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霜降恢復意識的時候,首先感到了一陣寒冷。
她隱約記得,下了很大的雨,然後三人為了抵禦山洪,抱住了一棵松樹,再往後,松樹被洪水衝到,他們抓著樹幹順流而下,中途自己和陸白幾乎要被沖走,全靠周鶴鳴拉住了兩人,為此,他沒少被撞到,還差點被捲走,等到了洪水消退,她自己鬆開了樹幹,然後因為過於疲憊,合上了雙眼。
“周鶴鳴!”
回憶到這裡,她立刻看向周圍,尋找少年的蹤影。
程霜降正身處一片林間。
地面泥濘,已經弄髒了她的衣服。
不過洪水不知所蹤,至少現在看不到。
雨似乎小了些,淅淅瀝瀝,被深林的樹葉遮蔽,只有些許落在她的頭頂。
身上有些疼,她看了眼自己的腿和胳膊,能看到一些淤青。
所幸沒有傷到骨頭和破皮,只是在被衝下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
“程霜降,你沒事吧?”
周鶴鳴的聲音傳來,令程霜降驟然想要站起來,她一眼就看到了旁邊的周鶴鳴。
看樣子,在程霜降昏迷過去的時候,是周鶴鳴把她抱到了這邊的樹下。
“還好。”
程霜降看著周鶴鳴身上有不少擦傷,想要伸手,卻又立刻縮了回去。
她看向旁邊。
陸白已經醒來,可狀態非常不對。
身上的玄君衣服破了不少,陸白正蹲在樹下,雙手捂住耳朵,雙眼無神地凝視著前方的虛空,嘴裡不知道唸叨著什麼。
“她”
程霜降來到陸白的身邊,輕輕按住她的肩膀。
可陸白似乎沒有覺察到她一般,不斷髮出細碎低沉的囈語。
程霜降仔細聆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陸白在道歉。
周鶴鳴輕輕摟住她,陸白這才稍微恢復了一些,變得沉默起來。
程霜降站起身,環顧四周。
顯然,他們被山洪沖走了不少距離,這裡應當是靠近山腳的位置。
“因為鶴鳴山特殊的地質構成,所以一旦下大雨,就很容易產生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因而有了怪物的傳聞.嗎?”
程霜降喃喃道。
對於古代那些迷信的人來說,鶴鳴山經常爆發災害被歸咎於怪物,可實際上,這只是地質特殊罷了。
“鶴鳴觀的位置正好可以觀測水文地質情況,玄君儀式本質是沿著山路檢查水土流失情況?”
理科生的思維讓程霜降分析了一頓玄君儀式的來龍去脈,她又檢查了一下旁邊的樹和泥土情況。
冷靜得不像是第一次遭遇災害的人。
“手機沒訊號,你們呢?”
拿出手機,程霜降回頭。
“沒有,不知道是基站原因還是天氣導致。”
周鶴鳴確認了他和陸白的,兩人的手機雖然沒進水,但同樣沒有訊號,無法上網。
“還好這幾年的基礎建設和對鶴鳴山的維護應該確實起到了作用,否則沖走我們的就是真正的山洪了。”
程霜降看了眼樹幹被泡過水的高度,最多隻到他們的大腿左右。
當然,這個強度的山洪其實已經很厲害了,但比起七年前那次,確實已經減弱了許多。
換成七年前,他們現在應該已經是屍體了。
“雨不知道還會不會下,我們最好能找到路,或者高處。”
程霜降看了眼觸發了應激創傷的陸白,柔聲道。
她能理解陸白。
七年前,生死剎那,失去了至親,而現如今,一切幾乎重演,同樣差點失去最親近的人。
對於十八歲的少女而言,這確實一時很難接受的。
至於程霜降。
她有額外的十七年的記憶,重生而來的她的經歷也好不到哪裡去,這麼說有點兒地獄,但她確實對災難有了耐受度。
“嗯。”
周鶴鳴點頭,看向陸白。
“能走嗎?”
陸白輕抿下唇,頷首,在周鶴鳴的攙扶下緩緩起身。
“你知道哪裡是北嗎?”
周鶴鳴抬頭看天,沒有太陽,完全不知道方位。
“應該是那邊,我們這裡斜坡向這兒,按照鶴鳴山的東西向的山勢,這邊大概是北。”
程霜降開啟了離線地圖,比對了一下。
“理論上,我們沿著山坡往下,應該能到山下,但距離最近的村鎮有多遠就不好說了怎麼了?”
注意到周鶴鳴一直盯著自己看,程霜降下意識撩起垂落耳畔的頭髮。
“沒,就是感覺你話變多了。”
周鶴鳴答道。
雖然程霜降還是那副冷然的語調,可在周鶴鳴聽來,卻是冷靜與鎮定,而且平日裡惜字如金,不太喜歡錶達自己的少女,如今也滔滔不絕起來。
“.先走下山吧。”
程霜降沒解釋,只向著下坡的方向走去。
好在三人都只是皮外傷,沒明顯的傷口,也都能走路,不幸中的萬幸,不然在這深山老林裡,要是血腥味引來些什麼奇怪的生物,那就完犢子了。
走了大約十分鐘,周圍的植被變得茂密,周鶴鳴忽然看到一塊白花花的大石頭。
那石頭像是某種巍然巨物死後的屍骸經過千萬年的風化後形成的一般,約莫半個籃球場大小,兩米高,一側平緩可以爬上去,另一側則筆直如同刀削。
“這不像是山上掉下來的。”
周鶴鳴讓程霜降扶著陸白,自己走到了平整的那一面。
沒想到,在那一面,赫然有褪色的硃紅文字。
“好像是什麼符籙。”
周鶴鳴指著那上面令人眼花繚亂的,已經被磨損的痕跡說道。
程霜降扶著陸白來到石壁前。
那些文字他們自然認不出來。
看了一遍,周鶴鳴只認出落款。
鶴鳴道人。
“好像是當年那個鎮壓怪物,設立玄君儀式的人,按程霜降的說法,應該是他觀測到了水文地質情況,才設立了道觀作為觀測站吧?”
周鶴鳴轉頭看向兩位少女。
忽然。
陸白雙眼瞪大,有些驚恐地試圖後退,差一點滑倒。
周鶴鳴急忙拉住她。
“怎麼了?”
“這裡是這裡是,那塊石頭。”
陸白聲音顫抖。
周鶴鳴一愣。
隨即反應過來。
當時陸白與陸淺被困在山上,選了一塊高聳的石頭躲避洪水,這就是那一塊。
因為兩人那時候不過十歲,所以石頭對她們而言,確實很高了。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正是多年前的鶴鳴道人在這裡立下碑文,才救了多年後的陸白。
唏噓不已的同時,周鶴鳴也覺察到陸白的顫抖加劇。
七年來,她恐怕從來不曾忘記那個夜晚,以及姐妹倆對視的最後一眼。
周鶴鳴攬過她的腦袋,不讓陸白繼續睹物思人。
“在這裡休息吧。”
程霜降說道。
三人來到了石頭的另一側,爬了上去。
雖然不知道接下來還有沒有山洪,但至少這裡是高處,七年前都能讓陸白和陸淺等到救援,現在肯定不會被淹沒。
“如果恢復了訊號,這裡也可以當一個標誌物,讓營救的人知道我們在哪兒。”
程霜降又補充了一句。
“確實。”
周鶴鳴覺得程霜降說得很有道理。
“按照現在應急救災的速度,應該快了。”
程霜降看了看手機。
依舊沒有訊號,哪怕撥打緊急號碼也打不通。
本來就是山區,又遭到了自然災害,通訊中斷倒是正常,由此可見當年救災的難度。
“對不起。”
這時,陸白忽然開口,令兩人看向她。
“都怪我,如果我不參加儀式,不多管閒事,我們也不會困在這裡。”
她聲音消沉。
“當時也沒人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
從周鶴鳴的角度來看,這山洪泥石流是有點詭異的,別的不說,既然知道今天鶴鳴山有大型聚集活動,那氣象局應該針對進行了嚴密的預估,不至於坐視風險發生才對。
可災害還是就這麼發生了。
總不能山裡真的有什麼怪物,因為陸白擔任玄君而產生了共鳴,導致了山洪泥石流吧。
“對不起,如果那時候死的是我就好了。”
陸白自暴自棄起來。
“說什麼呢,別說了。”
周鶴鳴搖晃她的身體,示意陸白不要再自責了。
“假如。”
程霜降瞥了眼陸白,開口。
“假如你真的感到愧疚,那你就更應該好好活著,不要辜負了她,那一瞬間,可能是本能反應,可能是經過掙扎的決定,但無論如何,她選擇了捨棄自己,換你走向未來,不要讓她失望。”
她好像在說陸淺,又好像在說,重生而來的她自己。
陸白怔怔地看著程霜降。
有那麼一瞬間,周鶴鳴彷彿在程霜降身上看到了她的降臨。
某種難以言喻的變化,似乎在程霜降的身上出現。
這時,她手機震動了一下。
“有訊號了。”
程霜降拿起手機,迅速檢視。
“很微弱,應該是臨時的訊號車,我直接給劉叔叔發訊息。”
她給劉健發去訊息,微信轉了很久才終於傳送成功。
又等了幾分鐘,程霜降得到了回覆。
“我再傳送幾條,確認他收到了,這個應該叫,嗯,三次握手。”
她說著不知道從哪裡知道的知識。
放下手機,程霜降看了眼兩人,又看向樹縫之上的天空。
“放晴了。”
*
大約一個小時後。
救援人員找到了他們三人,將他們帶到了車上,送回鎮上。
路上,伴隨著逐漸恢復的訊號,周鶴鳴大致瞭解了整個災情。
大雨造成的泥石流,連帶著引發的山洪從山頂俯衝而下,席捲了大半座鶴鳴山。
不過,正如程霜降所言,這幾年的防範與修繕工作立了功,將山洪的損害降低到了最小的程度。
再加上救援及時,到傍晚的時候,已經找到了所有失蹤的人員,並且,非常幸運的,無人死亡。
只有十幾個倒黴蛋有不同程度的骨折,以及更多人的擦傷,撞傷等。
當然,這起災害最後肯定會有被問責的,這就不是周鶴鳴需要關心的了。
在醫院處理完皮外傷,三人讓出了寶貴的醫療資源給更需要的人,回到了家裡。
周鶴鳴沒和外婆說自己遇險的事情,只說遇到了大雨被困住了。
他先讓兩位女生去洗熱水澡,免得受涼感冒,自己則拿起手機,點開網頁。
搜尋陸絆,周鶴鳴看到了這位導演的第一部作品。
果然,在這部特效道具服裝拙劣,只有想象力還算不錯的恐怖驚悚電影裡,陸白和陸淺飾演的是一對嚇人的雙胞胎幽靈。
故事也很簡單,主角一行人在凶宅撞鬼,各種探索掙扎之後,發現其實他們早就死了,被永遠困在了自己死的那一天。
順著這個,他在影片網站到了一些老電影的片段。
確實,正如之前聽說的。
陸淺的演技要明顯差一點,即便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可在說臺詞,做表情的時候,就是能看出不同。
看著這對雙胞胎姐妹,周鶴鳴輕輕嘆息。
聽到拖鞋的聲音,他抬起頭。
他看到穿著短袖短褲睡衣的程霜降,正在擦拭頭髮。
下意識想說幫她吹頭髮,周鶴鳴立刻意識到這舉動的逾越,頓時將話語嚥了下去。
但程霜降沒有急著去用吹風機,而是凝視著周鶴鳴。
“今天其實很危險,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有心理上的。”
程霜降冷聲道。
“我一直在說話,是想緩解你們,尤其是陸白的情緒,不然她可能早就崩潰了。”
“嗯”
周鶴鳴後來其實也覺察到了。
如果那時候三個人都沉默下去,那氣氛毫無疑問會變得極為凝重,周鶴鳴姑且不論,有應激創傷的陸白肯定頂不住,會徹底崩潰。
那個女孩,其實並沒有周鶴鳴想得那麼堅強。
“而且,我沒記錯的話,在漂流下來的時候,你把我們兩個拉回了樹幹旁邊,自己差點沖走。”
程霜降又說道。
“當時也沒想那麼多,本能就這麼做了,現在回過神來,確實挺後怕的,不過,如果真的遇到那種極端的情況,我可能,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周鶴鳴自嘲般笑了笑。
“那時,其實我也在想,要是就這麼死在了山洪裡,是不是有點兒,對不起她。”
兩人都知道他說的她是誰。
“不會的。”
程霜降開口。
“你不會死的。”
“什麼?”
周鶴鳴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程霜降視線移開,彷彿在尋找吹風機。
“如果你死在了山洪裡。”
她拿起吹風機,轉過身去,令周鶴鳴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
“那我就想辦法再一次重生到殯儀館那一天,再救你一次。”
程霜降將吹風機插上電源。
屋子被呼嘯的風聲充盈。
*
周鶴鳴走出浴室的時候,客廳只剩下了程霜降。
電視機裡播放著當地新聞有關鶴鳴山搶險救災的報道。
“她在樓上房間裡。”
程霜降沒看周鶴鳴這邊,淡淡說道。
“好。”
周鶴鳴走上樓去。
開啟房門,窗簾拉著,沒開燈,一片黑暗。
陸白似乎蜷縮在地鋪上,雙手抱著膝蓋。
周鶴鳴也沒開燈,而是坐到了她的身邊,輕輕將少女攬入懷中。
感受到那略顯冰涼的體溫,周鶴鳴清楚,今天發生的事情,徹底將陸白帶回了七年前的那一天。
或者說。
少女七年來。
從未走出過那一天。
她困在了自己小時候的期待,給自己的畫地為牢裡。
因此。
周鶴鳴輕吸一口氣。
昏暗的房間裡,他沉聲說道。
“已經可以了,七年了。”
手輕撫少女的臉頰,周鶴鳴輕輕抬起,讓她與自己在黑暗中對視。
少女略顯困惑,彷彿不知道周鶴鳴要說什麼。
“如果我沒想錯,陸白,已經不在了,對嗎?”
周鶴鳴柔聲道,凝視少女的雙眸,喚出她的名字。
“阿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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