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後的第一天,總算過去了。”
魯路修被地窖外隆隆的炮聲徹底吵醒、再也無法入睡的時候。
他伸手掏出揣在軍服胸口袋子裡的懷錶,藉著電報桌上那盞小燈的餘光看了一下時間。
才凌晨四點半。
今天是10月26日了。
懷錶是昨天巴拉克中尉帶著騎兵隊打掃戰場時、從敵人的屍體上搜來後送給他的。據說原主就是昨天傍晚被77毫米野戰炮直瞄轟死的比4師3團長德約卡上校。
魯路修從斷斷續續了一整夜的炮聲裡聽得出,法/比軍的攻勢是一波接著一波。
尤其後半夜,來自東邊比軍一側的炮聲又激烈起來了。如果昨晚李斯特上校所推演的沒錯,那就意味著當時維克托少將的比6師抵達戰場了。
德吉澤爾的比4師剛剛吃過的那些虧、踩過的坑,維克托是肯定不會立刻再踩一遍的。
指望李斯特上校再把維克托的炮兵也騙過來消滅,幾乎不可能。所以後半夜的戰爭註定是毫無花哨可言、雙方都純拼實力的硬仗。
魯路修簡單收拾了一下,等這一陣炮聲停歇、敵人的又一波攻勢結束的契機。他才開啟地窖門,上到地面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順便透透氣。
離開地窖剛走出沒幾十步,他就看到一排臨時搭建的窩棚,都是用廢墟里拆出來的木板,斜搭在一堵斷壁上,隔出些橫截面為三角形的穩定空間。底下躺了整整兩排傷兵,稀稀拉拉一直蔓延到街角。
遠處還有幾個大火堆在焚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分外顯眼,隔了幾條街都可以看到。
魯路修忍不住拉著一個扛著藥箱匆匆路過的醫護兵問道:“那邊的火堆不怕引來炮擊麼?”
“那裡是在火化,堆屍人點完火就跑遠了。”醫護兵不認識他,隨口撂下一句話便扭頭走了。
魯路修凝視著那形似京觀的火堆,足足呆立了十幾秒,內心頗受震撼。估摸著每一堆至少有近百具屍體在一起焚燒。
他再看向另一側那些傷兵,一眼望去也有數百人之多。
一夜的時間,第12師16步兵團,就折損了快兩成的兵力!
滿編接近四千人的團,累計傷亡估計上千了。
也就是部隊軍紀嚴明、鬥志頑強,加上是你死我活無路可退的阻擊戰,才能打得如此頑強。
但凡換個場景,換支士氣鬥志弱些的軍隊,這種傷亡早就崩了。
魯路修昨天還只是想著求生,他積極出謀劃策是為了扭轉戰局、同時讓自己顯得有價值一點,能被上司重用,避免被當成步兵去填線。
他也確實做到了,上校對他很優待,這種環境下居然還讓他在地窖裡安睡了六個小時。
但此刻看到的血腥景象,傷口化膿的酸味和屍體的腐臭,都劇烈衝擊著他的感官。
他痛苦地擰下軍帽攥在手心裡,不知不覺就把帽子揉成了一束。他彎腰雙手撐著膝蓋,想要大喘氣卻又受不住周遭的氣味。
足足緩了好一會兒,直到克洛澤幫他拍背順了順氣,他才順手扶著克洛澤重新站直身體,嘆息自嘲道:
“我想直到突圍的那一刻,我都沒可能再睡著覺了。”
克洛澤:“為什麼?”
魯路修:“等我再閉上眼時,我就會控制不住地想起,有更多戰友會在我睡覺時死掉。就因為我們沒有最快結束這一切。”
魯路修說完,似乎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些,便跑到那一排窩棚邊,先用煮過的水狠狠洗了手,然後幫著醫療兵一起包紮。
前世作為軍迷,一些簡單的急救常識他也學過。被他包紮的重傷員們,大多雙目空洞無神地躺著,沒什麼反應。
“長官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幫上校想了很多點子了——而且要不是您示警,昨天的大洪水就能造成我軍巨大傷亡。”一旁的克洛澤不忍他自責,大聲地鼓勵。
不少傷兵都聽見了克洛澤的話,再看向魯路修的眼神,這才感激又敬畏起來。
“您就是昨天警告洪水來襲的軍官麼?太感謝您了。”
“您一定累壞了吧,要注意休息呀。要是多幾個您這樣的智謀之士,我們一定能撐到勝利的!”
“長官,我們能撐到比利金人先崩潰的吧?再這樣打一整天,全團可就要打光了。”
一群傷兵或感恩、或激動、或驚懼地纏著他問東問西,
好幾個原本完全懶得動彈的重傷員,此刻也垂死病中驚坐起,非要問兩個問題。
魯路修不忍他們再擔心,連忙鄭重許諾:“大家放心!我們一定會比比軍撐得更久!現在的形勢,就像是一種東方古老運動‘圍棋’裡的打劫,我們和比軍都在彼此的劫眼裡。看的就是雙方哪一方在其他方面的‘氣’更長!
就算敵人再多,但只要他們先斷氣了,我們就能跟布蘭肯貝爾赫的友軍會師!而我保證,團長已經想到辦法瓦解敵人了,只是這些策略要天亮了才能用。大家一定要堅持住,我保證,團長今天一定能讓敵人計程車氣徹底崩潰!”
魯路修慷慨激昂地做著臨時動員演講,他也不指望別的,只求吊住那些重傷員的求生意志。
在動員的過程中,他自己的心態也在悄悄變化著。
今日之戰,越快逼得敵人投降,雙方死的人都會更少。
如今戰爭才打了三個月,雙方的仇恨還沒那麼深。只要對方改變外交態度不再親布,重組一個親己方的內閣,事情還能收場。
這些第三方小國本就是被捲進來的,沒必要不死不休。
而那些傷兵並不知道高層的計劃。他們本以為只能靠武力來對付十幾倍的敵人,血戰一整夜後已經有點絕望了。
魯路修的話卻鼓舞了他們的求生意志,讓他們更有動力好好活下去。
“挺慚愧的,我這點急救手藝,其實也救不了幾個人。”離開傷兵營,前往團部的路上,魯路修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克洛澤卻堅定地反駁他:“不!長官,您給大家的安慰是醫療兵給不了的。我當時親眼看到,很多重傷員聽了您的話,眼神裡都有光了!”
魯路修點頭若有所思:對自己人的宣傳工作也很重要。原先德瑪尼亞在這方面做得太差了,只會用粗暴的命令逼人做事,卻從不解釋為什麼。
……
懷著儘快止戰之心,魯路修匆匆趕到團部。
李斯特上校應該是在團部的椅子上對付了一宿,見到魯路修時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壓力,但還是語帶振奮地分享了一個好訊息:
“跟集團軍司令部溝通好了,照片和油印傳單都已齊備。還調了十幾架偵察機到根特機場,距這裡只有70公里,半小時就能飛到。”
上校一邊說一邊看了看錶。
“那真是太好了,我相信比軍的攻勢很快就會衰弱的。”魯路修真心這麼認為。
上校:“一會兒我會讓巴拉克負責難民移交,你這邊就負責持續發報勸降敵高階軍官,千萬別掉鏈子,要跟撒傳單的偵察機儘量配合。”
魯路修:“是!長官!”
各方很快就各自做好最後的準備工作。
沒幾分鐘後,尼奧波特鎮最東邊的幾座廢墟上,就先升起了臨時停火旗,然後德軍偵查連也動用了全部可以找到的擴音器,趁著敵人進攻間隙,盡力朝著對面喊話。
這一切很快被對面的比6師發現,並上報給師長維克托少將。
維克托少將是昨晚午夜過後才趕到戰場的,此刻已經帶著部隊進攻了四個多小時,都被李斯特頂住了。
聽到屬下彙報後,他連忙拿起望遠鏡,朝著西邊仔細觀察。
“德瑪尼亞人要投降?不對!這不是白旗,是停火旗!他們憑什麼要求我們臨時停火?肯定是撐不住了想要緩一緩吧!
這怎麼能讓他們得逞!趕緊組織下一波進攻!敵人越想要如何,我們就越要反著來!”
維克托少將雖然不諳謀略,但也知道一個最樸素的道理,就是絕對不要讓敵人得逞。所以他本能地就想反著來,噁心一下敵人。
他的屬下也不敢質疑,立刻就去準備新的進攻。
但很快,敵人擴音器的喊話就飄了過來,隨後又有一群衣衫襤褸的比利金平民出現在了陣前。
“不要開火!這些都是昨天被洪水淹沒了家園的比利金平民!”
“我軍把他們安置在地窖裡過了一夜,現在移交給貴軍,以免在交戰中導致誤傷!”
“請不要屠戮你們自己的同胞!”
而且不光德瑪尼亞軍官在喊話,那幾百個平民也同樣害怕被誤傷,全部哭天搶地地對著東邊的比軍高喊不要開槍。
看數量足有三四百人,其實已經佔到昨天李斯特上校順手救援平民總數的一半以上了。
正在準備進攻的比6師將士一看人群裡還有婦孺,頓時譁然。
“真是我軍的平民?”
“德瑪尼亞禽獸怎麼會救援我方的平民?”
“堤壩到底是誰炸的?為什麼德瑪尼亞人沒有提前接到預警?我們的平民也沒提前被要求撤離?”
無數各種各樣的疑惑湧上比6師士兵們的心頭,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其實也沒參與炸堤放水的具體環節,一樣是被高層矇在鼓裡的。
等維克托少將反應過來,再想阻止謠言擴散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昨晚德瑪尼亞人確實發了好幾條電報請示高層,但都是請示派飛機撒傳單的事兒。至於放回平民、無電線勸降這兩招,李斯特自己就能幹,不需要上面配合,他自然不會多此一舉請示。
所以哪怕佈列顛尼亞人截獲了德軍電報、並且破譯後緊急轉交給比軍、傳到維克托少將手上。他也只能想到儘量提防傳單這一招,而對於另外兩招反而是毫無設防。
今天他幾乎把師裡所有的憲兵和紀律維持人員,都派去“防止士兵們一會兒撿傳單看,只要從地上撿紙就算違反軍紀”,而對其他事情的提防力量,自然就此消彼長降到了最低。
結果偏偏又被敵人換了個角度偷襲了!
三百多個扶老攜幼的比利金平民沿著濱海公路,朝著比軍陣地這邊走來。
德6集12師屬騎兵連副連長、巴拉克中尉,親自騎著戰馬帶著一小隊士兵,看護這些比利金人透過兩軍之間的隔離帶。
在後方的鎮口處,還有偵查連的軍用照相機、在好幾個不同的機位、多角度實時拍攝著這一切。
如果比軍真敢在接收難民後突然變卦、開槍射殺巴拉克中尉等護送人員,那麼這個國家的國際名聲也就徹底臭到爛大街了。
就算比利金人不開槍,這些照片將來也足以成為證明此戰始末的重要旁證。
比利金人果然沒敢輕舉妄動,就這樣默默接收完了三百多個己方平民。
隨著平民入陣,比軍內部開始出現更多的動搖。
有一些士兵剛好有親人滯留在泛濫區,他們立刻不顧軍紀過來認人,而其中個別還真就找到了自己的親人,一時間場面極為混亂。
那些被放回來的平民可沒經過專業的訓練、不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全都實話實說,也愈發導致比軍內部的人心惶惶。
巴拉克中尉把人送到後,立刻快馬趕回鎮中。
半個小時的臨時停火交接期也很快就結束了,理論上雙方又能重新開火戰鬥了。
但比利金人這邊的混亂還沒結束,維克托遲遲不能重新組織起進攻,只能慢慢想辦法約束士卒。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候,德瑪尼亞人的無線電臺開始火力全開,朝著比軍這邊用法語明碼廣播勸降電報。
比軍每個團的團部電臺都可以收到這些電訊,至於聽不聽就是他們自己的事兒了。好幾個團想要趕緊關機拒收,卻也已經被那簡短有力的明碼電文汙染了眼睛。
一種思想一旦鑽進人的腦子,再想刻意遺忘掉,那就太難了。
天空中,也很快傳來嗡嗡聲,十幾架偵察機飛臨了尼奧波德。
他們是沿著從奧斯坦德往尼奧波德的濱海公路一路飛過來的,藉著清晨的第一縷晨曦,幾十箱傳單和照片,被低空飛灑下來,飄得到處都是。
雖然有憲兵約束,但還是難免掛一漏萬。一些士兵偷偷撿起照片一看,立刻就挪不開眼睛了。
這些照片裡,有的甚至清晰航拍到了穿著比軍軍服計程車兵在疑似運河圍海堤壩的地方,鼓搗著什麼手腳。而另一張照片,則有顯示那地方被炸開了缺口,滔滔洪水奔流而下。
雖然照片都是黑白的,但絕大多數士兵都產生了動搖。
很多人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如果照片不能說明問題,那敵人為什麼非要撒這種照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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