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於陳業而言,並非難事。
莫說對徒兒,即便對外人,他亦能彎得下腰。
既如此,對親近之人,更無理由冷眼相待,裝模做樣擺架子。
這一月閉關,他心神通明,漸破迷障。
草木枯榮,皆循自然之法。
人亦當如是。
青君的頑劣是赤子天性,林今的陰鬱是求生之執。
而知微那份依戀,恰似藤蔓渴求朝陽。
強行修剪只會傷其根本,唯順其天性施以疏導,方為生生不息之正道。
他那十記刮骨鞭,抽斷的並不是窺探之慾,而是徒兒對師父的嚮往。
“此番……為師確實過於浮躁了。”
陳業嘆息。
或許是對魔修隱患的焦慮作祟,又或是秘密被觸及時的不安……總之,在處理知微一事上,自己過於急切,手段失之激進。
“其實……其實青君沒討厭師父,師父不要自責了……”
青君聽到師父嘆息,連忙拉著他的衣角,小聲道,
“而且……青君知道,這件事師姐做的也不對。其實,青君也不喜歡被人盯著。”
嗯?
聽這小女娃的意思,她好像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合著知微還不是一個人偷偷監聽他,還是和青君一起啊。
陳業神色狐疑:“你怎麼知道你師姐犯的錯?”
小女娃大驚失色:“師父別瞎說,青君才沒有偷聽師父!”
說著,連忙揣起小手,生怕師父也打自己。
她可怕疼了!
“蠢丫頭,不打自招。”陳業忍不住笑了笑,隨手敲了下青君的腦殼。
但經歷此事之後,他無心和小女娃過多計較,當即聲音放冷,
“念你師姐才是主犯,今日便暫且饒你一條小命,來日師父再和你計較。”
“什麼!師父還要和青君計較?師父小心眼……”
小女娃更怕了,師父說的好像要她命一樣……
但她青君,可不是吃素的!
小女娃眼睛一轉,小大人似的嘆息,
“好啦好啦,師父既然想在徒兒身上施虐,那徒兒依了你還不成嗎?快去找師姐吧!”
“呃……”
陳業這下就沒話說了。
青君看似認慫,實則以退為進。
竟然說自己是想施虐!!明明只是單純的教訓而已……
再加上小女娃又祭出師姐這張大旗,陳業這時還真沒辦法找她麻煩:
“哼,徐青君,你學聰明瞭。算了,不搭理你了。”
既然拿小女娃沒轍,那陳業乾脆加快腳步,來到了知微的居所。
閉關一月,心神通明,許多迷障漸破,但唯有推開這扇門,真正面對那個被他責罰的女孩,才能驗證他心頭那點模糊的頓悟是否真切。
青君看著他邁開步子的身影,慢吞吞地蹲在地上,小手胡亂地畫著。
嘀咕道:“笨蛋師父,不會真以為青君是笨蛋吧……”
算了,反正師父看上去這麼壓抑,勉為其難犯蠢哄哄師父了。
真拿師父沒辦法啊。
這麼大的人,還需要女娃哄開心!!
……
門扉開啟。
沒有預想中女孩警惕亦或者驚喜的目光。
窗欞透進微光,將屋內昏暗景象依稀可見。
角落裡,墨髮小女孩盤膝而坐,神色平靜地修行著。
一如既往?
並非。
她身上不再是整潔的衣裙,而是披著一件皺巴巴的素白裡衣。平時精心梳理的烏黑秀髮,散亂地披在肩上和臉上。
在陰暗的角落中,像一隻被遺棄的幼獸,又像一朵在被自己暴力摧折的白花,被徹底揉碎了。
“咳……”
陳業的咳嗽聲,驚擾了沉寂。
“師父。”
知微猛地抬頭,凌亂如鴉羽的黑髮下,一張驚心動魄的小臉顯露出來。
即便唇色寡淡、眼下青灰,也掩不住精雕玉琢的美。
眼尾天然微揚的弧度本該冷淡高傲,此刻卻因長睫盛著水汽而顯得破碎易折。
她踉蹌地站起來,機械性地行禮:“徒兒參見師父,恭喜師父順利突破……”
“……”
陳業不由得沉默。
這是怎麼回事?!
意外,心疼,懊惱,後悔……
他從未料到這一幕。
刮骨鞭,對無垢琉璃體的知微而言,不疼不癢。
可知微,怎麼會憔悴至此?
不知覺間,陳業的聲音發澀:
“知微,為師不該打你,更不該……說出那番,要將你逐出師門的話。”
“師父……師父,你在說什麼。”
“為師,向你道歉。”
“道歉?”
“……嗯。”
“師父何錯之有?”
“為師……”
“師父何錯之有!”
聲調陡然提高。
知微漆黑的瞳孔死死釘在陳業臉上,裡面翻湧的並非怨懟,而是陳業更不願意看見的虔誠,
“是徒兒罪該萬死!徒兒心思齷齪,竟敢窺探師蹤,忤逆師父教誨!師父施以鞭笞,是為徒兒滌盪汙穢!師父言逐出師門……更是、更是警醒徒兒萬世不得逾矩!”
她的話語顛三倒四,邏輯扭曲,但字字句句都透著對師父絕對信仰。
劇烈的情緒讓她本就虛弱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她非但沒有順勢示弱,反而強行挺直纖細脆弱的脊背,雙膝重重砸向冰冷的地面:
“求師父,再罰我一次!罰得更重些!讓徒兒永遠記住教訓!”
窗戶微希的光明,恰好落在她跪伏的身影上。
凌亂黑髮,垂下腰肢,遮住她纖弱的身體。
陳業閉上眼睛。
他的徒兒不該是這樣。
更不該淪為前世的“病嬌”。
他只希望他的徒兒能心理健康,快快樂樂的長大。
可……問題到底出現在哪了?
知微如今的狀態,絕非一朝一夕所為,刮骨鞭的鞭打,只能說是導火線,徹底激化了她心中的陰暗。
正所謂善除害者察其本,善理疾者絕其源。
陳業睜開眼睛,望向地上的女孩,
“知微,這是什麼?”
他低聲道,在女孩期盼的目光中,他收緊手掌,握住了那根冰冷的刮骨鞭。
此鞭,對師徒三人而言,意義非凡。
自前身時,便象徵著“規矩”與“懲罰”。
他手掌發力,練氣九層的靈力,狂湧進這件一階下品法器中。
剎那間,昏暗的小屋被刺目照亮。
“不……”知微下意識地想站起來。
但陳業沒有理會她的驚恐,磅礴靈力繼續瘋狂衝撞法器,
“轟!”
持續的靈力,終於讓刮骨鞭承受不住!
當即四分五裂,化為碎片。
“你可曾聽過渾沌的故事?”
陳業的聲音放緩,帶著一絲悠遠的滄桑,
“古有渾沌,天生無竅,不識七情。南海、北海二帝感其恩,強行為之開七竅。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為師對你所做,一如那二帝之於渾沌。”
他的目光凝在知微驟然放大的瞳孔裡,
“我見你之天性,便覺是頑疾,急於以雷霆手段除之而後快。窺探為罪,強令禁止!依戀為欲,鞭笞驅除!卻忘了,人之秉性如同草木,強折其形,傷的是根本。”
“師父……的意思是……”
女孩一向聰慧,當即猜到師父話中含義,卻又不敢肯定。
“其實,師父並非不喜知微的窺探……只是憂心其乃頑疾。”
陳業嘆了口氣。
此乃謊言。
只是非說不可。
陳業恍若明悟,知微原本就對自己異常尊崇,而窺探是她為數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不敬之舉。
當他強行把知微最後一次不敬扼殺,留下的,便是如今全身心的,近乎扭曲的臣服。
“師父,在騙知微。”
“其實,為師很喜歡被知微照顧。師父照顧的人已經夠多了,但只有知微,會認真的照顧師父。”
“……”
“有時候知微板著小臉,教訓師父的模樣也很可愛。”
“師父……”
“要是知微,以後不敢忤逆師父,無條件的相信師父……那時候的知微,還敢照顧師父嗎?”
“我……我……”
陳業微笑,伸出手,穩穩地停在知微面前:
“走吧,跟師父出去吧。”
知微低下頭,看著自己跪拜的雙膝,看著散落一地的鞭屑,看著師父那隻帶著溫暖的手。
這時候,師父說的是不是謊言,已經不重要了。
她冰冷纖細,還在微微顫抖的小手,終於小心翼翼地搭在師父手上。
凌亂髮絲間,那雙偏執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剛剛從溺水中被拉起的茫然無措。
“出去之後,好好的洗個澡。”
“唔,知微可以是黑毛團子,也可以是雪糰子,但師父可不希望成了髒糰子。”
她聽著師父碎碎念著,終於忍不住小聲道:
“知微才不髒!以前師父還說知微香香的。”
“一個月不洗澡,也是香香的嗎?咦惹……”
“師父!!”
總之,陳業不喜歡病嬌,但喜歡自己的徒兒。
而在房外,小女娃早眼巴巴地等了好久。
見師父牽著師姐出門,當即歡呼地撲上前來:“師父好厲害,竟然把師姐抓出來了!”
“臭丫頭,什麼叫抓,會不會說話?”陳業不滿小女娃,這丫頭真是逆徒!
“怎麼不是抓?”
小女娃蹙起眉毛,眯起眼,一臉嫌棄,
“師父又高又壯,就像山賊一樣!以前青君就聽說,那些壞人就喜歡師姐和青君這樣漂漂亮亮的女孩!而且,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師父曾經和張老道是鄰居!”
該死的張老道!
和他做鄰居都成了人生汙點,天天被青君掛在嘴上嘲諷他……
陳業倒沒生氣。
今天的青君確實過於頑劣,但陳業知道,青君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活躍氣氛,又故意冒犯自己,好讓知微放下對自己的害怕。
“嗯……你帶著師姐去洗澡吧。”陳業眼神一動,察覺到有一股正在接近的強橫氣息,面上不露分毫,依舊溫和。
“師父沒誠意!師父欺負師姐,應該是師父幫師姐洗澡才對!”小女娃唯恐天下不亂。
這時,知微又忍不住了,小臉發紅:“青君,你不要瞎說話!”
“嗯?”
小女娃又眯起眼睛,壞壞一笑,
“也對,應該是師姐幫師父洗澡……”
“徐青君!”
最終,小女娃成功獲得了師姐和師父的混合雙打。
……
此時。
外谷之中。
一道由兩隻神駿的青鸞鳥拉著的飛舟,在一陣清越的鸞鳴聲中,降落在了臨松谷的谷口。
飛舟之上,靈光流轉,瑞氣千條,盡顯大家風範。
段凌早已被這股龐大的靈壓驚動,連忙上前,恭敬地立於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舟門開啟。
為首的,是一位身穿白袍,容貌俊朗的青年。
修為練氣九層!
但觀其容貌,比石鏡會長計越澤還要年輕幾分,足可見其天資不凡!
在他身後,還跟著數名同樣氣息不凡的年輕男女,一個個皆是練氣後期,且彼此間容貌多有相似。
“敢問道友,是何方人士?”
段凌強壓下心中的驚駭,恭敬地抱拳行禮,
為首那白袍青年,聞言,連正眼都未曾看段凌一下。
他身後一名藍衣青年,便已上前一步,神態倨傲,冷聲道:
“我等乃月犀湖徐家之人!這位,便是我徐家公子!爾等臨松谷主管陳業何在?速速叫他出來,迎接我等!”
月犀湖,徐家!
難怪自己對這幾位修者沒印象,他只熟悉桃山,云溪二坊修者,以及月犀湖坊小有名聲的散修。
對於這類年紀輕輕,還在家族亦或者宗門潛修的修士,自然不熟悉。
最關鍵的是……來者不善!
正常修者出門在外,誰會特意趾高氣昂得罪人?除非本就是為了羞辱他人而來。
段凌心中猛地一震,念頭百轉,面上卻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躬身道:“道友稍候,此事重大,在下做不了主,這便去通報谷中主事之人!”
“哼,廢物!”那藍衣青年冷哼一聲,正欲再說些什麼,為首的徐青松,卻終於緩緩抬起了眼。
他那雙淡漠的眸子,輕輕地掃了段凌一眼,
“速去。”
他只說了兩個字,便不再言語,轉而將目光,投向了那雲霧繚繞的臨松谷深處。
呵……
時隔半年,終究是與此人再會!
徐青松摩挲著手上扳指,唇角勾起冷笑。
他已經迫不及待去見他那個可愛的妹妹。
以及……
好好的問一問,
那位茅家嫡女,徐家主母,為何會和男人廝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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