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的日子一天天流逝,轉眼間過完了元宵節後山中又下了一場大雪,這雪吹的梅花敗落,松木折枝,封山掩路。
透著骨子裡的寒氣不僅讓人難捱,連著山中的動物野獸都不敢出巢穴覓食。
這樣的大雪寒天也讓黑石寨的寨民們擔憂不已,山雪已經壓垮了一片片的麥子,路上積雪都難清理乾淨。
不少寨民又都紛紛來求神明,面對蒼天之禍他們毫無招架之力,唯有將希望寄託在神明身上。
聽著他們一聲聲的呼喚跪拜,山洞中的白無相無動於衷。
畢竟改變天地時節氣象的能力,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白骨精能有的。
這雪,他吹不散,請不走。
南昭三十八年的冬雪,是一場百年難見的暴雪,山的南麓倒還算好,北麓以北的山下,更是災禍連連。
路邊的凍死骨被大雪覆蓋,他們沉睡在了素雪之中,再也不會感受到寒熱。
朱門大戶的高牆內,富貴人家見到這雪只是給日子多添了些雅趣。圍爐觀雪,品茶吟詩,如天上仙家一般快哉。
人世間的苦難,似乎只彰顯在苦命人身上。
在這場大雪中,比冰雪更冷的是人心。
山外的人間亂象如妖魔亂舞,而真正的妖魔卻在深山靜修著大道。
山路封死,山內山外被上天隔絕成兩方世界。故而白無相從不理會山下的事,他極有耐心的淬鍊著龍鬚,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直到,正月二十五這一天,雪才算終於停了下來。
而黑石寨裡,一群身披棉甲厚衣的漢子跟隨著遊均子一同走進了深山。
沒有人提起過這事,小孩子們好奇的追問著阿爹去哪裡了,他們的阿孃都會說阿爹們是進山打獵了。
就連山洞中的白無相也毫無察覺,若非第二日他感知到寨中人氣弱了許多,還一直都不知道。
白無相從淬鍊龍鬚中清醒過來,他身影憑空一閃消失,再出現時便站在了黑石寨上空。
他閉上雙目感知著黑石大寨,那股冥冥中讓他不安的感覺消失了。
“遊兄,你身上的秘密可真不少。”
白無相輕笑著眺望遠方,他給山寨中的十塊護身骨玉都在寨子中,遊均子沒有帶走一塊。
敢以凡人血肉之身,悍然深入大雪荒山,還能不懼妖魔精怪,如此一推測白無相便猜到了大概是怎麼回事。
他思量了片刻沒有去追,既然對方不讓他知道,那自己就裝作不知道罷了。
白無相站在了骷髏山的山巔,腳下是白茫茫的群山,天地間的各種氣機在眼眸中具現。
妖魔之氣遍佈的山中,有著一縷淡淡的玄黃之氣掩藏在諸氣之間。
“這是……王命龍氣?”
白無相疑惑的輕聲道:“莫非是……龍脈?
是了,遊均子的風水之術可不算低,且精通諸道,如此有才華之人甘願潛藏深山,拋棄家仇,也唯有國志了。
傳聞古有以風水之術修立龍脈延續王朝氣運的風水大師,沒想到這樣的大師竟是在我身側。”
白無相感慨了片刻,又看了看山外四方的氣機,嘆息道:“可這王朝腐朽之深,大廈將傾,天命不在,人力如何勝天?又能為這南昭續命幾何?”
或許,遊均子比他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君子之勇,國士之忠,如今為妖靈的白無相是體會不到的。
二月初二這一日,天雷震動,大雨傾盆。
山中百蟲俱生,萬物復甦。
東方蒼穹之上隨著星宿斗轉,一縷紫氣落在了雲澤山脈中的某處大山雄峰之上。
而這山底的深洞之中,一排身著棉甲的漢子挺直站立在兩側,手中舉著火把,他們靜靜看著山洞最深處盤坐高臺上的遊均子,九根百年石乳之柱立在深潭中,昏暗的潭底有一枚古舊金印落在泥沙之中,九根鐵鎖連通九方。
遊均子身前擺放著堪輿圖、羅盤、百根算籌,以及十幾件東西。
他面上不復平日的輕鬆,唯有滿臉的憔悴,髮間也不知何時聲出了縷縷白髮,此刻正手指不斷掐算著什麼,直到洞外的雷霆乍響,雷光照亮山洞,遊均子雙目猛然一定,喝道:“引火!”
當即那些漢子將手中的火把點著了石潭邊的某種特殊紅石。
這些紅石一被點燃當即在洞中燃起熊熊烈火,連帶著九根石柱一同變得赤紅起來。
石潭底部的九根鎖鏈也詭異的變成赤紅之色,指向九方。
穿越大河,連山闋處,雲澤山脈九個方向的深山中,分別埋藏著青銅古鼎、九尺重劍、十斛明珠、玉尺司南、百家經文、琉璃金燈、十代古錢、天家祭文。
而最後一個方向,則恰好是黑石寨的方向。
如果順著九柱所指的方向,更準確地說是指向骷髏山,白骨洞。
……
虎王寨中,正盤膝養神中的山君驀然睜開雙目,眸中透出瘮人的光芒寒光,一旁地上打盹的狸貓一個激靈的爬了起來,小聲的問道:“大王,何事惹您如此動怒?”
“呵~,竟敢動雲澤大山的氣運。”這山君虎目中透著冷笑,“王朝更迭,乃世間常事。竟然有人敢假借雲澤氣運為這南昭延長運數,真是好大的膽子!”
“什麼?何人如此大膽?”狸貓也是雙目震驚不已,“就算是三清山千佛寺那些存在也不敢生出這樣的念頭。
莫不是……”
“那些修道的老傢伙多半是沒有這個膽子敢冒犯天妖,反倒是不知者無畏,多半是那些愚昧凡人中精通風水術數的地術師。”
這山君來到洞府中的一處石壁上,他盯著光滑無縫的石問道:“可有斷運之術?”
石壁上傳來一道古老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起伏的回道:“氣運糾葛,反覆無常。你身為雲澤聖地的護山之神,出此大錯,已入局中。
欲使斷運,必擷取而用之,以成王命!”
“以成王命?”這山君聞言沉思了許久,“不管此局究竟是何人所為,但既然牽扯雲澤,那本君便不會坐視不管。”
狸貓妖諂媚的問道:“大王,可要小妖尋到這風水術師,將其捉回?”
“不必了,氣運已接,便非一人一力可斷。且此人行這逆天禁法,必受天譴,無需在意螻蟻。
你有尋氣之能,去下山為本王尋一非凡命數之人。”
“是!大王!”狸貓當即應命,但隨即又想起了什麼,問道:“可大王,那隻烏蟒該如何處置?”
山君嗤笑道:“呵呵,且不去管。
王命入局,必有蟒蛟爭勢,偽龍如何能與王虎爭之?”
……
二月中旬,遊均子帶領的五十餘人終於回寨了。
只不過,有十多人都是被抬回來的。
寨子中也隨著遊均子的迴歸,滿寨白縞,哭聲不絕。
遊均子親自為十餘名已殤之人操勞喪事,當那些失去丈夫的孤寡女子哭聲傳入耳中時,他的心也在痛。
李義光和趙冷香也都沒有責怪他,因為他們知道遊均子身上的擔子。
死人,是不可避免的。
送葬的隊伍排成長長的一隊,將那些遺體送入了骷髏山。
嗩吶的音調伴隨著親人的哭聲傳入了白骨洞中,一座座新墳立起,埋葬了親人對他們的思念。
當送葬的隊伍都離開後,遊均子還駐足在原地,他望著一座座墳頭,心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曉。
玄鴉落在新墳上,嘎的叫了一聲,響徹四野。
遊均子被喚起神來,側首看著玄鴉,臉上露出苦笑,“玄鴉啊玄鴉,我倒真想當個你這樣的鴉兒,不知煩惱,不知憂思,不明人理,那該多好。”
“轟隆隆~”
山雷震動,春雨綿綿,又是一年春至。
遊均子漫步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溼衣衫,他從墳頭走回了自家屋裡,倒頭睡下。
這一睡,便病了。
山中的治事離不開遊均子,他這一病,寨子便亂了起來。
農忙時各家各戶的爭吵,你家少出了個人,我家多出了個苦力,你今天偷懶沒幹,我今天累死累活的幹了一整日……
鄉民的爭吵,從來不是在大事上,都是在這些雞毛蒜皮的日常裡。
趙冷香管著大家也只能勉強將農耕繼續下去,可開荒的事便根本沒心思去想了。
寨民們的矛盾越來越激烈,哪怕是再小的事情,日子久了,便會生出仇恨。
寨裡已經有好幾家動起了手,開始論起誰家的青壯多,誰家的武力高了。
人心,已經開始渙散了。
趙冷香心中發急,你若讓她打鬥比拳腳,她自然是不懼怕什麼的。
但這處理起個家長短,要將一碗水端平,還要照顧安撫到各方面,實在讓她費神無比。
就在這時,神廟中的阿六走了出來。
他將全寨的人都召集到了議事大屋裡,當一眾爭吵不休的寨民們看到那根亮著神光的玉杖時,便都閉上了嘴巴。
遊均子臥病在床,李義光也是身子骨不大好,所以三位當家只有趙冷香一位在。
三百多位寨民注視著他,阿六,手持神玉杖,第一次坐在了主位上!
阿六心中極度膨脹,他沉醉在了權力的快感中。
直到一旁的趙冷香出聲道:“大祭司,大家夥兒都還在等著你吩咐呢!”
略帶著冷意的聲音刺醒了阿六,他輕咳了一聲,這才認真道:“
諸位,我奉無相大人神諭告示鄉民們,往後寨中的田地皆歸黑石寨所有,不再歸屬個人。
大家集體耕種,每到收糧之食,按各家人口分糧。
如若有偷奸耍滑者,便要在無相大人的神像前懺悔。
心誠者,多勞者,可得無相大人庇護。
心不誠者,少勞者,無相大人可不會庇佑你。
你們或許可以瞞得過幾位當家的,也可以瞞得過我這雙肉眼,但無相大人是神靈,是在人間的神。
你們的所作所為,是瞞不過無相大人的!
讓無相大人厭惡了,死後也不會有靈使接引,甚至會墮入地獄受罰。”
此言一出,在場的寨民們許多人都害怕的跪下,連忙向無相大人禱告。
在他們的認知中,無相大人就是真正的神明,無所不能!
一旁看著阿六鼓吹神明愚昧寨民的趙冷香,心中雖然有種極不舒服的感覺,但她還是沒有開口阻止。
既然對方有辦法管好整個寨子,能讓寨民們吃飽穿暖,手段已經不重要了。
阿六心中滿意的看著虔誠眾人,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已經真正成為這個寨子的權力掌控者!
經此一事後,寨子中的寨民紛紛投入到了農耕之中,幾匹馬和騾子在田野間吃力的耕著地,男女老少都上了山,手持鐮刀、砍斧,再次進行開荒。
當人沉於忙碌時,悲哀也會因為沒有閒暇而逐漸淡去。
二月的末尾,定和離開了黑石寨,就此遠行。
那一批來山上躲難的村民們,有一部分還是割捨不下故土,不習慣山寨的日子,回到了山下的村子裡。
山中黑石寨裡有一位庇護鄉民的無相神明,也由此被山下的百姓所知。
甚至有村民請了無相的小像供奉在了自家屋裡,每到月中月末時上香禱告。
山中的細細煙雨裡,穿著蓑衣的農人彎著腰背把頭埋在青苗間,他們的背脊朝著青天,荒山在他們的腳下化為良田,蠻荒的山野在他們的汗水澆築下化為文明。
雨中的桃木下,青殷帶著三隻小狐蹲在樹枝間,遠遠的望著勞作的農人。
她魅惑的眼角帶著一縷從未有過的深思,青殷在想原來做人那麼累,並非世上所有的人都能花天酒地,並非像大丘狐師口中的那般浪漫。
小狐在她的腳邊玩耍著,青殷沒有意識到她學會了像人一般思考。
骷髏山中的白骨洞裡,白無相日復一日勤修苦練,他在這連綿的群山中靜靜看著黑石寨鄉民們的一年四季,輪迴往復,看著他們的善惡嫉恨,看著他們的喜怒哀樂。
這樣平靜的日子,倒也是難得舒心。
如若歲月一直停留在眼前的安好中,便也算美好了。
洞中的白無相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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