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放榜,有著一套固定的流程。

在日期時辰上,又有不成文的規定,基本選擇寅日,而或辰日,這就是另一個名稱“龍虎榜”的由來。

今天恰好屬於寅日,名為虎榜。

張榜自有講究,首先是貢院之外,然後州城衙署,再到下面府城,各地縣城等地,都會抄錄榜單公之於眾,接受廣大民眾的圍觀和傳誦。

而眾多考子,不管是本地,還是外地的,他們前來考試,考完之後,俱是會留下來,等待揭榜。

倒不用去現場看榜,留在住所中即可,會有報喜人手持紅條騎著快馬送來捷報。

一路鳴鑼,唱誦其名,引得無數人觀看熱鬧,堪稱盛景。

這還是鄉試,若是進士及第,則更為盛大。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

絕非說說而已。

對於這些場面,陳氏祖地已司空見慣,每隔三年,便上演一次。

縱然如此,但每一屆依然隆重以對,沒有絲毫怠慢。

宗族傳承,更新換代,至關重要。

以族長陳壽齊為首的一眾族老,各房家主,無一缺席,再加上中生代、新生代等陳氏子弟,可謂濟濟一堂,全部匯聚在宗祠所在的坡地之前。

等捷信報喜完畢,今屆所有中舉的子弟便會換上公服冠冕,登上臺階,進入宗祠進行祭祖典禮,並接受祖蔭護持,享受宗族榮光。

在場人數太多,習慣以房為單位,各成陣營。

其中旗幟招展,各式羅傘撐開,頗有幾分競爭比斗的意思。

水流都會爭長短,何況偌大的一個名門宗族?

從來都不會缺乏明爭暗鬥。

當初陳壽年打破常規舉薦陳晉,陳晉便不可避免地陷入爭議之中,不過他行事低調,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藏書樓內,幾乎沒有其他的交際關係。別人就算想來挑刺,也尋不到由頭。

今天,是繼上次的祭祖儀式後,陳晉第二次出現在公眾面前。

在此之前,陳壽年詢問過他的意見,是留在舊衣巷那邊呢,還是進入祖地來。

陳晉選擇了後者。

今屆六房無人參加鄉試,他若不來,便沒人舉旗,便辜負了陳壽年對自己的諸多幫助扶持。

不過陳壽年對此自有顧慮,想到了最壞的結果,萬一陳晉落榜,便會受到千夫所指,遭受諸多譏諷,甚至怒罵。

無異於自取其辱。

那樣的話,留在舊衣巷無疑要好得多。

但陳晉態度堅決,淡然道:“今時今日,如果我沒有勇氣來面對這些要看笑話的人。他日回去,又怎有勇氣去面對可能要取我性命前程的趙縣令?”

聽到這話,陳壽年為之動容,郭璦看向陳晉的眼神,更是異彩連連。

所以陳晉便坐到了這一把交椅上,坦然面對無數異樣的眼神,以及各種飄入耳朵的嘲笑譏諷。

隨即眼觀鼻,鼻觀心,入定養神,恍若無人之境。

見到這一幕,陳壽齊等族老微微頜首,流露出讚許之意:別的不說,光這份養氣功夫便不是假模假樣做得到的。

對比其他族中考子,他們大都緊促不安,一個個伸長脖子往前看,希望能看到報喜快馬的到來……

得得得!

就在此時,馬蹄聲響,銅鑼聲中,有人遠遠大喊起來:“恭賀陳府少老爺和恩乙丑科高州郡鄉試中式第一百一三名……”

“中了!”

第三房陣營中,一名三十來歲的考子激動地跳起來,緊握雙拳,高撥出聲:“我中了!”

喊完之後,兩行熱淚滾燙而出,竟已是淚流滿面。

周圍眾人,沒有人笑他失態,而是紛紛投去羨慕的目光,然後齊聲道恭喜。

第一百一十三的名次,幾乎屬於吊車尾的了,但中了就是中了。

只要中了,就是好的。

常言道“銀進士,金舉人”,這稱得上真正的魚躍龍門。

那陳和恩團團抱拳,以表感謝,自有家人隨從去迎接報喜人,給予大筆賞錢,然後請到邊上涼棚歇息,吃茶。

帷幕揭開,後面每隔一陣,便有報喜人飛馬而至,高聲誦名。

中舉的名次也水漲船高,從百名開外,很快進入到幾十名內。

其實鄉試排名並沒有實質價值,這一點不同最終的殿試,殿試分三甲,是真分了檔次。

而鄉試百名之外和前面的幾十名,基本都一樣的待遇。

然而不管什麼人事,只要定了名次,那名次之爭就不可避免,誰都希望自己能名列前茅,特別是第一名。

說出來的份量都是不同。

比起名次,族長陳壽齊他們更在意的是中舉的人數。

這些年來,整個宗族青黃不接的勢頭已經凸顯,不止進士,舉子的數量更是銳減,長期以往,不是辦法。

就看今屆能否扭轉頹勢了。

大概一個時辰後,第六個報喜人終於出現。

這次中舉的是出身大房的陳學文,乃是陳學傑的堂大哥,接連落榜多屆後,他也得以考中,名列第十二。

這個名次可不算低的。

同時意味著,本次的捷報差不多要到頭了。

計算一下,已有六人中舉,從數量上大大超過了上屆。

一眾族老紛紛露出輕鬆的笑容,並好整以暇地喝起了茶。

只有陳壽年例外。

誰都看得出來,他不過在強顏歡笑。

陳壽年不是輸不起的人,然而當失敗真正來臨,那種難言的苦澀,以及莫可名狀的酸楚,開始瀰漫心間,始終揮之不去。

與之交好的第五房家主陳壽義正挨在邊上,見狀過來,拍了拍肩膀:“老六,這一次咱們同病相憐,我這邊去考的十二人,卻也一個沒中。”

陳壽年擠出些笑容:“我家可不能與你家比,你家那幾個正值青春年少,來日方長。”

陳壽義瞥了一眼那邊依然在閉目養神的陳晉,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得得得!

此刻竟又有喜報到。

還有?

眾人無不精神一振,就連老成持重的族老們都不約而同地往前傾斜了身子,紛紛豎起耳朵來聽:

“恭賀陳府少老爺學誠乙丑科高州郡鄉試中式第五名……”

報喜人專門練就的嗓子,聲音洪亮,咬字清晰,傳得清清楚楚。

剛剛又心生希望的陳壽年聽到名字後,不禁黯然嘆息,但很快調整好心態,站立起身,拱手對陳壽義道:“五哥,恭喜你家麒麟兒高中,從此以後,前程似錦,青雲直上。”

陳學誠,正是陳壽義的嫡孫,今年剛及冠。

這般年紀中舉,風頭直追天驕陳學傑,只不過一個是第五名,一個是頭名解元。

在名次上稍遜一籌而已。

“恭喜五弟!”

“老五,該請喝酒了。”

聲聲道賀,句句恭喜,霎時間蜂擁而至。

嫡孫桂榜題名,陳壽義心花怒放,滿臉笑容,團團拱手:“同喜!同喜!”

好一番熱鬧歡樂。

但這些熱鬧歡樂似乎與陳晉無關,他睜開眼睛,看看四周,看看高曠的天空,忽然感到一陣蕭索的寂寞油然而生。

也有些懊惱、也有些失意、也有些不甘……

他畢竟不是塊石頭,養氣功夫再好,依然有著七情六慾,在面對如此挫折時,種種雜念應時而生。

就像瘋狂滋生,無孔不入的野草,又像紛紛揚揚,無從躲避的灰塵。

野草要纏繞住他的軀殼,讓他以後寸步難行;灰塵要矇蔽住他的心神,使得他找不到前進的道路……

在一瞬間,陳晉竟感到了一股危險,立刻運轉功法,下意識地觀想起魁星踢斗燈。

該盞寶燈如今藏身於壺天袋中,但在不可計數的日日夜夜裡,寶燈擺於案首處,抬頭可見。

在讀書寫字之際,陳晉曾無數次觀望於它,從燈身到燈盞再到燈罩,從腳下的鰲魚到魁星神像再到渾身包裹的包漿寶光……

方方面面,早已觀察入微,沒有絲毫遺漏。

一念之下,諸多細節組合起來,迅速化作一盞魁星踢斗燈。

完完全全,形神兼備。

再一念生,燈火燃起,火光煌煌。

此火能焚燒野草,能映照灰塵。

於是乎,心神漸定,情緒開始安穩下來。

“陳晉,你在想什麼?”

陳壽年注意到他的異樣,關心地開口詢問。

陳晉吐一口氣:“沒事,就是有些不甘心。”

陳壽年寬慰道:“鄉試難度,本就不同尋常,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才子大家名落孫山。況且這只是你第一次考,以後仍有大把機會。可不要因此而沮喪灰心。”

慶賀過後,眾人坐回位置,繼續等待。

畢竟理論上,還有族人考取更高名次的可能性。

不過左等右等,半個時辰過去了,再無動靜。

日過中天,也就意味著今屆放榜結束。

得意者滿臉春風,失意者黯然神傷。

這個時候,倒沒有什麼不長眼的人蹦躂出來冷嘲熱諷,陰陽怪氣。

沒見到陳壽年正護在陳晉身邊嗎?

這一位六房家主,可也不是吃素的。

該散場了……

得得得!

急促的馬蹄聲如同擂鼓,強勁有力地敲擊在地面上。

所有人循聲看去,但沒有看到報喜人,看到的竟是一名獨臂老者騎在馬上,花白的頭髮飄揚。

他是誰?

陳晉認出來者,不禁眉頭挑起,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但見石奇峰拼盡全力,吐氣開聲,嘶吼出來:“公子!公子你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