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細雨,如絲如霧。

雨似停未停,一絲絲地,飄落在世間。在周圍的青山中細看,彷彿這細細的雨絲也是綠的,可若遠望,這雨絲從蒼穹中軟軟地灑下,山間似籠罩一層乳白色薄霧,霞光環繞間,一如仙境。

隱約間似見山間有白色樓閣忽現,四周群山錯落,實在分辨不出那樓閣處在哪座山。分明白煙籠罩,可那同為白色的樓閣,卻分外明朗,使人一眼便可見。

忘塵眼下,便正望著這白色的樓閣若有所思,可他又連同自己都不知,他是在唸著雲墨,還是念著九思。

是時,有人前來扣門,一股子銀針青葉的茶香飄了進來,忘塵眉宇一柔,只道:“你來了,小四。”

前來送茶之人聞言一愣,隨之站定了腳步,輕言道:“師父,我是莫疑。”

忘塵聽聞,便抬頭望向送茶而來的莫疑。莫疑一身白衣,昂藏七尺,與九思一般長了一對玄月眉,只是比之要濃重上一些,他的五官甚是精緻,與九思有幾分相似,只是卻完全不同於九思的杏眼,莫疑的眼睛,乃是睡鳳眼。莫疑的雙眸暗藏銳目鋒芒,卻又被眼瞼藏的分毫不外露,宛若當真遺世獨立。

忘塵觀望了莫疑幾眼,抬手想要似往日裡一般掠掠自己下頜的銀胡,卻只摸到了光潔無比的下頜,沒有一絲一毫的鬍鬚。他隨之一愣,嘆了口氣,想起前幾日,他已然將留了許久許久的銀胡一齊刮下,又用東海老友的龍鬚綁著,送於一名小友當生辰禮了。

而那小友,是忘塵在成仙之時所渡情劫遇上的摯愛女子的轉世所生。忘塵摯愛的女子轉世而來,忘塵並未尋她,眼見她與別人成婚,誕下子嗣,他便割下銀胡,悄悄送於她的孩兒,好護她孩兒一世安康。

他忘塵護不得她,總是能夠護得她的孩兒的罷。

忘塵出神空當,莫疑已將茶水斟滿茶盞之中,又道:“師父,看你方才一直望著天空,又將我喚成小四,想師父定然是想念莫思師弟了罷。”

忘塵聞此回神,望向莫疑,道:“莫疑,你大師兄莫語已然離開天訣門自立門戶,你亦早有能力自立,為何不離去而是留在天訣門中?”

莫疑聽此手中動作微滯,然很快便放下手中茶壺,又端起已然斟滿茶水的茶盞,行至忘塵身側,雙手平舉,道:“大師兄自立門戶,三師弟墮仙,而四師弟……師父親傳我們師兄弟四個,總是要有一個留下來的罷。”莫疑的話到此止了,他堪堪的移開了眼簾,半晌才又道:“師父,喝茶。”

忘塵點點頭,接過莫疑手中茶盞,只道:“好,莫疑,你且先下去罷。”

莫疑點點頭,轉身退下了,忘塵嘆了口氣,輕抿了一口茶。

“小四,這天訣門中只有你的茶水煮的最不上道,卻亦只有你的茶水,最叫為師念想。”

是時一道紅影閃過,星月閣中了無忘塵身影,而那盞斟滿了銀針青茶的茶盞,從方才忘塵手的高度半空落下,“咔嚓”一聲,茶盞碎裂,茶水四流。

且說那一道紅影閃過,一路向著那縹緲仙山間格外醒目的白閣飛掠而去,眼下站定,眼前一陣遮面雲煙,雖說忘塵並未閃躲,但到底也是眯了眼。

再張開眼睛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婀娜少女,她皓齒蛾眉,粉妝玉琢,宛若月裡嫦娥。忘塵知曉,眼前這女子,乃是他成仙之時渡情劫時所遇女子,白以丹,他亦是知曉,這不過是醉生閣閣主雲墨設下的幻境。

忘塵一笑,朗聲道:“雲墨,即使是我到此,亦需設障考驗?這醉生閣,可當真難進。”

隨之有白衣上仙款步而出,他穩穩的踏著雲層,直到忘塵的對面而立。雲墨看清楚了忘塵,唇角勾了勾,只道:“怎的將你最愛的銀胡颳了?你一刮我方才還當真未曾看出是你。”雲墨似是故意又似是無意,手指若有似無的在自己光潔的下頜下拂過,又道:“不過你沒了那銀胡,當真要將你認作少年郎了。”

忘塵亦勾勾唇角,隨之說道:“以丹身死已三百年有餘了,眼下已然轉世而生,又與凡世男子結了連理,誕下小兒。她小兒滿週歲之時,我便將銀胡刮下,上東海借了根龍鬚纏著,送給小兒當生辰禮了。”

“那你這禮可當真是不輕。”雲墨道,隨之轉身向醉生閣中走去,復而邊走邊道:“且說你那銀胡,是從渡劫之後開始留的,就是為了白以丹罷,眼下竟是她一生子,你便颳了送走。”

忘塵亦隨雲墨向醉生閣中走去,不知為何卻是嘆了口氣。

“你嘆甚的氣?”雲墨問道。

忘塵目之所及處全部是嫋嫋白煙,望不到盡頭,除此之外,就只還有一柄通身碧色的劍,他上前去,手指在劍面上扶了扶,只道:“好久不曾見碧落劍了。”

“那是你從不來醉生閣,如何見得了?”雲墨挑眉。

本是戲謔的氣氛,忘塵卻是忽而一窒,眉宇一沉,聲音都低沉了不少:“雲墨,你在這醉生閣……寂寞嗎?”

雲墨一愣,隨之很快笑道:“有甚的寂寞,有無數至情有緣人作陪,不比你在天訣門中快活許多?”

雲墨這般聽此輕鬆快活的話,忘塵卻知曉,他說的並不輕鬆。忘塵垂目間,好似回憶起他修仙的那段時光來。那時他忘塵與雲墨幾乎同時入門,誰都不願喚誰為師兄,最後爭來搶去,只道待師父收了下一個弟子便由其評理由誰做大師兄。可到了後來,雲墨與忘塵的師父,也只收了他們二人做徒弟。以至於到了最後,他們二人,一人做了天訣門掌門弟子代代相傳的醉生閣閣主,一人做了天訣門的掌門上仙。

醉生閣非有緣人不得見,忘塵卻是可以輕易的瞧見,只因這其中的閣主,乃是他的同師摯友。當初九思在星月閣中質問忘塵如何才能救林妙之,忘塵說了謊,只因林妙之根本無法救活,就只想讓九思去醉生閣之中,尋得解脫。

“雲墨,我那徒兒如何了?”忘塵問道。

“九思還是未曾醒來。”雲墨道:“我將他放置於骨寒室之中,那處仙澤充沛,只要他願意醒來,便可隨時轉醒。”

忘塵點點頭,道:“那且前去看看罷。”

雲墨衣袍一揮,二人已處在骨寒室中。而冷冽白煙繚繞間的骨寒床上,那一身雪白衣袍,玄月眉,杏目的男子,雙眸輕合,嘴角卻好似帶有笑意。

忘塵只覺手指有些輕顫,隨之上前幾步,伸手向他眉心探去。

一道白光從九思眉心而起,化作光影散落在骨寒室中各處。

慕予到死都還記得與惜文的那百年之約;上京趕考的司習笙聽通道士讒言殺死他所愛的鯉魚精;視梁晚書為所有為救她甚至不知身已死的顧君千;清秋道月白上仙對徒兒清歌那隱忍的愛;朝廷命官慕容白塵與青沂山琵琶洞山賊女當家李紅鶯的錯位愛情;丞相府二公子柳明華對慕容白塵多年一往情深的不顧所有……以及質子南榮湛與敵國公主陸允芍之間的相愛相殺;手握重兵的王爺司凜夜與被他誤會成是敵國細作的秦修染……還有那化指成刃直入胸膛的決絕。

所有的光影很快的在骨寒室中飛掠而過,最終卻定格在深山中一處的院落。

只見光影中的九思正與唐夕木對坐,四掌相對,二人之間以一顆重紫色光珠相隔。

九思的雙掌向外溢位的,乃是白色的精純仙澤,那仙澤眼下正穿著重紫色光珠而過,分散出無數股的重紫色之光,四面八方的將唐夕木包裹其中,唐夕木的眼睛眼下重紫色光芒驟聚,他的身周亦是圍裹上一次重紫色光芒,可若是細看,竟是一個個光影畫面閃爍漂浮期間。

一旁的司凜夜心中緊張不已,站在一側卻又是連踱步都不敢,生怕驚擾了九思與唐夕木,而小恩賜也知事情不同以往,出奇的安靜,躲在林妙之的懷中,而莫問亦是靜靜的望著,他雖是魔,可心中亦是知曉在恢復前世記憶之時的險要,這需要一個特定的時機,而若是弄不好,可能連這一世的記憶,都會全數忘掉。

煎熬的時辰終是度過了,九思收手,將仙澤重新納入丹田之處。

唐夕木重紫色的眼眸,也正一寸一寸的恢復清明。

唐夕木呆愣的望向面前之人,似乎還是有些許茫然,又過了良久,眸中之色才算是穩定。

他帶著所有的期望輕輕開口:“司凜夜的夜部,秦修染的染部,便是夕木……凜夜,你在奈何橋前說過今生會來尋我,你果真做到了。”

……

司凜夜的身形開始微微顫抖,似是太過喜悅,又似是不敢確認眼下之事真實與否,卻是腳步堅定的走向床榻之上的唐夕木。

九思、莫問,還有林妙之,三人相視一笑,帶著小恩賜出了臥房。

……

光影到此,便消散盡了。

忘塵愕然不知所故,半晌才將手指從九思的眉心抬起。

“他竟是……對自己這般狠毒。”忘塵道。

雲墨亦是隻覺悲涼,半晌才道:“瓊玉一夢,夢中所想皆會成真,也就是說,夢境中所經歷的,都是他心中所想。我原認為,他會在夢境中先救活林妙之再與其逍遙快活一生。卻不曾想……”

忘塵輕微的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忘塵的徒兒,我自己最瞭解。修仙之時,但凡是他小四認定的,那便一條道走到黑,極為偏執卻又熱烈的性子。沒想到,即便是他飲下了瓊玉,依然會如此。”

忘塵伸手在九思的臉頰上拂過,不由惋惜嘆氣。

……九思,原來你在瓊玉一夢中,都不肯原諒自己。因著林妙之曾所言的那千倍萬倍的痛苦,你便如此懲罰自己,在夢中接任醉生閣,後而嚐遍這塵世悲苦,換得你夢境之中心中所想“心水”,才去喚醒林妙之。卻又為師兄莫問,以及每個該幸福之人,寫出苦盡甘來。就連同這最後飽含天下眾生悲苦事的醉生閣,都在九思的夢境之中被抹去。

忘塵心中波瀾,不再多留,轉身而出骨寒室,雲墨亦是輕抬了腳步而出。

醉生閣中依舊是嫋嫋白煙,過眼不散,忘塵抬手輕輕的觸碰那細膩溼潤的雲霧,彷彿還能聽聞有小兒朗聲而唱:

飄渺仙山有一閣,閣樓名字曰醉生。

醉生閣中白衣仙,手執瓊玉聽人苦。

若是有緣得相見,解得情思斷哀愁。

瓊玉下肚醉一場,大夢一生忘情仇。

……

噓……請君細思量,切莫視等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