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一個人的道心破碎,往往只是一次更大的破碎的開始。
朱櫻萬萬想不到,烏名口中的“可惜”和“不熟練”並非謙辭。
幾天之後,事態的變化就讓她深深感到了三觀的顛覆。
——
清晨時分,灰針林西北迷障深處,一個幽邃的池塘旁。
數十頭體型龐大的山精,歪七扭八地圍坐成數圈,狹長的臉上均掛著興奮難耐的神色,躁動不已,只是被一陣沉重的威壓牢牢鎮著,只能各自在位置上蛄蛹不止。
而在一眾山精的簇擁中,有一頭體型格外高大的山精長老,它身後豎著一座高大的染血圖騰,圖騰上塗滿了山精們用以彰顯殺戮戰功的豔彩色,顯示出這支部族已是戰功顯赫。
而長老本身,則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雙手向上抬起,宛如乞討。
山精長老面前,烏名靜靜地注視著手中的一枚金色丹藥,那丹藥經一道特質符籙的解封,正似融化一般,從渾圓的體態逐漸化作液流,液流又拉伸出紡錘的輪廓,繼而逐漸化作一條魚的模樣。
而一股濃郁的肉香和醬香,也霎時瀰漫開來。
這正是狩妖城小紅賓樓以凝丹絕技打包的名菜,清醬肉大黃魚。
“咕噥。”
“咕噥。”
見到菜餚恢復原形,嗅到那獨特的風味,四周的山精們,開始不由分泌唾液,不斷滾動喉嚨,坐在前排的更是目光中流淌血色,呼吸逐漸粗重。
“吼!”
卻是最前排處,有一頭通體蒼白的老山精,忽然發出一聲低吼,霎時就懾服了前排躁動的一眾山精。而白山精之後也便安靜地蟄伏下去,只在目光中閃爍血色。
烏名卻全然不在意四周的變化,他將大黃魚解壓縮後,便就著手頭的一雙玉箸,慢條斯理地享用起佳餚來。
每一次咀嚼,都要充分釋放菜餚中的風味。每一次吞嚥,都要完全消化靈肉靈蔬中的精華。
這一刻,他的動作顯得格外專注,就彷彿此時並非身處灰針林,身旁更沒有一眾窮兇極惡的山精窺伺。
過了許久,他才將這道大菜享用地七七八八,只剩下盤中一些肉渣、魚尾和醬汁。然後他便用小清靈訣擦拭掉嘴角的油膩,收起玉箸,環視了一下四周後,便端起盤子,來到那匍匐在地的老山精面前。
“呼哧……”
老山精的呼吸明顯也粗重了幾分,那如石雕一般靜止了許久的手也開始了顫抖。
烏名笑了笑,繼而將手中那盤殘餚輕輕放到老山精手上。
“吼!”
下一刻,老山精發出無比歡喜的低吼,那是它在用盡全力表達對主子的感激。
反覆低吼幾聲後,老山精才緩緩直起身子,再高高舉起餐盤,令四周所有山精都能將這份象徵極大殊榮的賞賜,看得一清二楚。然後,它將盤子一斜,令濃郁的醬汁裹著魚尾和肉渣,一道滑落口中。
吞嚥之後,老山精發出一聲暢快至極的大吼,聲浪滾滾,彷彿要剝開四周的濃霧。而身旁的一眾山精們也附和著狂吼不止,似是歡呼,也似是單純的發洩。
這時候,那坐在前排的蒼白山精,則默默起身,從不遠處拖來若干具山精屍骸,丟到山精群正中。
下一刻,山精們蜂擁而起,肆無忌憚地分食起同胞的血肉。
而在山精們暢享盛宴的時候,烏名則悄然來到池塘邊上,朱櫻身旁。
朱櫻抬頭看著面前的白衣少年,以及他身後的盛宴景象,目光中滿是不可思議。
剛剛那場荒誕而血腥的儀式,烏名從始至終甚至沒有開口說上一句話……
但一眾山精卻赫然對他更加忠誠,更加狂熱……就連那頭聰慧的老山精,也似是失了智一般,徹底淪為烏名的忠誠擁躉。
“師姐要吃嗎?”烏名一邊遞去一顆紅賓樓金丹,卻是一份老湯豬手。
朱櫻搖搖頭謝絕了師弟的好意。
“還是吃點吧。”烏名勸道,“在前線連續作戰,全程精神緊繃,很容易加速疲憊。而美味佳餚則是緩解緊張的不二秘方……我專程打包這麼多名菜,就是用在這個時候的。”
朱櫻苦笑一聲:“真的有點沒食慾,你還是自己吃吧。”
之後,不待烏名再說,少女便嘆息道:“你現在做的事情,我已經完全看不懂啦。”
烏名一怔,隨即笑道:“其實很簡單的,就是建立儀式感而已。用封功懸賞的方式,來提振山精們的忠誠和戰意。對於這些頭腦簡單,慣於殺戮的妖物來說,類似宗教的儀式感最是好用。只要有足夠的儀式感,它們往往並不在乎自己追隨的是誰,更不在乎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說著,他回頭看向圖騰旁的那頭剛剛奪下屠村之戰首功的老山精。
此時,它和其他山精一道,瘋狂地撕扯著戰敗者的屍體,茹毛飲血,興奮至極。
“其實人類的菜餚並不合山精口味,但只要將其作為僅供首功之人享用的賞賜,那麼就算是泥土瓦礫,也勝過一切珍饈美饌。”
朱櫻聞言不由失笑:“聽起來好諷刺啊。”
“但卻很實用,無論是對山精,還是對人。”烏名說道,“族群數量增加以後,就不能再照原先的方式,給所有個體直接洗腦了。總要變些花樣,讓它們心甘情願地接受話療……也算是最佳化組織管理吧。現在看來,這些花樣看來還挺好用。同樣的精力消耗下,我能維持的族群數量已經翻倍了。”
朱櫻點點頭,又在心中發出無聲的嘆息。
不知不覺間,師弟已經又一次走到了她難以理解的高度了。
雖然早在言山時期,烏名的很多特立獨行就已經讓人看不懂。但這一次,烏名卻赫然是用自己的特立獨行,取得了更勝她這師姐的成就。
和兩年前,他踏破默離仙府不同,朱櫻這一次是親眼在旁見證一切的,心中的震撼,實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以至於,就連積存在留影晶石中的赫赫戰功,都顯得平平無奇了。
如今,已是兩人深入迷障區域的第五天了。
然後,經過了五天的連續奮戰,單粗略統計,兩人就合計斬下超過了一千五百戰功分。
五天裡,烏名始終都在貫徹同一套打法——也就是用山精來屠戮山精——但細節方面卻在不斷最佳化迭代。
經過首晚的連屠六村以後,餘下的山精族群明顯有了警覺,雖然它們還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卻懂得對陌生的來者先心存提防。
這樣一來,單靠第一夜殘存下來的山精,兵力就略顯不足。
所以烏名便開始擴張麾下人口,以萬界解語的神通,話療了更多的山精加入麾下。期間,為了降低自身的消耗,烏名自然要考慮如何最佳化管理模式。
於是就有了這分饗大典。
如今,他這羊首妖王麾下的山精,數量已超過五十,長老級的山精也有兩頭。一頭是從初戰就跟隨至今的老骨幹;另一頭卻是新收服不久的蒼白山精。
而這頭蒼白山精的加入,其實比分饗大典還要精髓。
理論上,要長期維持兩頭長老級山精的忠心,幾乎會耗盡他的餘力。但隨著蒼白山精的加入,烏名發現自己的消耗反而更輕了。
正常情況下,他每天都要對老山精深度話療兩到三次,才能讓它對羊首妖王的信仰堅定不移。尤其經歷連場惡戰,麾下死傷慘重的時候……烏名甚至還要客串神棍,為老山精描繪妖王治世的光輝美好。
但當新的長老加入團隊後,烏名的壓力陡然間就輕了一多半!很多時候根本不需要額外交代什麼,那老山精就變得無比乖巧。
至於那白山精,明明是被烏名幾乎屠光族裔,只留下寥寥殘兵……但在烏名接受了其歸降後,卻似比原先的老山精更為忠誠。它平日默默無聞,任勞任怨,然而一旦戰事爆發,卻願主動擔當一線敢死隊,以求建立起更勝老山精的戰功。
只能說,在引入競爭以後,上位者的確是要輕鬆太多,帝王心術,確是實用之術。
不過,輕鬆的日子,也就到此為止了。
“之後,我不準備繼續搜獵外圍了,該深入王庭了。”
朱櫻面色一肅:“現在嗎?”
“對,因為……”
下一刻,不待烏名說完,兩人面色就齊齊變化。與此同時,不遠處正暢享盛宴的老山精,也高高仰起頭,發出一聲低吼。
“主子,有人來了!”
字面意義上的人,照理說本不該出現在如此深處的人……
就因為感覺快要遇到這些人了,所以才要深入王庭啊。
烏名立刻低吼一聲,然後高高揚起手來,下達了命令。
一眾山精被調教數日後,早已能做到令行禁止,立刻就放下盛宴,以最快的速度撤向迷霧深處,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蒼白山精在撤退之時,還有餘力佈下了一道小迷障,將分饗大典的“盛況”騰挪開去,不在原地留下任何痕跡。
沒過多久,濃霧中便掀起波瀾,兩道輕盈的人影疾馳而來。
穿破霧氣後,卻是兩張熟悉的面孔。
竟是方抑塵與胡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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