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夕木的話,並不似玩笑,他那一空如洗的眼眸,不是裝出來的,他眼下所言,司凜夜甚至能從他的話語中聽出微微的顫音。
……唐夕木,是真的不記得他司凜夜了,且其心智,恐怕亦已宛若痴傻孩童。
司凜夜只覺心中一顫,連身子都開始微微顫抖,他甚至呆愣雲間,不知如何動作。從前,他二人初識之時唐夕木年紀尚小,他喚司凜夜為“大哥哥”,那時,司凜夜還可以護他安康,伴他成長,待他長大後告知他前世的所有……可眼下,唐夕木竟然是重回幼時,且可能再不會復原。
是司凜夜身上全部內力的反噬,才曾斷了唐夕木的心脈,毀了他的心智,才會讓他眼下……心智回到只有孩童的年歲。
“哇!這是哪裡?好漂亮!”唐夕木似是發覺了天空之中的雲彩,頗為激動的伸手抓去,口中只道:“大哥哥,你快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司凜夜一窒,一行清淚滑過,口中一嘆,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的唐夕木啊……
“你快些放我下來!”唐夕木似乎是有些生氣了,他分明亟不可待想要去那雲間玩耍,卻不見司凜夜放開他。而在唐夕木心中,此刻他不過是個孩童,明明是隻需動動身子便可站立起來,卻是不知如何動作,只嚷嚷著要司凜夜將他放下去。
司凜夜終是拗不過唐夕木的,不管上一世清冷孤傲之態,或是此生任性愛偷懶的樣子,還是眼下這宛若孩童的心智……他,都是他司凜夜心頭摯愛,是他窮盡所有都放不開之人。
司凜夜又如何捨得不應了唐夕木?
本是桎梏的極為緊密的手臂,一寸寸的鬆弛,終是小心翼翼的將唐夕木放在雲端。唐夕木瞬間便開心了起來,甚是歡快的在雲間伸手抓著,這叫司凜夜分外擔心,便緊緊隨著他的身子而動。
唐夕木的動作很大,變換也甚快,他似乎是對這雲間驚奇的不知怎麼辦才好,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的來回抓著,如此就免不得恰恰好撞上緊隨在他身側的司凜夜。唐夕木對此似是不高興了,他眉毛一蹙,開口的話甚是任性:“你不要隨我這麼近,你這樣我怎麼玩啊!”
聽聞唐夕木如此說,司凜夜的臉上總算是露了個還算是笑意的模樣,雖說那笑意,還遠不及眉宇便散盡了。即使是孩子心性的唐夕木,該有的樣子,他亦是一樣不少。
不管怎樣,只要你還在,便好。只要那個人是你,便好。
司凜夜心間想著,念著,倒是當真並未再隨著唐夕木的身影走。卻不料才不過一彈指間,便只聽唐夕木的聲音劃破這雲間寂靜。
“啊!!”
司凜夜心中一緊,猛然抬眼聚目一望,只見唐夕木的身形竟是向雲端下跌落。是時不過一個閃身,便是兩道身影重回醉生閣。
“果真不該離你身側。”司凜夜面上有些薄怒,似乎是在輕呵著唐夕木,只是那其中慢慢的擔憂恐懼之意,卻是將這些許的怒意都盡數遮蓋去了。
天知道他司凜夜方才究竟有多麼的害怕。唐夕木身上乘他全數修為,可眼下,其心智卻只是痴傻孩童,且說從前的唐夕木無法控制這些力量才遭其反噬,那麼眼下孩童心智的他,乃是更無法駕馭。
這便是方才,唐夕木為何會在雲間跌落的原由了。
“以後,我便將你係在我的身上,你哪裡也別想去。”司凜夜又低呵了一聲,卻很快發覺,這些話對於眼下的唐夕木而言,乃是半分作用都無,他就如同未曾聽見一般,嘻嘻笑著要掙扎出司凜夜的懷抱。
“這又是哪裡?”唐夕木雙臂一揮一揮的,“這裡也有好多雲,我要在這處玩!”他好似已然忘記了方才之地的好玩,亦是忘了他險些跌落雲端的恐懼,又吵著鬧著要下去玩。
司凜夜輕輕的搖了搖頭,對於唐夕木,他永是那般的無可奈何。但如果,這般能使她快樂的話……
“好,你去玩罷。”司凜夜輕輕的放下了唐夕木,任由他在醉生閣之中玩耍。總歸此處是醉生閣,斷不會再叫他跌落雲端而去了。
被放下來的唐夕木,便又是一副開懷無比之態,他甚至張開手臂,在醉生閣中竄來竄去,好似是作鳥兒高飛之態。司凜夜望著唐夕木,漸漸地亦是雙眼含笑,不管怎樣,只要他快樂,那便一切都好。出身於唐堂的唐夕木,似乎是比其他的男孩子都還要再皮上幾分,就如同眼下,他如同孩童一般的心智,在這醉生閣中一息也不安生。
不知又是過了多久,唐夕木似乎是玩累了,他一屁股便坐了下來,只是手還在白色雲煙間不住的抓著摸著。這一摸,便是摸到了那把寶劍。
那把曾經被秦修染拿在手中對抗孟灝煬,卻亦是後來,被司凜夜握在手中指向秦修染的那把寶劍。
司凜夜眸中明暗幾許,卻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你……還記得這劍嗎?”
可下一息,司凜夜眸子卻忽而一緊,只因他瞧見唐夕木拔出了那把劍。
那寶劍被拔出鞘,一展鋒芒,甚至隨之有光影折射在唐夕木的臉上。“這真好看!好亮!”唐夕木道,甚至是伸手想要摸一摸這劍刃。
司凜夜雙眼一眯,手指一動,那劍便是順著就回了劍鞘。
唐夕木自是不知,這寶劍削鐵如泥,破風染血。不知者無畏,他不知,遂是不怕,可司凜夜知,自然是不能叫他那般無知的觸碰寶劍。
也就是因為唐夕木不知曉,便回頭看來,自然是看見了司凜夜還未曾落下來的手,說也奇怪,唐夕木見司凜夜遠遠地便叫劍歸了鞘,倒也是不怕,只是萬分不樂意的開口道:“你幹甚啊大哥哥!你不叫我玩?是不是不捨得?我又不會給你玩壞了去!”
司凜夜被唐夕木的話問的一愣,不捨得嗎?縱使是這條命,司凜夜都早已與他唐夕木簽訂了生死血契,他死他亦絕不獨活,何來有半分不捨?
“夕木,那太危險了,若是想玩,大哥哥給你找別的玩,可好?”司凜夜道,語氣柔的就似是哄小孩子一般。
唐夕木倒是一怔,隨之抬手指了指自己,只道:“夕木……我嗎?”之後又復問了句:“我的名字叫夕木?”
“……恩。”司凜夜心中饒是有些難過,卻是點點頭,道:“對,你從前,叫夕木。”
“哦……”唐夕木好似是又輕唸了幾遍自己的名字,又道:“夕木是何意?”
司凜夜一窒,半晌才喑啞著嗓子道:“司凜夜的夜部,與秦修染的染部,加起來,便是夕木。”
唐夕木這次倒是聽不懂了,瞬間也便覺得沒有了興趣,蹙了蹙眉,又問道:“你方才說了給我找其他玩的,是什麼啊?”他說完,接著又說了一句:“若是沒有其他玩的,我可就要玩那個了!”說著,唐夕木便伸手又向那劍摸去。
“有玩的,在這裡!”司凜夜眼見唐夕木要摸上一旁的寶劍,生怕傷到了他,便心一急脫口而出。
唐夕木轉過頭便樂了,開口道:“是什麼東西?”
司凜夜輕微的嘆了口氣,這才思索該給唐夕木玩些什麼好,這一思索,便想到了前些日子下醉生閣去尋唐夕木之後在返還的路上,遇見的路邊的小玩意兒。那小玩意兒其實也並不算是稀奇,只是塗了彩繪的小泥人罷了,而碰巧的是,那小泥人,是唐堂中修煉的弟子模樣。小泥人很小,卻又很生動,即使看不清楚臉面,也叫人心中歡喜。
若是買下兩個彩繪小泥人,便是他司凜夜與唐夕木的縮影,他不能在此時再入唐堂,將這兩個小泥人放置在一起,便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只是當時司凜夜不知,再見唐夕木,卻是這般,他竟是要將這兩個彩繪小泥人,當作玩物送給他。
“到底有沒有?快些給我玩玩!”唐夕木又催道。
司凜夜只得點點頭,將兩個彩繪小泥人從墟鼎之中取出。
彩繪小泥人精緻萬分,唐夕木自然欣喜非常,是時便搶過去拿在手中把玩。可這彩繪小泥人又不會動,過了會子,唐夕木便是玩的有些夠了。
“大哥哥,還有嗎?”唐夕木問道。
“這兩個小泥人,不顧你玩嗎?”司凜夜道。
“不夠,大哥哥,你再給我些罷!”
司凜夜伸手摸了摸秦修染的頭,開口道:“大哥哥只有這些玩物,若夕木還想要,日後大哥哥再給你找可好?”
唐夕木哪裡肯?他搖搖頭,只道:“大哥哥騙人,方才大哥哥就是在這裡取出玩物的!”說著,唐夕木便伸手指了指司凜夜的腹部,那正是他的墟鼎所在。
“這……”司凜夜一時語扼。
“我不管,大哥哥,你再拿出些!”
司凜夜聽唐夕木如此說,便好似是敗下陣來,將手放置在墟鼎之上,之後兩樣東西又從中而出。
其一,是醉生錄,其二,便是瓊玉壺。
唐夕木一見便是眼前一亮,開心非常,倒是沒管那瓊玉壺,反而是拿起醉生錄翻看。
“大哥哥,這是什麼?我怎麼看不懂?”唐夕木道,他的手指一一指過那上面泛著重紫色之光的小字,這些字,他一個都不識。
司凜夜見此,便在唐夕木身側坐了下來,長臂從他背後攬過,又拿起醉生錄來,繞著他的身子一圈,輕道:“夕木,大哥哥跟你講這上面的故事可好?”
唐夕木不知其中之意,便點點頭。
司凜夜開口,講的,卻又不是醉生錄上的故事:“從前,有一個叫秦修染的男子,被一個叫司凜夜的王爺,帶回了長安王府,就住在囹水院……”
……
“那一日司凜夜去找秦修染,卻見他從樹上摔落,司凜夜亟不可待的擁住他,那時才知,院中的樹,名喚墨枯,開出的花,叫墨雪,墨雪花在太陽一出別會化為烏有……夕木,你猜猜,他採摘暮雪是要作甚的?”
懷中的唐夕木並未回答。
“……夕木?”
唐夕木依舊並未回答。
司凜夜垂目一望,只見唐夕木此時已然靠在他的臂彎中,睡著了。
司凜夜一笑,目光變得分外柔長,啟唇輕道:“他採摘墨雪,是為了要製作一種解藥,來解血燃之毒……是為了,保全司凜夜……”
“睡罷,我的夕木,我會永遠守著你。”
淺淺一吻,落在唐夕木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