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陰霾天空,隱約雷鳴。
周鶴鳴穿著襯衫與黑色西裝,站在靈堂一隅。
耿大爺的老伴的追悼會正在緩慢進行。
他們兩人都是江城下面縣裡出生,忙碌了大半輩子,總算有機會享受天倫之樂了,結果老人家卻患上了疾病,不幸逝世。
遺體其實早就已經火化,但還差一場追悼會,如今,悼詞已定,正是告別之時。
兩人的子女,親戚,朋友,正一波波地走進靈堂,向逝者致意。
耿大爺站在一側,每一次都深深地行禮,他表情凝重,認真地答謝每一位到來者。
程霜降換了一套黑色調的長裙,也鄭重地向那位未曾謀面的老人鞠躬致意。
耿大爺看到程霜降,腰彎得更低了些。
這時,周鶴鳴聽到,靈堂外面,好像傳來了些許嘈雜的喧鬧聲。
他緩步走過去確認,只看到,靈堂外,聚集了不少穿著深色衣服,年齡各異的人。
有面容疲倦的上班族,有帶著子女的主婦,有一看就地位不俗的成功人士,有眼神清澈的大學生,還有穿著校服的初中生。
“怎麼了?”
周鶴鳴詢問負責接待的同事。
“他們說,是逝者的學生。”
那位同事沉聲道。
周鶴鳴聽到腳步聲,回身,看到耿大爺正有些顫巍地走到靈堂門口。
“耿叔叔,我是看到報紙上的訃告才來的,蔣老師雖然只教過我一年,但她卻告訴了我到底要怎麼生活,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
一名牽著六歲小孩的女子向耿大爺低頭致意道。
“我那時候沒錢交學費,是蔣老師幫我墊上的,如果沒有她,我恐怕早就已經輟學了,我非常,非常感謝她。”
一名衣著講究,氣質溫文的男人誠懇道。
“耿叔,可能你已經不記得我了,那年,是蔣老師收留離家出走的我,讓我和您一家人吃了一頓飯,拉回了差點兒走錯路的我。”
一名戴著眼鏡,像是哪所學校老師模樣的男人感恩道。
這樣的人,還有許許多多。
他們有的在江城過著簡簡單單的生活,有的在得知訊息後專門從外省,甚至外國回來,他們有著不同的年齡,職業,性別。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曾經是耿大爺老伴的學生,受到過那位老師的照顧,或多或少,改變了一點兒人生軌跡。
耿大爺一位位與他們交談,聆聽他們過去與自己老伴的交集,感謝他們的到來,其中很多事,哪怕連他都未曾知曉。
周鶴鳴忽然感覺,在這回憶之間,這位逝去的老人再度鮮活起來。
偌大的靈堂,最後坐得滿滿當當,隔壁閒置的椅子搬來都不夠,甚至還站了一大批人。
追悼會正式開始,主持的司儀唸誦著周鶴鳴寫的悼詞,聲音肅穆,莊嚴,將一位普通人不平凡的一生娓娓道來。
悼詞太短,一生太長。
而悼詞的落尾正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現場響起了低低的啜泣聲,周鶴鳴看向耿大爺。
直到抱起骨灰,在撐著傘的工作人員護送下離開,這位老人都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如果眼淚滴在逝者身上,逝者會不想走的。”
追悼會結束,周鶴鳴嘆息一聲,看向身邊的少女。
程霜降表情認真地目送著耿大爺離去,或許,他的老伴讓這位少女想起了自己的爺爺,那位喜愛彈奏鋼琴的老人。
“你知道嗎,阿鶴,你去世的時候,葬禮也來了好多人。”
“?”
周鶴鳴忍不住打出了一個問號。
“三十五歲的你,其實一路上也幫助了很多人,有人因為你寫的電影劇本而受到了鼓勵,還有人只是和你相處就得到了力量,現在的場景,讓我想到了那時候。”
程霜降忍不住感嘆。
“我好像想象不出來。”
作為平等地不聯絡任何人,主動到等別人主動來找自己的周鶴鳴,很難想象自己死後,會有很多人來悼念自己。
“不用在意啦,我重生回來,不是為了再一次參加阿鶴你的葬禮的。”
少女露出一抹有著淡淡感傷的笑容,那種虛幻而不真實的感覺又瀰漫在她的周圍。
“.我先去換一身衣服。”
周鶴鳴可沒有穿著黑西裝去圖書館的打算,他掃了眼程霜降的打扮,倒是看不出曾經參加過追悼會。
“好哦,那我在這兒等你。”
程霜降乖巧地站到殯儀館大廳的角落。
周鶴鳴小跑到更衣室,光速換上外套和長褲,拿起揹包,回到大廳的時候,卻發現程霜降面前站了好多人。
“咋回事?”
他剛走過去,就看到,一名拄著柺杖,走路一顫一顫的老人來到了少女面前。
隨後,老人柺杖一甩,猛地跪在了她的身前。
“小姑娘,我們家對不起你。”
那位衣服質樸的老人,就這麼朝著程霜降俯身下去,磕了一個很響很響的頭。
瞬間,周鶴鳴明白了這些人是誰。
“肇事司機的家屬”
原來他的葬禮也是今天。
“我老公他,毀了很多人的家庭,我們知道他做了錯事,道歉沒有用,但,還是對不起。”
一位長相淳樸的女性也跟著朝程霜降磕頭。
“我和老頭子行善積德一輩子,怎麼就造了這樣的孽!我們這輩子做牛做馬也彌補不了對你的虧欠!”
旁邊,手上有好幾串佛珠的老婦咬牙切齒,有點兒近似報復似的猛磕頭,那聲音,聽得人牙齒髮顫。
後面,站著一名年紀尚小的孩子,他捏緊了拳頭,那不是憎恨,而是對自己父親所作所為的憤怒。
旁邊的人沒有一個攔住他們的,反而還在議論紛紛,唸叨著那名司機的惡果,因為是突發猝死,所以司機並未承擔刑事責任和主要賠償責任,令不少正義人士憤憤不平。
當然,在場的人裡,其實只有程霜降有資格怨恨,懲罰,責罵他們。
周鶴鳴看向少女。
那右手打著石膏,因為這場事故而失去了和自己唯一親人最後牽絆的少女,緩緩蹲下身子。
她攔住磕頭的老人,用纏著繃帶的左手將其扶起,臉上,是溫柔的笑容。
“請您節哀。”
程霜降如是說。
“如果不是他在最後一刻奮力踩下了剎車,那或許還有更多人會遭遇事故,他已經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好,他並沒有犯下什麼不可饒恕的罪行,這只是,一場不幸。”
“請你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周鶴鳴知道,雖然法律沒有判定司機的責任,但他的家人其實都是相當正直的人,也正因此,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在這裡向程霜降磕頭道歉。
一切只因,問心有愧。
而承受了苦難的少女,正反過來,撫慰司機家屬的心靈,告訴他們,要好好活下去。
周鶴鳴沉默下去。
直到,那些家屬不斷鞠躬,後退著離開,只剩下程霜降孤單的身影,他才邁步走過去。
“阿鶴,好久哦~”
少女以帶著些許埋怨的語呼叫左手輕輕戳了戳他的胳膊,絲毫看不出剛剛經歷過那些事情的模樣。
看到這一幕,周鶴鳴內心湧現出些許熾熱的情緒,那是憐惜,是心疼,也是對命運的無言的憤怒。
不過,他現在知道,自己只需要做一件事。
有些強硬地拉過程霜降的左手,他將對方擁入懷中。
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少女微微顫抖了一下,但沒有推開周鶴鳴。
手臂的石膏阻隔,令兩人沒有身體貼在一起,但周鶴鳴依然能感受到那暖和而真實的體溫,他右手依然牽著對方,從其中傳來些微用力的感覺。
“阿鶴你這樣,我真的會哭的哦。”
程霜降埋首於他的胸口,以帶著鼻音的軟糯聲音低語道。
周鶴鳴聞言,抬起左手,輕輕放在那稠密如墨的長髮上。
少女不語,只是將腦袋埋得更深了一些。
少年別開視線。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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