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羽得到尉繚這擲地有聲的保證,微微頷首,只吐出一個字:

“善!”

隨即,他那如深淵般莫測的目光,緩緩掃過整個沙盤,彷彿審視著即將被風暴席捲的咸陽。

視線最終,在那枚代表至高王權、顯得格外孤高的金色小旗上停留片刻。

最終,他抬起目光,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說道:

“明日,本王將親臨嬴櫟宗正府邸,將此間所有關節,與他一一敲定落實。”

聞言,尉繚微微頷首,說道:

“君上,宗室之中恐有異心之人,是否需要……”

“不用!嬴櫟是個聰明人,他自己會處理好宗室內部的事情的。”

“是!”

………………

咸陽的秋日,白晝漫長得彷彿不會終結。

蟬鳴如同滾燙的鐵水,從頭頂的天穹直灌下來,無孔不入地澆鑄著大地,也澆鑄著整座咸陽城。

空氣有些微微的凝滯,沒有一絲風,街市兩旁的槐樹柳枝都疲軟地耷拉著,連尋常擾人的市井喧囂都被這讓人窒息的酷熱壓得低啞沉悶。

嚴君府西苑,一池碧水在烈日下蒸騰著薄薄的熱氣。

嬴羽只穿著素白的錦衣,倚在水榭臨窗的涼榻上。

兩名侍女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榻邊,一人執著蒲扇,手腕帶著輕微的顫動,為嬴羽送著微弱斷續的風;另一人端著白玉托盤,上面是一盅剛煎好的湯藥,濃郁的、帶著艾草與甘草混合的苦澀氣息瀰漫在小小的水榭裡。

不一會,黑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水榭門口,像一尊融在陰影裡的石雕,只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掃過池塘對面的樹叢和迴廊轉角。

嬴羽用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指尖在涼榻光滑的象牙片邊緣輕輕敲了三下。

黑伯微微頷首,手按著佩劍柄,無聲地退後半步。

“啟稟君上!”

此時,管家嬴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隔著竹簾,帶著一絲暑氣的微喘。

“宗正府嬴櫟大人遣二公子嬴計渠,送來幾匣北方新到的藥材,言道府上庖廚新做了些消暑的點心,請您…請您務必嚐嚐鮮,以慰解暑煩悶。”

聞言,嬴羽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

“有心了,去請二公子進來吧!”

不一會,簾子被挑起,一個身著青色錦袍、面容與嬴櫟有五六分相似、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正是嬴櫟的二子嬴計渠。

他雙手捧著一個食盒,神情恭敬,眼神卻在進門瞬間不著痕跡地掃過嬴羽蒼白的面容和那碗不曾動過的湯藥,他身後跟著兩名端著更大食盒的僕役。

“計渠拜見君上。”

嬴計渠走到近前,深深一揖,姿態規整。

“免禮…坐!大熱天的,有勞子和跑這一趟了。”

嬴羽坐直些身子,問道:“嬴櫟大人安好?”

“家父安好,只是也苦於這盛秋酷熱,特命侄兒送來這點粗淺之物,聊表心意。”

嬴計渠沒有坐,恭敬地呈上手中食盒,說道:

“這是府中新制的蜜漬冰果、綠豆酥山,略解暑氣。家父囑我言:請君上務必靜心休養,切勿為暑熱所侵。”

隨即,侍女青鸞上前接過食盒。

嬴計渠目光一轉,看似隨意地看向旁邊几案上堆積的帛書和幾卷攤開的竹簡,其中一卷正是御史臺關於某位楚系官員彈劾宗室某位遠支子弟的奏報抄錄。

“君上,我聽聞呂相和昌平君甚為活躍,彈劾了不少宗室弟子?”

嬴計渠狀似無意地輕聲問道。

嬴羽聞言,微微一笑,說道:

“跳樑小醜罷了!子和不必在意,這大秦終究還是我嬴氏的。”

嬴計渠的目光在那捲竹簡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隨即恢復恭敬,說道:

“君上說的是,不過更要保重萬金之體。父親也常說,國事艱難,然根基在我嬴氏宗親,斷不能自折羽翼,您安心休養,計渠告退。”

他再次躬身行禮,帶著僕役悄然退了出去。

竹簾垂下,水榭內只剩下藥味、微弱的扇風聲,待嬴計渠的腳步聲消失在迴廊盡頭,嬴羽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

那裡面哪裡還有半分疲憊虛弱?

澄澈銳利,映著窗外被高溫扭曲的景物,更顯得寒芒四射。

他搭在竹簡上的手緩緩收回,指尖在幾不可查處拂過一片溼痕,那正是竹簡上記錄“某嬴氏遠房宗親被當眾鞭笞羞辱”字樣的地方。

“黑伯,嬴計渠帶來的那些點心分給侍衛兄弟們嚐嚐,讓他們也消消暑。另,準備車駕,去拜訪宗正大人。”

“諾!”

黑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腳步聲遠去。

嬴羽從涼榻上起身,動作沉穩有力,毫無病態。

兩名侍女立刻收起蒲扇和藥盅,動作麻利地從旁邊備好的衣架上取下一件藏青色深衣外袍和一頂半舊的玉冠。

嬴羽任憑侍女更衣束髮,目光透過紗簾看向外面白得刺眼的庭院。

“這咸陽的盛秋,確實該用點寒冰來降降溫了。”

他抬手整理了一下玉冠的繫帶,嘴角彎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聲音輕得像自語。

………………

宗正府位於咸陽西城,遠離宮城核心的喧囂,府邸佔地頗廣,高牆深院,掩映在一片參天古木之中,少了幾分公卿府邸的咄咄逼人,多了幾分世家的厚重沉凝。

朱門前的兩尊石狻猊也彷彿被歲月磨平了稜角,在濃郁的樹蔭下沉默地守衛著門庭。

嬴羽的馬車在午後最熾熱的陽光裡抵達時,硃紅大門早已敞開,宗正嬴櫟身著莊重的玄衣,繫著象徵宗正職位的螭龍紋綬帶,已領著府丞和幾位年長的宗室族老親自迎候在門前階下。

“臣嬴櫟,率宗正府上下,拜見君上!”

嬴櫟的聲音洪亮沉穩,透著古稀老者特有的沙啞和威嚴,與身後眾人一同躬身行禮,齊聲高呼。

“拜見君上!”

嬴羽在兩個健壯內侍的攙扶下,緩步走下馬車。

他今日特意穿得較正式,藏青深衣襯得臉色更顯蒼白,下車時身形甚至微微晃了一下,旁邊侍立的黑伯立刻踏前半步,不著痕跡地用手臂托住他手肘。

“咳,諸位族老快快請起,諸位免禮…”

嬴羽虛弱地抬了抬手,喘勻了氣才道:

“天熱勞煩諸位族老相迎,本君心實不安。快進去吧,莫在這烈日下曝曬了…”

隨即,一行人簇擁著嬴羽進入府邸正廳。

堂內果然清涼許多,四角置著巨大的青銅冰鑑,氤氳的寒氣瀰漫開來,空氣中飄蕩著上好的醒神香,清冽提神。

嬴櫟引嬴羽在上首主位落座,揮手斥退了侍立的多餘僕役,只留下兩個鬚髮皆白的老內侍在旁邊伺候茶水。

侍女奉上冰鎮過的蜜水,嬴羽端起玉杯,小口抿著,驅散那一臉酷熱不適的倦容。

嬴櫟坐在下首,看著他說道:

“君上氣色欠佳,今日實在不該奔波,府上採買的北地冰參尚有幾株,回頭命人送去嚴君府,燉些老湯補補。”

嬴羽放下玉杯,微微搖頭:

“叔父費心了。寡人這點病,是老毛病,無甚大礙。只是這幾日煩悶難解,又聽聞府上新做了消暑佳品,便不請自來,想與叔父說說閒話。也避避那惱人的暑氣。”

他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廳堂內的陳設,最終落在嬴櫟身上。

“這宗正府古木森森,果然是天然的避暑勝地。本君被那烈日和一些聒噪之徒擾得不得安寧,來此真是……舒心了許多。”

嬴櫟會意,老眼中精光一閃。

他輕咳一聲,對廳內侍立的老內侍吩咐道:

“我與君上說說話,你們且去外間候著,傳話廚房備幾樣清爽小菜送進來。”

“諾。”

兩名老內侍躬身退下,悄無聲息地掩上了沉重的廳門。

堂內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冰鑑裡冰塊細微的融化聲和薰香盤裡火星輕微的噼啪聲。

當門扉合攏的輕響落下,嬴羽臉上那層浮於表面的虛弱和氣短瞬間如潮水般褪去。

他挺直了腰背,如同塵封已久的利劍陡然出鞘半寸,銳利的目光刺破了堂內的清涼與沉靜。

“叔父,如何了?”

嬴櫟臉上的溫和慈祥也消失殆盡,神情變得凝重銳利如出鞘古劍。

他猛地站起,走到嬴羽座前數步,雙手在寬大的袖袍中一探,鄭重地捧出一個扁平的玄漆木匣和一個厚實的、以金線封緘的羊皮卷冊。

匣蓋並未合攏,隱約可見裡面是一層層疊放整齊的白色帛書,卷冊上用古篆清晰地寫著幾個大字——《秦宮禁衛佈防冊》(宗正府密藏)。

“君上!”

嬴櫟的聲音壓得極低,在空曠的大廳內激起無形的迴響。

“一切準備就緒,網已張開!”

他率先開啟那玄漆木匣,裡面是滿滿一匣用特製薄帛書寫的名單,紙色微黃,密密麻麻都是人名、官職,嬴櫟枯瘦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名錄最頂端幾個位置。

“西門司馬——嬴柯,臣之三族弟之子,勇力過人,忠心可靠,已擢升此位;北門都尉——趙浩,其夫人乃臣之族兄嫡女,家中庶子過繼予他,打斷骨頭連著筋!;蘄年宮西偏殿衛率——蒙騫!”

嬴櫟的手指在“蒙騫”二字上用力一頓,指尖甚至將柔軟的帛書戳出一個微凹。

“此人與蒙驁大上造已出五服,然其祖因曾得我嬴氏庇護,存續一脈香火,其母更是臣同宗姑母,此人素來對楚系及呂黨跋扈不滿,心向宗室,此三人,乃宮門鎖鑰!”

他又快速點了名錄後段十幾個人名,繼續說道:

“此三十七人!皆是我嬴氏宗族之俊傑,或其聯姻家族子弟、門人弟子,血脈相連,盤根錯節,無一不是身家性命盡託於宗族之手!早已納入我宗正府暗冊多年,老臣於半月內親自召見,或授意嫡子親信暗中接洽,曉以大義,明以利害!更讓他們親見楚系昌平君輩欺宗室太甚之實證!人人胸中有忿、有恨、有望!更知此乃重振嬴氏聲威、重掌朝綱之滔天巨浪!皆誓……效死命!”

嬴櫟合上木匣,雙手託舉,將其緩緩置於嬴羽面前桌案之上。

隨即,他又拿起那份厚重的羊皮卷冊,解開金線封印展開,裡面赫然是極其詳盡的咸陽宮特別是蘄年宮區域的建築圖紙,以最精細的筆墨勾勒,小到廊廡轉角、夾壁暗門,大到殿宇方位、各宮禁衛哨卡巡邏路線,無不標註得清清楚楚。

更在關鍵位置密密麻麻寫著一種特殊的、常人難以理解的字元標記,以及諸多註釋。

這是一份絕密至極的、唯有宗正才能掌握的宮禁佈防核心。

嬴櫟枯瘦的手指精準地落在圖上西門和北門的位置,手指一劃,劃出兩條蜿蜒曲折卻異常清晰的路徑,直插禁宮腹地。

“此二門,可作為桓齮部入宮後,通往主殿的要道、明崗暗哨!”

他的手指猛地一頓,點在主殿後方一個極其不顯眼的迴廊節點,正是昨日沙盤推演中尉繚規劃的秘密潛入點。

“控扼此處,確保道路暢通無阻,隔絕閒雜,所有口令,三日一換,然口令源頭皆出自我宗正府舊人,規律在此,屆時,以此暗號火把及符節印信為憑,雙重驗證,確保……萬無一失!”

嬴羽的眼神一寸寸刮過那張關係著生死成敗的佈防圖,當嬴櫟的手指在主殿後方那個節點重重一頓時,他眼中的寒光驟然凝聚如針。

嬴櫟的聲音帶著一絲冷酷,說道:

“不僅是宮禁衛戍、道路掌控,宮中內侍,華陽太后殿內、趙太后甘泉宮、呂相章臺宮……皆有我宗正府早年安插的棋,皆是數代效力嬴氏、幾代人身契性命捏在我手中的老人,平素不顯山露水,只做些灑掃傳遞之事!”

說到此處,嬴櫟臉上皺紋如同刀劈斧鑿,透著一種屬於老派宗室、在權力漩渦中掙扎一生的老辣和狠戾。

“華陽太后處已按君上之策,驚懼散無色無味,如霧如露,只需三毫之量,混入其每日午後必用的那盞燕窩雪蛤羹中……連續十日,至那日宮牆血起,喧囂震天,以她年邁衰朽之軀,豈能不驚?焉能不死?藥性痕跡,早已被那羹湯本身溫潤滋陰之效同化,事後聖手也絕查不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