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縣城,像一個被重病折磨許久的老人,處處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死氣。

街道兩旁的店鋪,十有八九都關著門,門板上積了厚厚的灰。偶有幾個開著的,也是米鋪藥鋪之類,老闆夥計都帶著一臉戒備,看誰都像是要來搶劫的。

街上行人稀少,偶爾走過幾個,也是低著頭,腳步匆匆,生怕惹上什麼麻煩。空氣裡,那股腐敗植物和塵土混合的氣味更濃了,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酸臭,那是飢餓的味道。

一行人尋了家看著還算乾淨的客棧住下。掌櫃的是個乾瘦的老頭,看見他們牽著幾匹膘肥體壯的好馬,眼神裡先是閃過一絲貪婪,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所取代,點頭哈腰地將他們迎了進去,一句話都不敢多問。

進了房,朱允炆將門閂插上,轉身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他沒說話,蔣瓛也沒說話,屋子裡的氣氛壓抑得像一塊浸了水的海綿。

“說說吧。”朱允炆終於開口,聲音很平。

“善堂設在城西的破廟裡,原先是供奉土地爺的。粥棚就在廟門口,一天放兩次粥,辰時和申時。”蔣瓛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管事的叫李三,街溜子出身,靠著他姐夫周文的關係,主打一個‘從良’,糾集了二十多個地痞,美其名曰‘善堂護衛’。”

“護衛?”朱允炆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我看是監工,確保這人間煉獄,執行得平穩又高效。”

“殿下聖明。”蔣瓛的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微笑,只是這笑意半分也到不了眼底,“這二十多個人,平日吃住也都在廟裡。他們吃的,是縣衙單獨撥給的白麵饅頭和鹹肉。我的人看見,今天中午,他們還燉了一鍋肉骨頭湯。”

白麵饅頭,鹹肉,肉骨頭湯。

這幾個字,比刀子還利,一刀刀剮在他的心上。他想起那個婦人懷裡瘦得只剩一口氣的孩子,想起那張分“糧引”的網,和網後面那群腦滿腸肥的畜生。

原來,朱門酒肉臭,真的不是一句詩,而是血淋淋的現實。

“李三這個人,有什麼弱點?”朱允炆問道。

“人生兩大追求,賭桌和女人。”蔣瓛答得很快,顯然早已查得一清二楚,“城裡最大的那家‘常樂坊’,他每天晚上必去打卡。聽說,最近又看上了坊裡新來的一個清倌人,正上頭呢。”

“很好。”朱允炆點了點頭,走到桌邊,倒了杯早已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一杯冷茶入喉,苦澀清醒。可有些火,是澆不滅的,只會讓血燒得更燙。

他推開窗,街角的陰影裡,幾個衣衫襤褸的身影蜷縮在那裡,像一堆被隨意丟棄的垃圾。

“走,去看看。”

朱允炆換上一身破爛衣衫,往臉上抹了幾道鍋底灰,徹底變成一個災民。他混在幾個同樣裝扮的錦衣衛中,朝著城西破廟走去。

離破廟老遠,那股酸臭味便已撲面而來,堪稱生化攻擊。廟門口,黑壓壓跪坐著上百災民,面黃肌瘦,眼神裡是熄滅的火。他們不言不語,因為在這人間地獄,沉默是唯一的通用貨幣。

粥棚搭起,兩口大鍋熱氣騰騰,飄出的卻不是米香,而是米糠與餿水混合的怪味。十幾個手持棍棒的“護衛”巡視著自己的“領地”,神情倨傲,棍子就是他們權力的延伸,看誰不順眼就捅一下,嘴裡罵罵咧咧,優越感爆棚。

一個白髮老人顫巍巍地從懷裡掏出幾枚銅錢,湊上前,想換一張活命的“糧引”。

“滾蛋!糧引十文一張,少一個子兒都不行,你當這是菜市場能討價還價?”發引的胖子滿臉橫肉,不耐煩地揮手,驅趕著這隻“蒼蠅”。

老人嘴唇哆嗦,剛想求情,旁邊一個精瘦漢子已一腳踹出,正中胸口。老人悶哼一聲,整個人滾到一邊,手裡的銅板散落一地。疼痛是奢侈品,銅板才是命,他掙扎著去撿,手背卻被一隻腳死死踩住。

“老不死的,還想卡bug?給老子滾!”

周圍的災民目睹了全程,卻無一人出聲,甚至連目光都吝於給予。他們的臉上只有麻木。原來,當絕望成為日常,憤怒便是一種需要付費才能解鎖的情緒。

朱允炆站在人群裡,靜靜看著。他的手已攥成拳,指節發白。滔天的怒火在胸中燃燒,最終卻凝結成一種極致的冰冷。他知道,有些罪,唯有死亡可以洗濯。

申時,到了。

粥棚開始放粥。

領到“糧引”的人排著隊,用破碗,甚至直接用手,去接那小半勺清湯寡水。

這所謂的粥,稀得掛不住碗,清澈得能照見人命。

可即便是這樣的“粥”,災民們也如獲至寶,珍惜地喝著,生怕灑出一滴。

而不遠處,那群“護衛”架起桌子,上面是熱騰騰的白麵饅頭,幾大碗冒著油花的燉肉。

他們大聲說笑,大口吃肉。

一邊是人間煉獄,一邊是煉獄頂上的盛宴。

朱允炆轉身就走。

回到客棧,他一言不發,坐在椅子上,手指在桌面無聲敲擊,發出“篤、篤”的悶響。

死寂的沉默裡,正醞釀著一場雷霆風暴。

蔣瓛立在一旁,屏息凝神。他明白,這位年輕殿下心中的那頭猛獸,出籠了。

“蔣瓛。”

“臣在。”

“你帶的人,夠用麼?”

“回殿下,臣帶來的人,專治各種不服。”蔣瓛微微躬身,“對付這些雜碎,屬於是降維打擊了。”

“我不要他們的命。”朱允炆的眼眸裡,是駭人的平靜,“我要他們……把吃下去的,連本帶利,都給我吐出來。”

他站起身,走到蔣瓛面前,聲音壓得極低,字字都像閻王的催命符。

“今晚,常樂坊,把李三給我‘請’過來。我要親自審審,這祥符縣的粥,到底是個什麼味道。”

他又補充了一句,語氣裡帶著幾分森然的玩味:“對了,動靜小點。別嚇到了坊裡的清倌人,也別驚動了……這一窩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