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的風,吹不散洛陽的愁雲。

當劉備君臣在漢中王府的密室裡,窺探千年興亡,定下逆天改命的國之大計時。

千里之外的中原大地,一場冰冷而高效的權力交接,已悄然落幕。

魏王曹操的葬禮極盡哀榮。

新繼位的魏王曹丕,一身刺眼的縞素,長跪於靈前,哭得聲嘶力竭,數度昏厥。

那份撕心裂肺的悲慟,彷彿能令風雲變色,草木同悲。

然而,就在這片濃得化不開的哀傷氛圍之下,一道道來自魏王府的詔令,卻如無形的絞索,精準而迅疾地纏向了每一個可能動搖他權位的宗親。

那位剛剛從長安星夜奔喪、手握關中精銳的鄢陵侯曹彰,便在交出兵權之後,被客氣地“護送”回了封地。

從此,這位素有“黃鬚兒”之稱的勇武王子,被徹底鎖死在了藩國,再也無緣洛陽中樞。

臨淄侯曹植,則被一紙詔令直接遣返封國,府邸內外,佈滿眼線,形同囚徒。

他身邊最得力的謀士,丁儀、丁廙兄弟及其所有黨羽,更是在短短數日之內,以“離間骨肉,欲立他嗣”的滔天罪名,盡數下獄。

人頭滾滾落地。

那濃郁的血腥味,被小心翼翼地掩蓋在葬禮的香火氣之下,但那股鑽心刺骨的寒意,卻已悄然浸透了每一個朝臣的心脾。

新王曹丕,用他父親都不曾有過的迅捷與狠辣,向天下宣告。

誰,才是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

此刻,他高坐於堂上,目光淡漠地掃過階下百官。

他心中盤算的,早已不是眼前這些繁雜的軍國大事。

那個還供在許都的傀儡,是時候該挪一挪位置了。

禪讓,代漢。

這才是他從少年時代起,便魂牽夢繞的無上大業。

與之相比,南方的戰事,似乎都成了不合時宜的噪音。

“啟奏大王!”

一名負責軍務的官員滿頭大汗地出列,聲音都在發顫。

“襄陽之事亟需定奪,如今樊城已失,其主力盡數南下,將襄陽圍了個水洩不通!”

“守將呂常將軍浴血死戰,多次上表求援,言城中糧草即將告罄,城牆多處毀於洪水與賊軍那聞所未聞的巨型床弩,恐……恐難久持啊!”

此言一出,大殿內頓時一片譁然。

王朗走出,他最是懂得揣摩上意,躬身道:

“大王,襄陽已是危卵。”

“關羽新勝,賊勢正盛,我軍主力新喪,元氣大傷。”

“若強行增援,只怕重蹈于禁將軍的覆轍。”

“依老臣愚見,不若暫棄襄陽,命呂常將軍率部突圍,退守宛城。”

“如此,既可保全我大魏有生之力,又能讓大王心無旁騖,專心處理中原大事,穩固社稷。待日後國力充盈,再圖收復不遲!”

這番話,句句都說到了曹丕的心坎裡。

不少官員立刻點頭附和,紛紛進言,言辭懇切,核心意思只有一個:別為了一座殘破的孤城,耽誤了大王您的正事。

曹丕的眉頭微微舒展,他確實不想在自己即將代漢的關鍵時刻,節外生枝。

就在這股放棄的論調即將成為主流,曹丕幾乎就要點頭應允之時。

一個沉靜如淵的身影,從佇列中緩緩走出。

正是司馬懿。

他面色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對著曹丕深深一拜。

“臣,以為不可。”

僅僅四個字,卻彷彿帶著千鈞之力,讓殿內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個自先王病重後,便愈發沉默寡言的託孤重臣身上。

司馬懿緩緩抬起頭,那雙眸子古井無波,卻彷彿能洞徹人心。

“襄陽,乃我大魏南門,是中原水陸之要衝,天下禦寇之要害。其戰略之重,遠非一城一地之得失可比。”

“若棄襄陽,則漢水天險盡失,我大魏南境將門戶大開。”

“關羽可隨時沿漢水北上,兵鋒直指宛、洛。”

“屆時,賊軍佔據主動,我軍處處被動,則中原震動,人心浮動,其禍,遠甚於今日之危!”

“更何況,”司馬懿的語氣陡然加重,

“于禁三萬將士新降於敵,若我軍再棄襄陽之孤軍不顧,則天下人將如何看待我大魏?南方形勢,恐將一潰千里!”

曹丕的臉色沉了下來:“依仲達之見,又當如何?”

司馬懿再次躬身,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迴盪在殿中。

“襄陽雖危,卻也如同一根鋼釘,死死牽制住了關羽的主力。”

“其久攻不下,軍亦成疲敝之師。臣以為,眼下當行二策。”

“其一,拖。”

“可繼續向襄陽輸送少量糧草軍械,不必多,但要讓呂常將軍看到希望,足以令其繼續堅守。”

“使其如同一根毒刺,牢牢釘在關羽心腹之地,令其進退兩難。”

“其二,嫁禍。”

“當加緊遣使江東,厚幣重利,將整個荊州許給孫權。”

“關羽勢大,孫權必如芒在背,寢食難安。只需我等在北線拖住關羽,孫權必會趁其後方空虛,再行那背盟偷襲的無恥之舉。”

“屆時,關羽腹背受敵,襄陽之圍,自解!”

這番話,陰狠,毒辣,卻又直指問題核心。

曹丕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的手指,在王座的扶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一下,又一下。

放棄襄陽,他可以省下無數錢糧,讓他有更多精力去謀劃那件天下至尊的大事。

可司馬懿所言的後果,又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殿內落針可聞。

許久,曹丕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疑與不耐。

“便……依仲達之策。”

“命滿寵、曹仁堅守宛城,以為後援。”

“再遣得力細作,密切監視江東動向,以及……關羽軍中,是否會有新的破綻。”

這番話,既沒有完全採納司馬懿的建議,也沒有完全放棄。

更像是一種觀望,一種騎牆,一種將麻煩暫時擱置的處置。

“臣等,遵命。”

司馬懿面無表情地應諾,緩緩退回佇列之中,再不發一言。

朝會散去。

司馬懿走下殿階,洛陽冬日的慘白陽光照在他身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暖意。

他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魏王宮殿,嘴角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輕蔑。

這位新王,雖有乃父之狠,卻無乃父之雄才大略。

胸中所想,皆是帝王尊號,而非天下大局。

不過,這樣也好。

司馬懿攏了攏寬大的衣袖,將雙手深深藏於其中,低著頭,一步步消失在宮城的陰影裡。

與此同時,在數百里之外的襄陽城頭。

一名魏軍士卒,正靠在殘破的城垛上,麻木地望著城外那連綿不絕、燈火如龍的荊州軍大營。

眼中,是深可見骨的絕望。

冰冷的江風如刀子般刮過,捲起他破爛的衣甲,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他們,還能等到援軍嗎?

或者說……

遠在洛陽的那位新王,還記得他們這些,被遺忘在南方的孤魂野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