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

朱雀、玄武二軍重建低調啟動。

丁歲安也結束了連日來如同休假般的日子,開始每日於北城校場操練新卒。

陳翊依約將王喜龜、胸毛、公冶睨、胡將就四人調入丁歲安所在的甲營驍騎。

王喜龜任丁歲安的副手,餘者三人各任什長。

新軍操練是封閉式的,但都頭以上不受此限。

五月初四。

午時,丁歲安收到一張字條,‘午時正,抱朴齋,臨二’。

字型初看娟秀,卻又隱隱透著些倔骨鋒芒。

一看便知出自何人。

丁歲安換了便裝,出校場轉去往承天大街。

承天大街位於天中城中軸,是城內最主要的東西主幹道。

抱朴齋是間位於承天街的茶館,因距離緊鄰皇城、背靠紫薇坊,午間多有公人在此飲茶小憩。

丁歲安進了抱朴齋也不用茶博士招呼,徑直去了二樓臨街二號雅間。

雅間內,一鳳目粉面的俊俏公子臨窗而坐,左手執杯看向窗外。

聽到動靜,面上漾起一抹嫵媚笑意,“丁公子,請坐。”

丁歲安拱手笑道:“林公子客氣。”

在對面坐了,丁歲安打量了林寒酥一眼.氣色很好。

面頰白裡透粉,鳳眸神采飛揚。

林寒酥不乏手段和心機,經歷過殉葬之事後,更滋生出勃勃野心。

這樣的人,在靠近興國這位大吳權力核心後,自是如魚得水。

見丁歲安在看自己,林寒酥張開雙臂,大大方方展示道:“這身打扮怎樣?”

“挺好,就是胸口緊了些。”

林寒酥只撇嘴一笑,將碟中茶點推到丁歲安面前,“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墊墊。”

“嗯。”丁歲安拈了塊糕點,邊嚼邊道:“姐姐喊我過來只為吃東西?”

“食不言~”

兩人皆是跪坐,中間隔著一張不大的條案。

林寒酥笑著提醒一句,隨後身子前傾,左臂撐在條案上,右手拿了條帕子幫丁歲安擦了擦嘴角

其實吧,丁歲安不是三歲小孩,完全沒必要。

但林寒酥顯然是在借這種小動作表達親暱,也是調情小手段。

讓人很受用。

待丁歲安嚥下,林寒酥才道:“喊你過來,是讓你看個人。”

“看人?看誰?”

“等一會兒便知道了”

兩人閒聊片刻,大約一刻鐘後,一直留意著窗外的林寒酥忽道:“喏,來了。”

丁歲安轉頭,卻見承天大街上,緩緩行來十餘人。

當先一人,身材矮壯,豹眼環須。

身後跟著八名年齡不一的健銳,個個顧盼睥睨。

“打頭那人,便是懷化將軍秦壽.身後八人,是他的義子,素有八虎之稱。上月底,秦壽所率的盛、雍兩州廂軍已陸續歸鄉,今日他前來兵部述職.”

“此人是嘉是貶?”

“現下朝廷也沒個章程”林寒酥上身微微前傾,將沉甸甸的胸脯擱在條案上,低聲道:“禮部尚書說南征大敗,秦將軍卻能保全左軍,當嘉賞。刑部的大人卻說,秦將軍率部北歸後,在懷豐府縱兵劫掠,當問罪”

“在懷豐劫掠的,是他們?”

丁歲安聲音忽地一高,嚇了林寒酥一跳,“是呀,你們打過交道?”

丁歲安搖了搖頭,又問,“沒人說起左軍無令自退這件事麼?”

以朝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尿性,即便坐實秦壽縱兵劫掠,最後也不過‘罰酒三杯’。

真正能治他的,還是戰場上不遵將令、擅離防區這等大罪。

林寒酥因為近來常伴興國左右的原因,瞭解到很多內幕,道:“這件事早已不在議程內了。”

“為何?”

“因為隨軍的國教仙師親自為秦將軍作證,說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夏家四郎口傳軍令,命左軍後撤五里”說罷,林寒酥輕嘆一聲,低低道:“這下,死無對證,鎮國公家眷也要完了。畢竟,國教仙師不可置喙,遑論作證的還是位紫衣掌教.”

“.”

怎麼哪哪兒都有這幫神棍啊!

數日後,五月初九。

林寒酥做事效率極高,僅僅半個月時間,第一批急需的傢俱就搬入了歲綿街丁家新宅。

有了傢俱,便能待客。

當日傍晚,陳翊等人攜禮登門,恭賀喬遷。

丁歲安作為主人,帶著兄弟幾人參觀了一番。

陳翊姑且不論,高幹、李美美也都是見過世面的,但看了丁家的新傢俱,仍不由讚歎連連。

尤其是臥房裡那張格外寬大的拔步床

光打造這張床,就用了三千多斤花梨木。

傢俱打造不能用新木,須用陰乾兩年以上的陳木,以防日後因水分蒸發而變形。

但林寒酥是個孝順的女兒,為了給丁歲安打床湊料子,就把老爹的床給拆了。

李美美上前推晃幾下,床架紋絲不動,且沒發出一絲‘吱吱嘎嘎’的雜音,這說明不但料好、工也好,“這床.紮實!可由得元夕折騰,嘿嘿。”

老林依依不捨的把那床架雕花摸了又摸,傷感道:“好床,好床,好啊.”

戌時。

由老林家灶房燒好的酒席送入丁家。

喬遷宴開席。

老林坐在座位上,一陣恍惚.這宅子是他買的、傢俱木料是他家的、打傢俱的木匠打也是他家的、就連喬遷宴的酒席,都是他家出的!

老林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個送貨的。

當年巴結隱陽王,也沒這麼用力啊!

酒過三巡。

席間的話題,自然而然又繞回了南征一事。

談及前幾日進城述職的秦壽,高幹恨的牙癢癢,憤懣道:“也不知道朝廷諸公怎想的!秦壽乃南征慘敗罪魁禍首,聽說朝廷竟要他留京任職!”

旁邊的厲百程卻道:“留京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暗地裡替鎮國公鳴不平者,不在少數。”

“照二哥說的,那他為何願意留京?”李美美不解。

“恐怕~”丁歲安想起前幾日林寒酥講的話,猜到了原因,“恐怕他已找到了新靠山。”

“誰?”幾人齊齊看過來。

“國教!據說此次秦壽無礙,便是隨軍的天中紫衣掌教親自為他作證,稱後撤軍令乃夏家四郎親口所傳!”

陳翊聞言,詫異的看了丁歲安一眼。

這件事,他昨日方從姑母那邊聽說,這六弟的訊息好靈通!

“怪不得!”高幹恨聲道:“怪不得前幾日鎮國公家眷忽然被收監!”

“鎮國公家眷被收監了?”

“嗯!男丁入監,女眷發往了教坊司。”

眾人一時沉默。

丁歲安想起這幾個月來的種種,不由低聲感嘆道:“咱們和國教,當真八字不合.”

其餘幾人只當他在說重陰山那事,但他自己知道,還有蘭陽府天道宮。

簡直和國教天生犯衝,一遇上就是打生打死。

丁歲安甚至有預感,將來的衝突還不會少因為對方做的每一件事,都能精準的踩在他最厭惡的點上。

一旁,陳翊忽然從懷中掏出一件篆刻著繁複符籙的秘銀盒子,撥動幾下機擴,屋內霎時一靜。

極致的靜謐,靜到能聽見彼此呼吸。

外間原本邈邈傳來的夜市喧鬧、東廂樓上朝顏走動的聲音,消失的一乾二淨。

應該是某種隔絕聲音的法器。

陳翊環視一圈,這才道:“國教不除,國家難興!”

聲量不大。

卻石破天驚!

畢竟,他是皇孫,這句話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皇室、乃至整個朝廷的意思?

雖說,幾人也隱約察覺到了朝廷和國教之間的異樣,但親口說出‘國教不除,國家難興’,性質就不一樣了。

眾人面面相覷間,陳翊笑著看向丁歲安道:“元夕,還記得當初在重陰山谷內,為兄與你講,下次再做這種刺激買賣,提前知會一聲.國教侵佔國家稅賦根基,侵蝕朝廷法權”

陳翊用了數十息列舉國教罪狀,和當初丁歲安對林寒酥說的那番話幾乎如出一轍。

“如今,國教又以助武人修行的赤露為餌,腐蝕軍將,將手伸向了軍伍!秦壽忽得國教相助,必與此有關。”

陳翊一番話講吓來,高幹早已激動的面色通紅,當即道:“三哥,大吳對國教不滿者絕非僅僅你我六人,咱們不如秘密結社,招攬天下英才,共誅國教,匡扶朝廷!”

“算我一個!”

李美美端杯,敬過其餘五人,端杯飲盡。

厲百程坐在座位上認真思索一會兒,也端起了酒杯。

重陰山殺修士之後,就沒了回頭路,再者,對國教不滿者,確實不少。

老林卻有些麻爪.咱不是就吃個喬遷宴麼!

咋說起這種掉腦袋的事兒了猶豫不決,又不敢輕易表態,只得不住偷瞄丁歲安,好像是在等他先做決定。

陳翊也用期盼的眼神看著丁歲安,後者捏著杯子,忽地一笑,仰頭喝乾。

“哈哈哈”陳翊頓時心安,不由道:“元夕,是因為什麼原因?”

丁歲安把玩著空杯,目光落向虛空處,緩緩道:“我這個人從不記仇。但幾個月前,有個逼掌教,罵我孽畜我很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