武德實錄》和《貞觀實錄》中的兩卷,擎在手中高高舉起,“這些年你篡改《武德實錄》《貞觀實錄》,也是煞費苦心,先將你確立為太上皇早已屬意的太子人選。比如太原起兵前,說太上皇曾對你許願說,‘若事成,則天下皆汝所致,當以汝為太子。’你還固辭了。我呸,當年還未起兵,天下怎麼就是你打下來的?這算是試圖從源頭確定你的合法性吧?另外,你詆譭建成、元吉。這國史中說,‘建成,性寬簡,喜酒色遊畋,齊王元吉,多過失,皆無寵於上。世民功名日盛,上常有意以代建成,建成內不自安,乃與元吉協謀,共傾世民。’嘿嘿,好一個受害者!”

李世民臉色鐵青,韋靈符繼續道:“非但如此,你還悖逆人倫,抹殺太上皇的功勞,將太上皇形容得優柔寡斷、懦弱無能。上面說大業十三年,你遊說太上皇起兵,太上皇居然嚇得魂飛魄散,說,‘汝安得為此言,吾今執汝以告縣官。’哈哈,真是笑煞人也,太上皇居然要綁了你去見官!最後,你多方編造建成和元吉用陰謀手段毒害你,使玄武門之變成為自衛之舉。你看上面寫的:建成夜召世民,飲酒而鴆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數升。嘿嘿,當真是真龍天子啊,用鴆酒都毒不死你。再看這一條,元吉秘密奏請太上皇誅殺你,說你平定洛陽之後,不肯回京,散錢帛以樹私恩,定是有意造反,請儘快殺之!陛下啊,元吉請求太上皇殺你,這理由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你到底是何人?”李世民吼道。他腦中眩暈,看著滿目的日光,竟然有一種赤裸裸站在天地間的感覺。

“我乃是這世間善惡的審判使!”韋靈符輕蔑地道,將書卷拋擲於地上。

“審判使?”李世民冷笑,“審判善惡,卻為何蠱惑朕的三個兒子自相殘殺?”

“那只是讓你明白一點,”韋靈符森然道,“這天地間是有報應的,你自身不正,殺兄囚父,你的兒子也會幹出同樣的事!”

“到底是誰指使你的?”李世民緩緩舉起了手,四周響起咯吱之聲,上千根弓弦慢慢拉緊。

“還不肯相信麼?”韋靈符笑了笑,身體忽然冒出一股白煙。那白煙絲絲縷縷,似乎是從身體內部冒出,轉眼就瀰漫全身。

眾人頓時愕然,一個個頭皮發麻。李世民也駭然地看著,王玄策更是心神悸動。

“三王門外殺,唐室見輪迴。”韋靈符慢慢地念著。此時他的七竅之中都冒出了煙霧,連面板毛孔中都絲絲縷縷散逸出來,似乎整個人在煙霧中解體。

“快!”王玄策大吼,“用漁網!”

這時李世民也醒過神來,命令禁衛去找漁網。此處距離南海池不遠,當即有人拎著一張漁網跑了過來,然而還沒到韋靈符近前,一股風吹來,煙霧散盡。萬軍圍困之中,韋靈符化作煙霧,消失不見。

李世民臉色鐵青,奔過去仔細檢視,卻沒有絲毫痕跡。他禁不住有些慌了,仰頭望著天上的白雲,似乎韋靈符化作白雲而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李世民喃喃道,“他果真是仙人,來懲罰朕不成?”

王玄策走上來,低聲道:“陛下,此事有人可解。”

“何人?”李世民問。

“我師父,玄奘法師。”王玄策道,“當日在犍陀羅王宮,那個蓮華夜,也是這般渾身冒出白色煙霧,於眾目睽睽之下消失無蹤。此情此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