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公府,榮慶堂。

賴大媳婦掀著竹簾進來時,青布裙上沾著些塵土,她往賈母跟前福了福身,聲音壓得比簷角燕鳴還低:“回老太太,寧府那邊……剛被封了門。”

賈母手裡的佛珠“咔嗒”磕在紫檀小几上,那串盤了三十年的珠子,竟從指間滑出兩顆,滾到金磚地上,打著轉兒停在迎春腳邊,看著賴大媳婦,眼皮顫了顫,嘴唇動了半天,才擠出句“知道了”。

這輩子見多了興衰,從金陵史家的鼎盛到如今賈家的式微,可真聽著“寧國公府”被封,心裡那點撐著的體面,還是塌了一角。

“祖母別憂心,”元春忙蹲身拾起佛珠,重新放回賈母掌心,指尖輕輕覆在祖母手背上,聲音放得極柔,帶著宮裡習得的沉穩:“前兒殿下不是說了,寧府是寧府,榮府是榮府,斷不會混為一談的。”

王夫人坐在下首,手裡的茶盞早空了,仍摩挲著盞底冰裂紋,聽了訊息,半晌才對賈母道:“老太太保重身子,寧府那些事……原是他們自己不謹慎。”

前兒個寧府還熱熱鬧鬧的,如今說封就封了,誰知道往後會不會輪到榮府!

邢夫人挨著王夫人坐,嘆氣道:“可憐蓉哥兒剛娶了媳婦,這往後可怎麼過……”

話是說給別人聽,心裡想的卻是自家,若有朝一日榮府也這般,自己這填房太太,怕是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

王熙鳳站在賈母身後,剛還笑說“廊下的牽牛開得旺”,此刻臉上的笑僵了,瀲灩的鳳眸看著著窗紙上晃動的樹影,忽然想起前兒去寧府赴宴,那熱鬧的場景,可是讓她羨慕不已,這才幾日,就成了泡影。

向來會盤算的鳳姐兒,可此刻算來算去,只算出滿心空落。

寧府倒了,榮府的擔子更重了,元春的婚事,府裡的虧空,哪一樣都得她往前衝,那點慼慼然順著指尖漫上來,連捶背的動作都輕了幾分。

正悶著,忽聽廊下小丫鬟尖聲報:“太子殿下到——”

滿室的滯澀氣猛地一抽。

賈母捏著佛珠的手猛地收緊,翡翠佛頭硌得掌心生疼,元春手裡的素紗帕子纏上了指尖,抽了兩下才鬆開,王夫人忙往邢夫人身邊靠了靠,兩人的衣袖蹭在一起,都帶著點潮意。

她們哪曾想太子會突然駕臨?

“快整衣裳!”王熙鳳低喝一聲,先伸手替賈母理了理鬢邊的珠花,又拽了拽邢夫人歪了的衣領,

“老太太莫慌,殿下定是為了元春姐姐的事來的。”她說著,自己先挺了挺腰,把那點慌亂壓進了水紅綾裙的褶皺裡。

賈母被元春扶著往外走,心裡清楚,太子這時候來,定是為寧府的事做個了斷,只是不知這斷處,會不會害波及到榮府……

攥緊了掌心的佛珠,只盼著元春的婚事能壓過這場風波,讓“賈”字的體面,能多撐些日子。

剛到階前,就見晏承平穿著石青常服,已穿過月洞門走來,身後並無內侍跟隨,倒像是尋常訪客。

“老身恭迎殿下。”賈母屈膝行禮,動作雖慢,卻一絲不苟,鬢邊的赤金抹額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王夫人、邢夫人跟著跪下,裙裾掃過青石板的聲響裡,王夫人的膝蓋在石板上磕出輕響,她自己先紅了臉。

“老太君免禮。”晏承平抬手,目光在元春微垂的眼睫上停了停,語氣聽不出喜怒:“都起來吧。”

進了正廳,首位的紫檀大椅空著,鋪著家常的秋香色錦墊,鳳姐兒搶上前撣了撣灰,又讓小丫鬟添了個軟墊,笑道:“殿下快請坐,剛沏的雨前龍井,還熱著呢。”

晏承平端起內侍遞來的茶盞,剛呷了一口,便看向侍立在賈母身側的元春,語氣柔和幾許:“過來坐。”

元春一愣,隨即依言走到他身旁的玫瑰椅坐下。

這位置原是給貴客的陪坐,此刻挨著太子,裙裾幾乎要碰到對方的袍角,廳內瞬間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王夫人攥著帕子的手倏地鬆開,指腹在帕子上掐出的印子慢慢平復,心知太子這是把元春當作自家人,榮府的分量,終究是不同的。

“寧府的事,想必老太君已經聽說了。”晏承平放下茶盞,目光轉向賈母,開門見山。

賈母欠了欠身,聲音穩了許多:“勞殿下掛心,家門出了這等事,是老身管教不嚴。”

“與老太君無關。”晏承平打斷她,指尖在案上輕輕點著:“賈敬私通廢東宮,十年前便經手甲冑之事,罪證確鑿,賈珍作為襲爵人責無旁貸。”

頓了頓,晏承平目光掃過廳內,語氣平和了些:“賈蓉年紀尚輕,又是剛成家的,這事便不牽連他了,寧府的女眷也都安分,讓她們在府裡住著,不必挪動,也算全了最後一點情分。”

這話一出,王熙鳳心裡的算盤打得更響了——太子連賈蓉和女眷都放過,分明是給榮府留足了餘地,往後便是有人想拿寧府說事,也挑不出榮府的錯處。

偷眼瞧賈母,見老人家捻著佛珠的手慢了些,眼角的紋路里都透著鬆快,便知這處置正合了老太太的心意。

晏承平抬眼,目光清明:“孤已下旨,寧府爵位褫奪,賈敬、賈珍流放三千里,家產半數充公。”

寧府被抄,晏承平自然是要過來安撫下榮府,賈赦雖然是榮府的襲爵人,但毫無作用,他清楚真正掌家的是賈母,故而直接來尋。

“寧府是寧府,榮府是榮府。”晏承平的目光掃過眾人,語氣篤定:“孤與元春的婚事如期舉行,榮府只管安心籌備,不必有旁的顧慮。”

這話像是顆定心丸,砸在每個人心上,王夫人偷偷看了眼元春,見她端坐如儀,鬢邊的白玉簪在日頭下泛著溫潤的光,忽然覺得眼眶發熱。

往後,元春在東宮也能挺直腰桿了。

“多謝殿下體恤,老身代闔府上下謝過殿下。”

賈母臉上露出笑意,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活了大半輩子,哪會不懂太子的意思,這是把榮府摘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