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眼前的荒誕感,在短暫的宕機後,迅速轉為一種哭笑不得的無力。

他總不能真的杵在這裡,和一群平均年齡不到十歲的叔叔們,玩一場“誰先眨眼誰就輸”的幼稚遊戲。

他努力壓下內心奔騰的草泥馬,臉上擠出一個標準化的溫和表情,對著這群小蘿蔔頭,微微躬身。

這是一個平輩的禮節,用在此處,畫風說不出的詭異。

“各位皇叔安好。”

清朗的聲音,在大殿裡形成了環繞立體聲。

那群半大的孩子顯然沒料到他會來這麼一出,集體愣住。哭得最響的伊王朱㰘,甚至被這聲問候駭得打了個哭嗝,忘了走接下來的流程。

領頭的遼王朱植,虎頭虎腦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他雖只有十三歲,但畢竟是親王,基本的宮鬥……不,是宮廷禮儀還是懂的。他們是叔,朱允炆是侄,可朱允炆更是君,是儲君。他們行禮是天經地義,朱允炆的回禮顯然是給足了他們這群叔叔面子。

“大侄子客氣了。”朱植梗著脖子回了一句,努力維持著長輩的威嚴。

他身旁一個更小的,約莫七八歲的孩子,有樣學樣地挺起小胸膛:“大侄子不必多禮!”

大侄子……

這三個字簡直是精準索敵的魔音灌耳,對他造成了成噸的精神傷害。他一個二十多歲的靈魂,被一群連字都認不全的孩子理直氣壯地喊“大侄子”,這感覺,主打一個五味雜陳。

朱植像是想起了什麼,脫口而出:“對了,大侄子,允熥今天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允熥?

朱允炆的腦子又卡了一下。原主的記憶碎片跟載入補丁似的浮現出來,拼湊出一個畫面:清晨的宮道上,兩個身影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向大本堂。那個跟在身後的,正是自己的弟弟,吳王朱允熥。

他這才想起來,原主和這個弟弟關係算不上親近,但不知為何,每次來大本堂“返校”,兩人卻總是繫結同行。

正當朱允炆思索著該用什麼理由搪塞過去時,大本堂的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抱歉,我……”

一個略帶喘息的少年聲音響起,卻在看清殿內情形時戛然而止。

來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形清瘦,眉眼間能看到幾分已故懿文太子朱標的影子。他穿著一身郡王規制的常服,或許是跑得急了,鬢角汗溼,幾縷髮絲貼在臉頰上。

他看到滿屋子的小叔叔們,又看到站在中央的朱允炆,臉上的慌亂立刻轉為了恭謹。

少年快步上前,對著朱允炆深深一揖,口中的稱呼讓朱允炆再次愣住。

“二哥。”

不是“大哥”,也不是“太孫”,而是一聲清晰的“二哥”。

這兩個字,像是兩把無形的尖刀,精準地捅進了他記憶的伺服器,瞬間觸發了底層程式碼的連鎖崩潰。

二哥?

是的,二哥。

他,朱允炆,皇太子朱標的次子。在他之前,還有一個兄長,朱雄英。

大哥朱雄英,父親朱標與原配太子妃常氏所生的嫡長子,天選之子,深得皇爺爺朱元璋喜愛,是內定的皇位第三代繼承人。可惜天妒英才,八歲早夭。

而太子妃常氏又在生產朱允熥的時候難產,不久後便撒手人寰。

之後,自己的母親呂氏,才由側妃扶正,成了繼任太子妃。而他朱允炆,也因此從庶子變成了嫡子,完成了身份的階級躍遷。

而眼前這個稱呼自己為“二哥”的少年,吳王朱允熥,正是那位已故的、真正的太子妃常氏所生的、唯一存活的兒子!

如果常氏沒有死,如果大哥朱雄英還在,那他朱允炆,永遠只是一個普通的郡王,而不是現在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孫。

退一萬步講,即便大哥不在了,只要常氏還在太子妃的位置上,那麼作為她唯一的兒子,朱允熥的嫡子身份,含金量也遠比他這個由繼妃所生的“新嫡子”要高得多!

這皇太孫之位,本該是朱允熥的。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朱允炆整個人像是被一桶冰水當頭潑下,瞬間進入了賢者模式,大徹大悟。

他穿越過來,只想著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靖難之役,如何在那位兇名赫赫的四叔朱棣手下苟住。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劇本是高築牆、廣積糧,提防北邊那個名為朱棣的最終BOSS。

現在才發現,原來真正的地獄級副本,開局就重新整理在自己身邊!

他看著眼前這個對自己恭敬行禮的弟弟。

朱允熥的目光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見到兄長的孺慕。可這平靜之下,隱藏著的是什麼?是一道名為“嫡庶”的、無法逾越的天塹。

這是刻在封建王朝基因裡的鐵律!

他朱允炆,坐的是一個理論上不屬於他的位置!

這一刻,他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為什麼在記憶深處那些老臣在看自己的眼神總是審視與不確定。怪不得皇爺爺立他為太孫時,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一個個都諱莫如深。

他一直以為對手是那個能掀翻自己龍椅的四叔朱棣,可現在才發現,最大的危機,從來不是外部的刀槍,而是身邊這個看似無害的“弟弟”!

自己這位看似人畜無害的弟弟,他什麼都不用做,單單是活著,就是對他皇太孫之位最響亮的一記耳光,是對他合法性的無聲抗議!

不過既然自己已經來了,並且已經坐上了這皇太孫的位置,那麼他就沒有再打算把這位置讓出去,無論是誰都不行。

朱允炆快步上前,一把將朱允熥扶起,語氣親熱道:“允熥,自家兄弟,不必多禮,再說現在先生還沒有到,你也不必如此的著急。”

他順勢拍了拍朱允熥的肩膀,一臉懊惱地搖頭:“都怪我,昨兒在你皇嫂那裡休息起的有些晚了,今早又走的著急了一些,一時間忘記叫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