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殯儀館,遲暮繾綣。

“您是說,您的朋友是一位漂亮的十七歲女生,想讓我們給一個合適又價格低廉的葬禮方案?”

周鶴鳴將視線從略顯花裡胡哨的傳單裡抬起,看向站在對面的十七歲少女。

稠密如墨的長髮被隨意紮起,僅有幾縷垂落耳畔,明媚的雙眸正看著自己,其中是一份十三到三十五歲的男性都無法拒絕的誠摯目光。

她穿著米白色襯衣,披著一件寬鬆的櫻色針織衫,粉藍色的長裙下露出了一小截白嫩的小腿,運動短襪,小白鞋,左腳腳踝還纏繞著一根紅繩,明明個頭不高,卻給人出挑的印象。

這姑娘給人一種淡淡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感覺,可那略微抿起的嘴唇,弧度正好的臉頰,以及白皙纖細的脖頸與鎖骨,都讓人無法忽視其存在。

只可惜,她的右手打了石膏,就這麼掛在身前,顯然受了很嚴重的傷。

“嗯。”

她微微頷首,不知道為何,周鶴鳴看出了些許侷促。

於是,出於某種在殯葬行業混跡多年的直覺,他開口。

“您說的這位朋友,該不會就是您自己.”

“是我朋友。”

少女沒等周鶴鳴說完,便抿了抿嘴,篤定地否認。

“確實哈。”

周鶴鳴附和著笑了笑,內心暗暗給自己打了一巴掌。

儂腦子瓦特了,人家可是江城中學的校花,會想不開給自己鼓搗葬禮?

是的,周鶴鳴認識這位女生。

程霜降,年級第一,鋼琴天賦卓越,是當之無愧的高嶺之花。

至於周鶴鳴,同一個學校普通班的小透明,如果不是課餘時間幫著親戚在這兒推銷業務,恐怕這輩子也不可能和她有任何交集,此刻還能麻溜地說話,走路不順拐,已經算業務精湛了。

收斂思緒。

周鶴鳴戴上e人面具。

“那我必須得給您介紹一下咱們這兒的定製葬禮業務,現在正是優惠酬賓期,福利很多,比如這個第二碑半價.”

“?”

程霜降那張好看的臉上難得打出了問號。

“什麼半價?”

她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個是合葬業務的,如果您,我是說您朋友的物件也去世了,那可以考慮考慮。”

程霜降深深打量了自己一眼。

你這個眼神,讓我有點兒慌啊同學。

周鶴鳴按捺住內心的念頭,繼續介紹。

“這兒還有代燒香業務,一千塊十年,買十年送一年。”

周鶴鳴將傳單遞給身邊的少女,指了指上面的內容。

少女用縮在袖口裡的左手捏起傳單,依稀可以窺見其下纏繞的繃帶。

“咱們還有定製悼詞業務,套模板的免費,專門寫的一千起,待會兒就有一位客戶,如果感興趣可以在外面旁觀一下。”

“你寫?”

“我是咱們團隊裡寫得最好的,新聞都報道過,得排隊,您的朋友如果需要,恐怕要等上兩星期了。”

“現在殯儀館都很與時俱進。”

程霜降顯然斟酌了一下詞語來評價這些源自周鶴鳴的顛覆式創新。

“現在的人都講個性,咱們就有了這些服務,以後指不定還有直播掃墓,遠端點香,弄個app出來,整個賽博骨灰盒,一掃碼就播放生前精彩操作集錦什麼的。”

周鶴鳴伸手,將程霜降手裡的傳單翻到背面。

“現在墓地還有優惠,最低五萬起,地段好些的七萬,擱前兩年,這一塊地兒都三萬起的,已經漲不少了,如果您朋友不急的話,現在買一塊,過兩年升值漲價了還能二手賣掉,可以賺不少錢呢。”

“?”

程霜降似乎覺得有點兒匪夷所思了。

“二手賣了墓地,那以後死了埋哪兒?”

“這個簡單,一次買兩塊墓地,這不正好有優惠麼,第二碑半價。”

“.”

周鶴鳴瞥了眼她手上的石膏。

他知道這位高嶺之花上週遭遇了嚴重的車禍,雖然性命無憂,但手臂顯然受到了重創,有人傳聞她再也無法彈奏自小開始陪伴她的鋼琴。

對路人而言,程霜降成績這麼優秀,哪怕只是少了一項才藝,也完全可以在其他領域成為人生贏家,可週鶴鳴卻能對她此刻的心情略微感同身受,尤其是今天見到了本人之後。

因此,鋪墊了這麼多,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也該聊正事了。

“程霜降同學,就當我自言自語吧,不想前進的時候,暫且停下腳步也不錯,沒必要硬推著自己往前,你覺得呢?”

聞言,少女那澄澈的雙眸看了過來,似乎在懷念,又像某種釋然,她欲言又止,輕吸了一口氣,才開口。

“你的遺願是什麼?”

“?”

對不起,我不應該推銷第二碑半價的,合著您是覺得這優惠不用白不用,準備先帶走一個嗎?

“抱歉,我想問的是,你的遺憾是什麼?”

程霜降一本正經地改口,讓人不免懷疑她想問的就是前一個。

“我的.遺憾?”

儘管不知道對方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但周鶴鳴還是不可避免地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隨後發現,他的遺憾,俯拾皆是。

身為土木狗的父母在他初三那年被領導陷害頂鍋,影視城的專案捅了大簍子,雖然不至於去提籃橋進修,但把所有家當都賠得一乾二淨,還欠了一大筆錢,母親受到嚴重打擊,心力交瘁,在除夕夜病逝,父親現在仍在外地搬磚還債。

周鶴鳴還清楚地記得,中考前一天晚上,家裡來了好幾個灰頭土臉的工人,他們沒有吵鬧,只給母親上香後,訥訥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待了一晚上,父親,也打了一晚上電話。

周鶴鳴把自己初中參加全國作文比賽拿到的好幾塊金牌抵給那些工人,可這對他而言珍貴與驕傲的東西,在現實面前,一文不值。

出門的時候,周鶴鳴看到曾經意氣風發的父親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這些工人磕頭道歉的模樣映照在母親的遺像中,背影不再偉岸。

那天,他中考超常發揮,因為他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只能依靠自己,是徹徹底底的困難模式。

就像現在,他必須一邊讀書,一邊在小叔的殯葬公司打工賺生活費,等高考完,他就準備填報一個可以減免學費,能早點兒賺錢的本地大學的相關專業,儘早入社會。

所以,他的遺憾是什麼呢?

“我缺錢。”

周鶴鳴這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會說謊。

“.那你等一下,我們加個好友吧,因為之前準備自殺,所以錢都用得差不多了,只還有些群裡搶的紅包錢,我現在轉給你。”

程霜降掏出了手機。

女人,你是想害得我半夜醒來後給自己一巴掌說我真踏馬該死嗎?

“好吧,我的遺憾是現在只能眼睜睜看著同學走極端自己卻什麼也做不到.”

“我不會自殺了。”

那就好。

周鶴鳴剛安心下來,就聽到對方繼續開口。

“其實,我最開始確實是這樣的想法,甚至都買好了工具,因為對當年的我來說,我遭遇的事情確實無法承受,所以尋了短見。但現在想想,只是一條手臂罷了,別說粉碎性骨折,就算截肢了,其實生活也可以照樣繼續。”

不同於內容的殘酷,她的語氣平淡異常——“區區致命傷”如此這般。

簡單,直接,沒有半點兒這個年齡的小女生的糾結。

雖然周鶴鳴很想說截肢對生活影響還蠻大的,但顯然,少女的話語中還有更加令人值得在意的部分。

“當年?”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周鶴鳴同學。”

程霜降叫出了他的名字,西沉的最後一抹斜陽透過玻璃落在她的臉龐,在那梨渦上留下淺淺的影子。

“其實,我是重生的程霜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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