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歷2279年,春。
黑風谷的凍土是被驚蟄雷敲開的。
前幾日還硬得硌碎石斧的地面,經了場帶潮氣的雷雨後,軟得像溫水泡過的麵糰,一腳踩下去陷半指深,混著新翻的泥土氣,能聞見草根頂破凍土的腥甜。
靈田也在渠水滋養下,早褪盡冬日枯黃。
新插的秧苗齊整地站在水田裡,嫩得掐出水的葉瓣在暖風中輕晃,遠看像翻湧的綠浪,風過時從田頭滾到石牆根。
田埂上留著村民昨夜的腳印,混著新泥,有孩子的小布鞋印、漢子的草鞋印、老人拄杖的圓點,像串珠子把靈田與村子連在一處。
村口石牆往又外擴了半里,新夯地基凝著溼泥,木槌印一圈圈疊在土坯上,像老樹年輪。
幾個看守漢子坐牆根歇腳,攥著粗瓷碗,糙米湯冒著熱氣。
他們望著牆外新圈的空地,那裡堆著剛運的石料——村裡的人越來越多,石牆得跟著往外長,才能護得住這一村煙火。
牆內,三十多排新蓋石屋沿山勢鋪開。
幾縷炊煙從煙囪慢悠悠飄出,細如線,粗如帶,剛到半空就被靈根蒸騰的淡青霧氣纏上。
那霧氣帶點草木清香,不濃卻潤,纏上炊煙後,在晨陽裡織成朦朧的暖,把石屋、靈田、遠山都罩在裡面,像幅浸了水的畫,邊角都透著軟乎乎的暖意。
……
“叔,這水真甜!”
蹲在渠邊的小姑娘叫丫蛋,頭上扎著歪歪扭扭的羊角辮,辮梢纏著洗得發白的紅布條,扎眼得很。
她穿件快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襖,袖口磨破邊,露出細瘦手腕,可眼睛亮得像盛著泉眼水。
她掬水往嘴裡送,喉結一動,水珠順著下巴滴在襖子前襟,洇出點點深色,像開了小水花。
她是去年冬天從“鷹嘴崖”遷來的,爹孃在微劫裡沒了,跟著叔嬸投奔棗雲村。
正在加固渠壩的漢子回頭笑了:“慢點喝,別嗆著。這水是泉眼裡來的,靈著呢。”
……
日頭爬到頭頂時,村口傳來馬蹄聲。
三匹劣馬噴著響鼻,後面跟著兩輛吱呀作響的馬車,車轅銅鈴“叮鈴鈴”響,引著村裡的狗圍車轉圈叫。
“是昌河叔回來了!”
有眼尖孩子喊著,撒腿往村裡跑,不一會兒村口聚了不少人——盼著新鮮的孩子,等男人的婦人,拄柺杖的老人眯眼往馬車上瞧。
林昌河帶著商隊回來了……
這次他跑了三趟白芷集,終於用兩車甜草根換來了幾百棵棗樹苗。
人家還給多送了幾麻袋棗子,不是什麼靈物,但卻比普通野棗耐儲存。
“山哥,這些棗子是那邊送的,我給大家分了當零嘴吃。”
丫蛋也分到一顆,捧著看半天,表皮皺巴巴的,可鼻尖一聞,清冽甜氣直往鼻孔鑽。
她小心咬一口,甜汁瞬間在嘴裡炸開,比吃過的任何野棗都甜,從舌尖甜到心裡。
她含著棗子看林昌河,忽然覺得這風塵僕僕的男人像爹以前從山裡帶回野果時的樣子,讓人踏實。
……
“山哥,蘇家說這棗樹苗,本就耐寒。咱們這邊還有玄祖在,種活肯定沒問題。”
……
靈根下的空地上正熱鬧。十幾二十個半大少年穿統一灰布短褂,跟著林昌武練拳。
少年們高矮不一,有的瘦如竹竿,有的壯如小牛犢,可一招一式都認真,拳頭揮出去帶點生澀風聲。
林昌武站在隊前,肩膀寬得像小山,胳膊肌肉鼓鼓的,一看就力氣大。
他穿件黑色勁裝,繫著牛皮帶,喊口令像打雷:“出拳要沉!腰腹發力!別光用胳膊甩,那是花架子,打不著人!”
他走到叫小石頭的少年身後,那少年約莫十二三歲,去年才遷來,身子骨不算壯,出拳時胳膊晃得厲害。
林昌武伸手按住他肩膀,掌心微用力:“感受下,氣從丹田起,順脊樑往上走,到肩膀,再從拳頭出去……對,再試一次。”
小石頭咬牙重新出拳,拳風果然穩了些,帶起的風吹動地上草葉。
林昌武松開手點頭:“不錯,有進步。記住,練拳不光練力氣,是練怎麼把力氣擰成一股繩,聚在一起才行。”
旁邊少年們聽得認真,幾個悄悄調整姿勢,拳頭揮得更沉。
這些少年裡,不少以前在各自村子多是跟著爹孃種地或打獵,哪受過這樣的指點?
可自從林昌武教拳,他們就天天來,一來想長本事,二來覺得跟著昌武叔練拳踏實——誰都知道,昌武哥是練氣期修士,一拳能輕鬆打死一頭黑石獠,跟著他學準沒錯。
林昌武看著他們,嘴角忍不住上揚。
他小時候,村子日子還苦,靈田收成差,別說練拳,能吃飽就不錯。
如今日子好了,孩子們臉上有肉,眼裡有光,說話都帶精氣神,這比什麼都讓他高興。
……
不遠處,林昌瑞正盤坐在青石上吐納,周身縈繞著淡淡的靈氣——他上月剛晉了練氣初期,雖然只是一竅,卻已是族裡除林昌山林昌武外的第三個修士。
陽光透過靈根的枝葉落在他臉上,讓他原本木訥的五官柔和了些。
“昌瑞這進度,比昌河都快了。”
趙曉卉抱著剛滿週歲的小女兒走了過來。懷裡小女兒穿小紅襖,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盯靈根枝葉,小拳頭攥得緊緊,像想抓住飄來的霧氣。
林昌山點點頭,“他根基紮實,又一直在村裡,有時間修煉,自然快。”
“倒是昌河,跑商這一年,犧牲了不少練功時間,到現在還卡在通玄巔峰通玄巔峰。不過估摸著下月也能突破了。”
低頭逗了逗女兒,小丫頭咯咯地笑起來,小手想要抓住他的鬍子。
“這幾年村裡真是越來越好了,”她輕聲說,
“昌字輩又出了五六個通玄境,外遷來的人裡也有兩三個。記得五年前,全村能稱得上修士的,也就你一個,現在光是練氣期就有三個,通玄境二十多,在附近的練氣家族裡,咱棗雲村也能排上號了。”
“還不夠。”林昌山望著遠處的黑風谷口,語氣沉了些,
“黑石山脈那邊的妖獸越來越多,微劫也快了。咱們人再多些,修士再強些,才能護得住這村子。”
趙曉卉抱著孩子的手臂緊了緊,小女兒似乎察覺到孃的緊張,往她懷裡縮了縮。
“狼窩嶺遷來的那幾家,有兩個娃快入鍛骨境了,”
她換了個話題,語氣輕快了些,
“是老獵戶家的小子,從小跟著爹打獵,身手利索得很,昌武說他倆是好苗子。”
林昌山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那些外遷來的村民身上。
近三百口人裡,大半是獵戶或失地的農戶,剛來的時候,一個個面黃肌瘦,眼神裡帶著怯意,見了林家人就低著頭,話都不敢多說。
可這一年跟著村裡開墾靈田、修繕石牆,臉上的菜色漸漸褪去,手上添了力氣,眼神也亮了,見了面會主動打招呼,甚至敢跟林昌武開玩笑了。
上次加固石牆,有個外遷來的漢子,為了搶著搬最重的石料,跟林家本家的小子較上了勁,最後兩人累得躺在地上,卻摟著肩膀笑,那股子親近勁,倒像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明亮叔說,西邊的‘落霞村’和‘青石峪’,秋收後可能會來。”
林昌山忽然道,
“他們村都有幾畝靈田,得等交完碎石坊的賦稅才敢動。”
趙曉卉的聲音也低了:“落霞村和青石峪加起來,怕是有兩百多人吧?要是他們也遷來,咱村就有七百多口了。只是……”
她頓了頓,“呂家那邊能答應嗎?碎石坊是呂家的產業,他們要是把人遷來,呂家少了賦稅,怕是不會甘心。”
“劉三捎話來說,呂家老祖閉關了,坊市的事暫時由呂平管事盯著,平時除了收秋賦稅,也沒功夫管咱們黑風谷的閒事。”
林昌山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
“這也正是機會。玄祖說了,等秋收後,找個機會,就藉著‘寒月沙棗’的由頭把靈根訊息放出去。”
……
靈根的枝幹在春風裡輕輕搖曳,林玄的意識正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充盈感中。
新遷來的近三百人,像三百條細流匯入他的靈韻之河。
他們的呼吸、勞作、甚至孩童的嬉鬧,都化作絲絲縷縷的生機,順著根系滲入他的軀幹。
柏家那截靈根殘骸的能量已被吸收大半,讓他的靈韻凝實了不少,距離凡韻後期只差臨門一腳。
他“看”到林昌河帶回的寒月沙棗被分給村民。
孩子們捧著棗子的笑臉,像春日裡剛開的蒲公英,毛茸茸的,帶著怯生生的歡喜;
婦人們把棗子收進陶罐,臉上盤算著能存到冬天,給娃當零嘴;
老人們則把棗核埋在自家屋前,盼著能長出新苗。
這些細碎的歡喜,像撒在他意識裡的種子,讓他覺得這具靈根軀殼,與村子連線的愈發緊密。
過去九年的“不結果”,也讓外界對他這株“靈植”充滿了好奇。
如今用寒月沙棗打掩護,剛好給自己了合適的晉級理由;再借著晉級“凡韻靈根”的身份,為附近村子提供微劫庇佑,之後再留住人。
可謂走一步算三步。
……
林玄的根鬚悄悄往新拓的靈田方向延伸,觸碰到幾株剛種下的寒月沙棗幼苗。
他沒有注入靈韻,就讓它們像普通果樹那樣生長——真正的“神蹟”,要留到最關鍵的時刻。
……
傍晚的霞光像打翻的胭脂盒,把棗雲村的屋頂染成了橘紅色。
曬場上熱鬧起來,木槌打在穀穗上的聲音“砰砰”響,混著穀粒落下的“簌簌”聲,像支熱鬧的曲子。
外遷來的農戶正把新收的粗糧倒進公共糧倉。
糧倉是用青石砌的,高大得像座小塔,門口站著是負責記賬的老族長,手裡拿著竹簡,一邊看農戶倒糧,一邊用炭筆在上面划著記號。
“王老五家,三百斤小米。”
“李三家,二百斤小米。”
……
聲音慢悠悠的,卻透著股鄭重——這糧倉裡的糧,是全村人的底氣,誰家要是遇了難,就能來領。
林家的青壯則在旁邊的空地上忙碌。
剛獵回的黑石獠被攤在木板上,足有半人高,皮毛黑得發亮,上面還沾著血。
林明亮拿著剝皮刀,手法利落,刀尖劃過,獸皮就被完整地剝了下來,露出底下鮮紅的肉。
他一邊剝一邊說,“肉分下去,每家都能嚐嚐鮮,給娃補補身子。”
旁邊的青壯應著,有人在燒水,有人在劈柴,火光映著他們的臉,紅撲撲的,滿是幹勁。
夜風漸起,帶著點涼意,吹得靈根的枝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忙碌的一天伴奏。
林玄的意識順著枝葉往上延伸,“望”向遠處的黑風谷外。
那裡的天際線模糊不清,卻能“感”到幾縷微弱的炊煙,像風中的火星,明明滅滅,卻始終朝著棗雲村的方向搖曳。
秋收後的那場“公佈”,會是一場更大的匯聚。
而他這株藏在寒月沙棗背後的靈根,將在這場匯聚中,扎得更深,伸得更遠。
黑風谷的春天還很長,足夠讓希望,沿著新拓的渠水,漫過每一寸等待滋養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