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五)班的教室,像一鍋被晨讀聲煮沸的水,嗡嗡作響。
書本翻頁的嘩啦聲、此起彼伏的背誦聲、偶爾夾雜著幾句壓低的笑語,匯成一股充滿青春躁動的洪流。
然而,在這看似尋常的喧囂之下,後排靠窗的角落,卻瀰漫著一股截然不同的、緊繃而壓抑的氣流。
宋佳琪僵直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脊背挺得筆直,卻帶著一種不自然的僵硬感,彷彿稍一鬆懈就會癱軟下去。
她低垂著頭,視線死死地釘在攤開的英語課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和語法規則在她眼前扭曲、模糊,如同天書。
她的全部心神,都像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牢牢地系在前排那個散發著冰冷氣息的背影上——蘇婉寧。
蘇婉寧端坐在那裡,如同一個完美的雕塑。
晨光透過窗戶,在她烏黑順滑的長髮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她微微側著頭,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正專注地看著攤在桌上的語文課本。她的坐姿無可挑剔,背脊挺直,肩膀舒展,每一個細節都彰顯著女神應有的優雅與從容。
她修長白皙的手指,正慢條斯理地翻動著書頁,動作輕柔而富有韻律,彷彿在演奏一首無聲的樂章。
但只有宋佳琪知道,這份完美的表象下,湧動著怎樣洶湧的暗流。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前排那無聲的、冰冷的審視和壓力,如同實質的寒冰,讓她如坐針氈,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剛才在門廳,蘇婉寧那洞穿一切的眼神、那帶著冰碴的質問、那看似解圍實則警告的話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蘇婉寧的背影,生怕一個眼神的交匯,就會引爆對方壓抑的怒火。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
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顧北單手插在校服褲兜裡,另一隻手隨意地拎著書包帶子,邁著長腿,步履沉穩地踏入了這片喧囂的領地。
他的出現,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教室裡激起了一圈無聲的漣漪。不少目光,尤其是女生們,或明或暗地追隨著他,帶著好奇、欣賞或探究。
顧北的目光在教室裡隨意地掃視一圈,眼神平靜無波,彷彿只是例行公事地確認自己的位置。
然而,那看似隨意的目光,卻在掃過教室後排時,精準地、如同安裝了定位系統般,瞬間鎖定了那個低垂著頭、肩膀微微瑟縮的嬌小身影——宋佳琪。
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徑直朝著自己的座位——宋佳琪斜後方靠窗的那個位置走去。
他的步伐穩健而自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場。
他走過蘇婉寧座位旁邊時,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帶著冷冽花香的淡淡氣息。
然而,顧北的腳步沒有絲毫放慢,目光更是未曾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秒!他的視線平視前方,彷彿蘇婉寧和她那完美的坐姿,只是教室裡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背景板,一個不值得他分神片刻的裝飾物。
蘇婉寧正在翻動書頁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支被她捏在指間的、筆身冰涼的鋼筆,懸停在半空,筆尖的墨水在光潔的紙面上暈開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墨點。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顧北從她身邊走過時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她裸露在外的、細膩的手腕面板,帶來一絲微涼的觸感。
更讓她感到難堪和刺痛的,是那份徹底的、視若無睹的漠然!那是一種比任何刻意的挑釁或迴避都更讓她感到羞辱的態度——她蘇婉寧,在他顧北眼中,已經徹底失去了存在感,連一絲餘光都吝於給予!
這無聲的輕視,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地扎進她引以為傲的自尊心深處!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酸澀,瞬間衝上她的喉頭!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翻湧的情緒,指尖用力收緊,將那支鋼筆捏得更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迅速低下頭,假裝專注地看著那個暈開的墨點,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騰的驚濤駭浪。
顧北對此毫無所覺,或者說,毫不在意。他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動作流暢自然地拉開椅子坐下。
他將書包塞進桌肚,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然後,他抬起頭,目光沒有半分遲疑,直接越過前面幾個同學的肩膀,精準地落在了宋佳琪那微微弓起的、顯得有些緊張和脆弱的背影上。
他微微側過身,手肘隨意地撐在桌面上,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筆,無意識地轉動著。
筆桿在他靈活的指尖翻飛、旋轉,劃出一道道流暢的弧線。他的視線專注地落在宋佳琪身上,眼神溫和而平靜,帶著一種無聲的、卻極具穿透力的安撫和關注。
那目光彷彿擁有實質的溫度,穿透了空間的阻隔,清晰地傳遞著一個資訊:我在這裡,別怕。
宋佳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雖然沒有回頭,但後背的面板彷彿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帶著溫度的視線。
那目光像一雙無形的手,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輕輕拂過她緊繃的神經。
她原本死死攥著衣角、指節發白的手指,悄然放鬆了一絲。原本因為過度緊張而幾乎停滯的呼吸,也重新變得順暢了一些。
她放在桌下的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蘇婉寧塞給她的那張帶著香氣的紙巾,彷彿那是連線著現實與虛幻的唯一錨點。
坐在前排的蘇婉寧,雖然背對著他們,但她的感官彷彿被無限放大。
她不需要回頭,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顧北那道落在宋佳琪身上的、毫不掩飾的、專注而溫柔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探照燈,帶著灼人的熱度,牢牢鎖定在宋佳琪身上,將她蘇婉寧完全排斥在外!
那目光的專注程度,那毫不掩飾的在意,是她蘇婉寧從未在顧北眼中看到過的!她甚至能想象出顧北此刻的神情——嘴角或許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眼神深邃而溫柔,裡面盛滿了只屬於宋佳琪一個人的、獨一無二的關切!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嫉妒、不甘和巨大失落的酸澀感,如同洶湧的潮水,猛地衝上她的鼻尖和眼眶!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在安靜的晨讀氛圍中顯得格外突兀,引得前排幾個同學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蘇婉寧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鼓!她強迫自己壓下那股幾乎要衝破理智堤壩的情緒洪流。
她挺直了背脊,彷彿要將所有翻湧的情緒都死死壓在筆直的脊柱之下。
她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語文課本,動作依舊優雅,只是那翻動書頁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極其細微的顫抖。書頁在她指下發出“嘩啦”的輕響,掩蓋了她內心劇烈的震盪。
她必須維持這份完美!她不能失態!她是蘇婉寧!十四中公認的女神!她絕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尤其是在顧北和宋佳琪面前,露出半分狼狽!
然而,就在她試圖將全部注意力強行拉回課本上時,眼角的餘光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微小的動作!
顧北似乎微微彎下了腰,手伸進了桌肚裡摸索著什麼。
片刻後,他直起身,手裡多了一個小小的、粉藍色的、印著可愛卡通兔子圖案的東西——一個蒸汽眼罩!
蘇婉寧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她看到顧北微微前傾身體,手臂自然地越過前面同學椅背的空隙,動作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視感,將那個小小的蒸汽眼罩,輕輕地放在了宋佳琪攤開的英語課本上,恰好壓在一道語法例題旁邊。
那個粉藍色的小東西,在深藍色的課本封面上顯得格外醒目,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在蘇婉寧的心湖裡掀起了滔天巨浪!
宋佳琪的身體明顯僵住了!
她低著頭,看著課本上突然多出來的那個小東西,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地顫抖著!她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絞緊了那張紙巾。然後,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她伸出了右手,食指的指尖輕輕地、試探性地碰了碰那個眼罩的邊緣。柔軟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的臉頰瞬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次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如同初綻的桃花。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那個蒸汽眼罩拿了起來,緊緊地攥在了手心裡。
彷彿那不是一個小小的眼罩,而是某種無比珍貴的信物,是支撐她對抗整個世界的勇氣源泉。
她甚至下意識地用拇指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上面那隻卡通兔子的圖案,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顧北看著她的小動作,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淺的、卻真實無比的弧度。
那笑容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寵溺和一絲如釋重負的安心。他收回手,重新坐好,身體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彷彿剛才那個傳遞溫暖的小動作,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小事。
而這一切,都被前排看似專注看書、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蘇婉寧,如同高畫質攝像機般,清晰地捕捉在眼底!
那個粉藍色的蒸汽眼罩!顧北那細緻入微的體貼!旁若無人的關心!對宋佳琪毫不掩飾的呵護!像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反覆地燙在蘇婉寧引以為傲的自尊心上!又像是一根根淬了劇毒的冰針,狠狠地扎進她最脆弱的神經末梢!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尖銳的刺痛感,從腳底直衝頭頂!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沸騰,又在下一秒被凍結!
握著鋼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青筋隱隱凸起,幾乎要將那堅硬的金屬筆身捏變形!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軟的皮肉裡,帶來一陣鑽心的、尖銳的刺痛感,才勉強維持住臉上那副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專注神情的面具!
她蘇婉寧!十四中公認的女神!眾星捧月的存在!何曾被人如此徹底地忽視過?何曾需要羨慕別人得到這種微不足道的關心?
顧北……他憑什麼?!他憑什麼用那種眼神看著宋佳琪?他憑什麼對她蘇婉寧視若無睹?!他憑什麼把那種她從未得到過的溫柔。
巨大的荒謬感和強烈的屈辱感如同海嘯般席捲了她!她感覺自己的驕傲和尊嚴正在被無情地踐踏、粉碎!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內心深處那座名為“完美女神”的雕像,正在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的碎裂聲!
就在這時,早讀課的鈴聲如同救命的號角,尖銳而急促地在整個教學樓裡響起!那刺耳的聲音瞬間打破了教室裡沉悶而詭異的氣氛,也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蘇婉寧緊繃欲斷的神經上!
她猛地一個激靈,如同從噩夢中驚醒!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翻湧到喉嚨口的腥甜感和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狠狠壓了回去!
她挺直了背脊,臉上那完美的、帶著距離感的微笑如同最堅固的面具,重新嚴絲合縫地覆蓋了她所有的真實情緒。
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講臺方向,彷彿剛才內心那場足以摧毀一切的驚濤駭浪從未發生過。
班主任王老師夾著教案和點名冊,踩著鈴聲的餘韻走了進來。
教室裡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書本合上的輕微聲響。
“好了,同學們,準備上課了。”王老師的聲音溫和而有力。
蘇婉寧拿起桌上的語文課本,翻開到指定的頁碼,動作流暢自然。
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寬大校服袖口下的那隻手,掌心早已是一片溼冷的汗漬和幾個深深的、帶著血絲的指甲印痕。那尖銳的刺痛感,時刻提醒著她剛才經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