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寨的坡地在秋陽下泛著褐紅色,像塊被摔碎的赭石。

顧北踩著剛翻過的泥土,鞋幫沾滿細碎的坷垃,每走一步都陷下去半寸。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指縫間漏下的沙礫簌簌作響!

這地貧瘠得很,石頭比土多,指甲蓋大的碎石混在土裡,硌得手心發疼。

尋常麥子種下去怕是連種子都收不回,去年冬天就有流民試著種過,最後只收了幾把秕穀。

“得像切豆腐似的把坡地切開。”

他用樹枝在地上畫著,線條縱橫交錯,像張鋪開的網。

“每層田埂築三尺高,用石頭壘邊,能存住雨水,還能擋住泥土往下滑。”

圍在旁邊的流民們大多皺著眉,王老實的孫女丫蛋蹲在他腳邊,用樹枝跟著畫,小臉上滿是困惑,她手裡的樹枝突然斷了,細枝落在地上,驚飛了只扒土的螞蚱。

“王爺,這法子能成?”

劉三搓著滿是老繭的手,掌心的裂口還沾著鐵屑,他鐵匠爐旁的幾分薄田去年只收了半袋麥,連自家婆娘都埋怨他沒本事種地。

“俺們老家的坡地,種啥死啥,都說是山神爺不樂意,嫌人動了他的地盤。”

顧北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掌心裡留下幾道泥痕:

“山神爺可管不了莊稼活。”

“你們看這山坳的走向,是往東南傾斜的,雨水順著坡流得太快,把肥土都衝跑了。”

他指向遠處的溪流,溪水在晨光下閃著亮。

“蘇瑾已經帶人在溪谷修了水渠,每層梯田都能引到活水,再把土深翻三尺,把石頭撿乾淨……”

話沒說完,陳小三突然指著坡底驚呼:“那不是改良的曲轅犁嗎?”

只見林猛正趕著兩頭黃牛往坡上走,牛蹄踏在新翻的土地上,留下串串蹄印。

他身後的曲轅犁比尋常的輕便一半,犁頭還特意磨出個弧度,翻起的土塊細碎如篩過,連最硬的黏土都能輕鬆破開,犁過的地像條平整的黑緞帶。

“這是劉三照著王爺的圖紙打的!”

林猛的吆喝聲順著風飄上來,震得樹上的葉子沙沙落。

“比原先的犁快兩倍,娘們都能使喚!”

流民們頓時炸開了鍋。

李寡婦拽著兒子狗蛋擠到最前面,看著那犁頭在黃土地上劃出流暢的弧線,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顧北殺馬分肉時說的話。

“只要肯出力,就有飯吃!”

她家男人死在逃荒路上,就剩她娘倆,手裡那半袋麥種還是顧北硬塞的。

她咬了咬牙,把藏在袖裡的半袋麥種往地上一倒,麥粒滾出來,在陽光下閃著光:

“俺家那三分地,就按王爺說的試試!”

“要是成了,俺給王爺立長生牌!”

接下來的半月,黑風寨的山坡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天不亮就有人扛著鋤頭往坡上趕,燈籠的光暈在蜿蜒的小路上浮動,像串移動的星子。

月光底下還有人舉著火把撿石頭,火光映著一張張黧黑的臉,汗珠順著下巴滴進土裡,瞬間就沒了影。

劉三的鐵匠鋪連夜趕製了二十張曲轅犁,鐵砧叮噹聲和著田埂上的號子,像支沒譜卻熱鬧的曲子,從早響到晚。

顧北每天都泡在梯田裡。他教大家把撿來的石頭壘成田埂,夯土時要摻些麥秸增加黏性,還親自示範如何用木槌把土砸實,木槌落下的聲音均勻如鼓點。

他蹲在水渠邊量坡度,用樹枝在地上演算,確保每層田的水深剛好沒過腳踝,既不會淹了苗,又能澆透根。

他甚至親自扶犁,示範如何讓犁頭走得又直又勻,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結,纏布的布條換了一條又一條,卻從未喊過一聲累。

有次蘇瑾來送水,看見他正彎腰幫李寡婦扶正歪了的犁,後腰的舊傷因為長時間彎腰又犯了,疼得他直抽氣,卻還笑著說沒事。

蘇瑾帶著賬房先生來丈量土地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

曾經光禿禿的山坡,如今像被巨人削過的千層糕,每層田埂都筆直如線,像用墨斗彈過似的。

水渠裡的活水順著田壟蜿蜒,陽光下閃著碎銀似的光,偶爾有小魚順著水流遊進田裡,引得孩子們拍手笑。

“王爺,這梯田怕是有百畝了吧?”

蘇瑾的聲音帶著顫,他手裡的算盤珠子都快捏碎了。

“還差得遠。”

顧北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汗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帶來陣涼意,他目光掃過正在彎腰插秧的流民,說道:

“等明年開春,把西邊的荒山也開出來,再種些棉花,冬天就不用凍著了。”

他記得去年冬天,有孩子凍得腳都腫了,夜裡哭著喊爹孃。

半月後,當第一株耐寒麥的嫩芽頂破凍土時,流民營地裡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李寡婦的兒子狗蛋第一個發現綠芽,他趴在田埂上數了又數,小手指點著泥土裡鑽出來的新綠,那芽兒嫩得像塊翡翠,沾著晨露,在陽光下閃著光。

孩子笑得露出兩顆缺牙:

“娘!真的長出來了!比老家的麥子芽壯實多了!”

蘇瑾拿著算盤蹲在田埂邊,手指打得飛快,算珠碰撞聲噼裡啪啦響,像在放鞭炮。

算完最後一筆賬時,他突然起身往顧北帳中跑,鞋都跑掉了一隻,光著腳踩在石子路上也不覺得疼:

“王爺!大好事!按這長勢,秋收後能收的糧食……夠全寨吃兩年!”

訊息像長了翅膀,連狼山部的人都跑來圍觀。

帖木兒摸著自家分到的那片梯田裡的嫩芽,粗糙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嫩葉,像怕碰壞了似的。

他活了四十歲,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從未見過有人能讓石頭窩裡長出莊稼。

他突然對著顧北的方向深深作揖,身後的狼山部族人也跟著彎腰,草原上的漢子從不輕易服人,但此刻眼裡滿是敬畏。

顧北召集全寨軍民時,梯田邊的空地上擠滿了人。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連剛會走路的孩子都被爹孃抱在懷裡。

他站在臨時搭起的土臺上,看著底下一張張曬得黝黑卻帶著笑的臉,那些臉上有風霜刻下的皺紋,有勞作留下的繭子,卻都亮著光。

“弟兄們,鄉親們!”

“這麥子能長出來,不是我顧北的能耐,是大家用手刨出來的!”

他的聲音格外洪亮,震得遠處的樹葉都在動。

他指向蘇瑾手裡的賬冊,冊子上密密麻麻記著每戶的田畝數:

“蘇先生算過了,今年的糧食夠吃兩年。”

“但我要說的是——多勞多得!”

“誰家收的糧食超過定額,超額的部分全歸自己,還獎棉種!”

“明年冬天,咱們都能穿上暖和的棉衣!”

聞言,人群瞬間沸騰了。

王老實讓丫蛋扶著,顫巍巍地往前挪了兩步,渾濁的老眼裡閃著光,他這輩子沒聽過這樣的規矩,地主家收租從來只多不少。

“王爺說的是真的?俺們流民也能有自己的糧?”

“不僅有糧。”

顧北的聲音斬釘截鐵,像錘子砸在鐵砧上。

“往後黑風寨的地,誰種歸誰!”

“朝廷不收稅,我顧北也不搶!”

歡呼聲浪差點掀翻了土臺。

當天夜裡,梯田邊的火把亮到了天明。

李寡婦帶著女人們在田埂上補種晚麥,指尖被露水凍得通紅,像熟透的櫻桃,卻沒人肯歇。

劉三乾脆把鐵匠爐搬到了坡下,一邊打鐵一邊盯著自家的麥子,火星子濺到田裡,引得大家笑他“把麥子當兒子疼”。

最讓人動容的是瞎眼老漢王老實,他讓丫蛋牽著,在自家地裡摸索著撿石頭,枯瘦的手指在泥土裡摳得出血,血珠滴進土裡,他卻像沒察覺,嘴裡還唸叨著“多撿塊石頭,就能多收粒麥”。

陳小三和王小二提著燈籠巡夜時,看著漫山遍野的火把,像無數顆星星落在了地上。

風裡帶著泥土的腥氣和麥苗的清香,讓人心裡踏實。

“小三哥,你說將來咱們的孩子,是不是就不用餓肚子了?”

王小二的聲音裡帶著憧憬,他摸了摸後背的傷疤,那裡的傷口已經結了痂。

陳小三望著遠處顧北帳中的燈火,那盞燈總亮到最晚,像黑風寨的北斗星。

“肯定的。”

他握緊了腰間的短刀,那是顧北賞的,刀柄還帶著他的體溫。

“有王爺在,啥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