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捲起一陣陣碎雪,謝春暉坐在兩匹瘦馬拉的貨車裡,連哆嗦都打不出來。他的睫毛被雪黏住了,但他還是努力張開眼,前方車伕的背影變得模糊不清,他剛一張嘴,一陣風灌進嘴裡,被嗆得咳嗽了兩聲,縮縮脖子,把要出口的話憋了回去。
冷。謝春暉只覺得冷,冷到發麻。他已經失去知覺的雙手牢牢地攏在袖口裡,破棉衣外雖然也罩了一層毛褐,但已經被風凍得發硬,不由得低下頭,恨不得把整個腦袋都裹到風帽裡。
——十五天前,他身上穿的還是白狐裘、絲綿衣,騎得是大宛馬,身邊跟著的是體貼機靈的小廝……
十天前,他新買的小廝偷他錢被他發現,於是跪地痛哭,說路過家鄉,想到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枉為人子,想著給父母留下錢財才一時犯下大錯祈求原諒。謝春暉腦袋一熱,忘了買他時所說的“父母雙亡”,十分感動地給了小廝一筆錢,連賣身契也還給他了。
八天前,他路遇南來的客商,推杯換盞,答應替商人去邊城兌銀票——他先把金子兌給商人,再拿著對方的銀票去商行兌換——銀票是假的,他被商行趕出來了。
五天前,他看見妙齡少女賣身葬父,得知其父本為客商,如今客死他鄉,感動之下決意要幫助少女,但現錢已經不多,就把自己的狐裘和棉衣當了,作為盤纏送少女還鄉。
三天前,他與好心的商隊結伴同行,次日從客店醒來,馬和商隊都不見了。
一天前,好不容易趕到另一座小城,他不小心又看到了賣身的少女,他和少女四目相對,附近湧出幾個大漢,謝春暉明悟,不欲惹事,於是在集市上搭了趕車這位徐大哥的貨車。
想到這半個月的經歷,謝春暉不免有些喪氣,但他很快振起精神來,想道:邊境之地,往來龍蛇混雜,百姓掙扎求生不易,多有算計也能寬恕,想必入了關就必定不一般了。想到此處,他會心一笑,扯到凍僵的嘴角,只覺得唇上有溫熱的東西流下,入口腥鹹,才反應過來是血。
又行了有半個時辰,遠望能看見戍軍的塢堡,謝春暉幾欲昏闕過去時,深一腳淺一腳的馬蹄終於停下,他眯縫著眼,入眼一片荒涼甚於關外。
據老徐所說,此處尚未至關口,只是附近戍卒塢堡駐紮人流過往頻繁偶有交易,久而久之竟也成集,後來竟有此鎮,因在最近的烽火臺北側而得名北鎮。
此時風大雪大,自然無人在外守衛,瞭望臺上有人高聲喊道:“什麼人?是老徐嗎?”
馬伕扯脖子大喊:“是老徐!我是老徐!”
城門吱呀呀地開了一條縫,慢慢又張開些,老徐的車擦著門進來,城門在他們身後關上。謝春暉正要道謝,只聽老徐對從門樓上下來的兵士道:“你快看,這是不是個奸細?”
謝春暉無語凝噎,那兵士瞄了一眼,搖頭道:“看著不像。”又裝模作樣地看了謝春暉一樣,厲聲喝道:“你姓甚名誰?路引何在?”
好歹在外遊蕩了半個月,謝春暉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一塊銀錠子,少說有二兩重,他哆哆嗦嗦地在兵士火熱的目光中遞過去,兵士一把抓過來,在嘴上咬了一口,呸一聲道:“姓名籍貫?”
謝春暉抖著嘴唇實話實說,“姓謝,謝春暉,十六,山西太平郡人。”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謝春暉編瞎話說和商隊走散了,兵士又將他來來回回打量了一遍,給老徐使了個顏色,上樓去了。
老徐問:“有地方去嗎?”
謝春暉遲緩地搖頭。
老徐衝他笑了一笑,謝春暉福至心靈,“徐大哥,你幫我找個客棧吧,我還有點錢。”
溫水,熱菜,炭火。
謝春暉幾乎感受到了天堂。
拋去價格不提,客棧的老闆娘算得上溫柔和煦。足足一整晚謝春暉才覺得自己暖和過來,穿上託老闆娘買的嶄新加厚的絲綿衣,再套一件半舊的輕裘,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付了房錢衣錢,他身上只剩下最後兩錠銀子,大的約莫四五兩,小的不到二兩。謝春暉拿在手裡掂了掂,隨手塞回去,倒也不十分在意,只是一覺睡醒已經有些餓,便下樓去覓食。
一出門,他長出一口氣,今日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晴暖,一時間輕裘都有些穿不住了。街上也不似昨日一般蕭瑟,當街的門面都支起門窗來做生意,路上也有一些客商打扮的行人。
謝春暗忖這些人怕是昨日也躲在客棧中,生出幾分羨慕之情——外間風雪交加,房內火暖被軟,想想便覺得是一樂事。
他倒不著急吃東西,只沿街信步走著,見一戶閉門的客棧前大石頭上半躺著一個人,他身著青色半舊夾襖,褪色的風帽蓋在臉上,依稀看出原來似乎是藍色。謝春暉沒忍住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這人裸露在外面的手,頓時一個激靈。
這手極為纖瘦,但骨節並不小巧,摸上去又冷又硬,不像活人,倒像是凍斃在雪地裡的死屍。謝春暉忍著不適,探身過去看,那手是青白色的,淡青色的血管幾乎要浮上來,他正待掀開兜帽去探探呼吸,只聽悶在風帽下面的聲音說:“有何貴幹?”
謝春暉嚇得一個哆嗦,連著退後兩步,何清旻聞聲坐了起來,風帽滑落,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臉來。
謝春暉面色尷尬,囁喏道:“抱……抱歉,在下以為兄臺……”他話說到一半,怎麼也不好意思把“以為你死了”說出口,哽住了。
何清旻打了個哈欠,道:“落魄於此,今日陽光正好,剛好補眠。”
謝春暉脫口道:“晚上怎麼不睡?”
何清旻道:“夜間風大,怕睡著了醒不過來。”
謝春暉這才反應過來,這人怕是沒有睡覺的地方,便開口相邀道:“我在西頭客棧裡住,如兄臺不棄……”
何清旻打斷他:“你叫什麼名字?”
謝春暉直言姓名,何清旻微微愣了一愣,道:“你……你這孩子……你家人怎麼放心你一個出來的?”
這話說得未免有些深了,謝春暉也不生氣,他想想自己一路上的損失,不由得臉上一紅,嘆氣道:“我已經十六,也不小了,獨自出門是應當的,只還應歷練才是。”轉而問:“不知兄臺大名?”
何清旻揮揮手:“文縐縐的,聽著累,我叫賀朗。我在這裡住得好好的,不和你去了,你出門在外,要多加戒備。”
這話說得宛如師長,又聽說這人也姓“何”,謝春暉眼眶一紅,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都湧了上來,他把眼淚憋了回去,抱拳道:“在……我別無長物,這錠銀子還請收下吧。”說著,將剩餘的大塊銀兩遞了過來。
何清旻只想敲這孩子的頭,真朽木不可雕,“不用顧忌我……只是你這未免太大了些,倒鋪子裡換成碎銀銅錢更好,你往北走,右手邊遇見的第一家票號信譽尚可,可以在那裡換錢。”說著又嘆氣,“衣服也太扎眼了。”他這句話說得輕,謝春暉畢竟是習武之人,聽得清清楚楚,未免有些赧然。
告辭了何清旻,謝春暉不覺得自己有多顯眼,只道何兄日子太清貧。他卻不知,他身上的這件輕裘已經是北鎮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實在是他自己自幼錦衣玉食慣了,不識人間煙火。
何清旻有一句話倒是沒有說錯,謝春暉的家人的確不放心他一個人出門。
他是離家出走的。
此次遠行是因著大伯的商隊要出關販鹽巴絲綢等,謝春暉撒嬌耍賴說要去見世面,他母親經不住央求,答應下來,父親無奈,也只得讓他去了。但從一開始,他打的就是偷偷逃跑獨自闖蕩江湖的主意。
他從大伯的商隊裡乘人不備偷走了一匹馬,揣上私房錢,為了不引人矚目連佩劍都沒有帶,雖然和他想象中的仗劍江湖多有不同,但是……
撥出一口氣,謝春暉在何清旻說的地方換了錢,在客棧又留了一日,次日清晨,搭了商隊的便車,東入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