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陽府城,一片肅殺。
可以預見,今日或明日,皇上欽差、朝廷高官、三聖宮大佬,乃至西衙督公,都會陸續出現抵達。
經一日夜發酵,坊間對‘天道宮’被天雷所劈說法的認可度,遠遠超過其他猜測。
人嘛,就是這樣,相比勞心費力的分析線索,總願意相信更傳奇、更詭譎的神秘論。
傳謠一時爽,一直傳謠一直爽。
李鳳饒能做的,便是保護現場、封鎖府城,等待各方人馬齊聚神仙打架,莫要殃及他、甚至整個蘭陽府的百姓,便是他最大的訴求。
封城之策雖得以執行,卻不可能真的不許任何人進出。
偌大府城,常居者數萬,每日消耗的柴米油鹽就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若隔絕來往,難道都餓死?
再有公文傳遞、內外聯絡,都需要人進出。
李鳳饒為保險起見,要求所有出城之人必須有正當理由、且需府衙公人作保。
丁歲安出城的理由很正當.給,殿前司簽發的‘徵調令’!
至於保人,也不難。
前晚事發時,人家丁小郎和焦捕頭及一眾捕快在品姝館吃酒呢!
“這個保,我老焦來作!”
在仗義老焦的幫助下,手續齊全、理由充足、人畜無害的丁歲安順利出城。
蘭陽到天中的二百里官道,堪稱大吳基建最高標準,再有獬焰神駿
至日影西斜的申時末,夕陽中染成金色的巍峨城牆已遙遙在望。
天中城,大吳帝京。
週六十六里,口百萬眾,天下繁華,無出其右者.
酉時二刻。
位於得勝門內的千絲祥布莊,迎來一位豪客。
像千絲祥這種主售中高階布匹面料的店鋪夥計,一個個都是火眼金睛
單從那少年郎的駿馬、素雅低調的衣衫、再到氣度,家裡少說有個五品以上的老爺子坐鎮。
對方沒讓千絲祥的夥計失望,進門後也不聽夥計的熱情講解,抬手便指向了貨架,“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一共取三十匹.”
東家自然歡喜,但三十匹布,人家肯定帶不走,忙道:“敢問公子是哪位大人府上?鄙店這就用牛車送過去。”
“送去南城,赤佬巷”
少年報出的地址,頓時讓千絲祥所有人愣在原地。
“公子說笑了”
“誰和你說笑?赤佬巷,能送不能?不能我去別家”
“能能能!自然能的。”
天中南城,本就是城中最破敗的區域。
而赤佬巷,又是南城最低窪的地方,雨季經常水淹
從名字便能聽出,巷裡住的多是軍漢,再有夜香郎、更夫、暗娼等等,在體面人眼裡,是一處真正的藏汙納垢之地。
這唇紅齒白的少年郎,怎看也不像能和赤佬巷扯上關係的人。
酉時正。
赤佬巷巷口老槐樹下,幾個半大小子圍坐在一方磨盤上,嘀嘀咕咕。
“.明明是漿洗巷那幫小子越界了!柱子和他們理論,卻被他們給打了!”
“湊合哥,你想想法子啊!本來說好的,咱們大通坊的碎瓷片、牲畜糞、碎布廢紙都是咱們的!不能憑白讓他們搶了!”
喚作‘湊合’的瘦小青年好像是這幫人的主心骨,聞言卻道:“那怎辦?要不明日和他們幹一架!”
這句話說出來,幾人馬上安靜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中明顯有些畏懼和不自信。
半晌後,才有一人哼哧道:“哼!待安哥兒回來,不把他們的屎打出來!”
暮色中,巷口西側五六十步外,一錦衣少年端坐高頭大馬,緩緩東來。
身後,跟著輛載滿貨物的牛車,趕車的夥計東張西望
巷口老槐下,因幾人所坐位置不同,正抹眼淚的柱子率先看到來人,連忙道:“誒~誒!你們看,來了位少爺!”
湊合轉頭瞧了一眼,因對方背光,看不真切,卻不妨他天生反感,低聲罵道:“麻了個波兒的,哪來的騷包,到咱們這兒耍威風.”
對方越走越近,不管湊合咋想,但對貴人發自內心的畏懼還是讓他們一個個都低了頭,默不作聲。
只等對方趕緊走過去,以免多看一眼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好死不死,‘騷包’竟在幾人身旁不遠處停了下來。
恰好此時,巷內傳來了婦人的吆喝,“湊合,回家吃飯~湊合,回家吃飯!”
喚了兩聲不聽回應,幾息後巷內走出一名系著圍裙的婦人,見自家兒子坐在磨盤上充耳不聞,母愛當即噴薄而出,“胡湊合!你個鱉孫!老孃喊你回家吃飯,你聾了啊!你他娘那個腳,一天天鬼迷日眼、五迷三道.咦!”
罵到半截,婦人忽然‘咦’了一聲,仰頭望著馬背上的俊俏少年。
越看越熟悉.
這時,才聽騎馬少年笑嘻嘻道:“嘿,嬸嬸不認得我啦?”
“哎呀!”
一聲鬼嚎,那婦人拍腿大喊道:“元夕回來啦!安哥兒回來啦.”
本來還算平靜的赤佬巷,隨著胡嬸的驚喜喊聲,院門一個個開啟。
緊接著,各家嬸子、嫂嫂們一窩蜂湧到了巷口。
“安哥兒!啥時候回來的?你爹還沒放值,先回我家”
“元夕,真是越來越俊了!”
“夕崽,你餓不餓,嬸子剛煮了粥,走,跟我回家先吃一碗.”
丁歲安翻身下馬,鄭重作揖,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吹牛批的說,眼前這群嬸嬸大嫂的奶白雪子,小半咱都嘬過。
正統二十九年初春,丁歲安未出滿月,生母離世。
彼時,赤佬巷內有身孕、或者剛剛誕下孩子的婦人,輪流餵養母乳.將其養活。
哺乳之恩,不可輕忘。
“諸位嬸嬸,我買了些細布,一戶一匹,大家自己取吧”
旁人眼中藏汙納垢的赤佬巷,卻是他的家。
“安哥兒,你這是發達了呀!騎大馬,穿新衣”
“嗐!打小就看出安哥兒是個有出息的!”
“可不是麼!當年奶他,小傢伙嘬的賊有勁.”
赤佬巷,丁家小院內,滿滿當當一院子人。
耳聽嬸嬸們越說越來勁,丁歲安忙從懷中掏出一沓銀鈔,遞給了胡家嬸子,“嬸嬸,這是將就攢下來的,這次回京特意讓我帶回來給嬸子,將就說,讓嬸子隨便花,多買些好吃的。”
“鱉孫,還記的老孃呢.”
胡嬸接過銀鈔,嘴裡罵著兒子,卻又沒忍住抹了抹眼角。
“安哥兒,你們剛去蘭陽三個來月,將就便掙了這麼多?”
街臨一陣豔羨。
“將就立了功,朝廷賞銀、王妃賞銀,攢下來就這麼多了。”
“嘖嘖嘖,果然還得跟著安哥兒!”
一片認同附和之聲。
“元夕哥!”
身材瘦小的胡湊合擠到丁歲安身前,努力挺起身板,“把我也弄到你手底下聽差吧!”
胡湊合和胡將就是雙胞胎,但前者矮小瘦弱,後者卻粗壯高大。
偏偏湊合還是兄長。
“烈哥!元夕回來了!”
院內正熱鬧間,忽聽外頭一聲招呼,眾人齊齊轉頭看向院門。
門外,一漢子身穿大吳制式軍衣,身姿雄健,一張標準中年帥臉,鐫有風霜磨礪的沉穩。
卻偏偏生就了一雙桃花眼
父子二人各站人群一端,彼此注視。
“走走走,回家吃飯啦”
“烈哥,你們爺倆聊。”
眾街臨十分有眼色,打了招呼後默契的退出丁家小院。
只有住在巷尾的姚嬸路過丁烈身旁時,手搭在老丁的胳膊上,熱情邀請道:“兄弟,你們爺倆也別開夥了,待會帶著元夕去我家吃,嫂嫂給你燒幾個拿手菜,咱們喝一盅。”
“走吧走吧。”胡嬸推搡著姚嬸出了院門,“人家爺倆許久未見,你湊什麼熱鬧。”
待眾人離去,小院內安靜下來。
丁烈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雙腿一岔、虎腰微屈、雙臂前伸,勾了勾手指,“來!”
“嘿嘿!”
丁歲安一笑,也做出了同樣類似扎馬步的姿勢。
父子倆二話不說,相向前衝,‘嘭’的一聲撞在了一起。
丁歲安低吼一聲,胳膊絞住老丁的脖頸,腳踝別進他的膝窩,使出一記撲跤中的‘折腰勾’。
老丁卻如玉帶河老橋下的石敦,兀自紮根不動。
待丁歲安力氣稍竭,老丁忽地虎腰一旋,反手扣住丁歲安的腰間絛帶,使出‘蟒翻身’跤法,差點把丁歲安直接扔出去。
丁歲安連忙也扣了老爹的犀皮帶,將將穩住身形.
百餘息後,丁歲安最終靠著一記‘折金梁’將親爹摔倒在地。
十幾年裡,父子二人撲跤的結局一如既往。
從丁歲安三歲那年、老丁第一次教他撲跤開始,老丁就沒贏過兒子。
老丁就像奧特曼裡的大怪獸,剛開始會給你壓力、逼迫你使出全力、中間激發你潛力,但最後,都是丁歲安贏。
父子倆並肩躺在地上,各自氣喘如牛。
已徹底黑下來的夜空中,掛著半輪皎月。
“老丁,往後不必再讓我了,如今我已成罡小成,下次您可以使全力。”
“我可沒讓你。”
“您這話說了十幾年,我又不是傻子”
“你如此年紀晉入成罡境小成是很厲害,但爹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不但境界超你,就連女人都一大堆了!這點你要跟爹爹學學.”
“誒誒誒!聊就好好聊,咱一個老鰥夫能別吹牛麼!”
“不信拉倒!對了,上次信裡提到的事,你想的咋樣了?”
“啥事?”
“婚事!”
“嗐!不急,倒是您.如今我也大了,您不必再擔心後母苛待於我,就再找個伴兒吧,我給你出錢。”
“咦我還沒給你安排清楚,你倒開始安排我了?到底誰是爹?”
“嘿嘿,當然您是爹了。我這不是怕您夜裡空虛寂寞冷麼我看姚嬸就不錯,守寡這麼多年,對您上心也不是一兩日了。”
“不成,你姚嬸比我還大。”
“嘖!爹您迂腐啦,大點怎麼了?大點的曉得疼人,女大三還抱金磚呢!”
“不娶!要娶寡婦你去娶!”
“我娶就我娶!往後我若真娶個寡婦,您別可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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