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雲煙,過眼不散,閣中除了這煙霧以外,甚也無有。過了會兒才聽些許響動,有一個紫衣男子從雲煙中起身,向外踱步,他的袖袍之上是素白色的暗紋。
男子穩步踏在雲間,又在雲端站定,負手而立,俯瞰天下。
是了,他是司凜夜,那個最喜重紫色衣物之人。如今,他從九思手中接管醉生閣,轉眼已過一輪的寒來暑往。司凜夜聽從九思先前之言,從未試圖去突破上仙那道關口,可他身負醉生閣之中仙澤,其能力,也早已是上仙之境。
越是在此處待著,越是能夠以身體會九思從前的悲涼。可就算是如此,司凜夜亦不想要放棄。
只是……修染,你在哪?是不是還未曾原諒我從前對你的不信任?
忽而醉生閣外的氣流團聚波動,似是有人破了醉生閣之障,司凜夜龍眼一眯,外露寒星,兩道濃如墨色的劍眉輕蹙,卻在望見來人的一剎那放鬆了下來。
“九思?”
那白衣勝雪,面容驚鴻,此刻正破雲而來之人,不是九思又會是何人?
“凜夜。”九思亦是喚了一句。隨之九思雲頭站定,二人一同轉身向醉生閣走去。
無比熟悉的醉生閣,一如他九思還在之時的模樣,過眼不散的嫋嫋白煙,還有司凜夜總是帶在身上的那把寶劍,那是秦修染曾帶著他的假面去與孟灝煬抗衡之時所用的寶劍。
九思得到了救贖,司凜夜卻是無窮無盡的悲苦。
九思輕微一嘆,才道:“妙之臨盆之後,身側一直無法離人,我亦無時間來尋你。”
司凜夜聽聞如此眸中似是一亮,忠心的為九思感到開心:“那她眼下與孩兒如何了?”
“恩,眼下孩兒稍微大上了一些,她的身子亦恢復的不錯,我這才前來醉生閣,好告知你關於秦修染之事。”
“修染?”司凜夜心緒猛然一緊,亟不可待的問道:“修然如何了?”
“我曾為師兄之託下地府過忘川,在奈何橋見到了秦修染的遊魂。”九思道。
隨著九思的話司凜夜只覺腳踝一軟,一個踉蹌。“他……可還好?”
“還好。只是,他不願意喝下孟婆湯跳忘川之水,也就不能夠轉世投胎。”九思道。
“為何不願?”司凜夜又是急迫無比的問了一句。只有秦修染轉生,他司凜夜才能去尋他,他們才可能在一起廝守,可為何,他不願轉世投生?
九思望了司凜夜一眼,開口道:“他說,他不願忘了你。”
司凜夜的瞳孔忽而張大,眼中滿滿情誼不知是喜是悲亦或是喜悅參半,隨後竟是一字不吐,只留下一道紫色光暈,再無蹤跡。
九思唇角一勾,亦消失在了醉生閣。
解鈴還須繫鈴人,秦修染與司凜夜雙雙有情,眼下,二人造化已到,且看來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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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比幽暗之地,司凜夜現身之處是與九思上次現身相同之地,這是他初次下地府,如若不是為了尋秦修染,只怕他此時定會心中惴惴。
然,所有的一切,都是比不得秦修染來的更為重要。
司凜夜不是上仙,他不過是人間武藝高強的凡夫俗子在得了醉生閣豐潤的仙澤之後的妖,又因生恐成仙之劫會如九思與莫問那般帶累了心愛之人,便一生都只願止於此境界。這人與妖的轉換也因著醉生閣豐潤的仙澤而變得萬分容易,眼下,也不過一年有餘,所以這地府,司凜夜當真是第一次下。此時司凜夜不知該何處去,只得憑著感應,朝前一步步的摸索。
約莫過了五里地左右,見眼前似有亮光,且正在變得愈來愈明亮。
司凜夜加緊了步子,復行百步,果真見如同九思所言,排隊到孟婆處領孟婆湯的遊魂。那些子游魂在領得孟婆湯一飲而盡後毫不思索的躍下忘川之水,而其中有時不時只去不回的木舟駛過,上面船伕則拉起新落水之人的手讓他們上舟,隨之那新的遊魂便會從眼角滑落一滴淚,融入這無盡的忘川之水當中,將前生記憶望的一乾二淨。
是時聽聞有遊魂的對話聲傳入耳朵:“你瞧,這不就是那個孟婆說的在佇列裡轉了許多圈,卻每次都只是問上一句‘是不是飲了孟婆湯就要忘了前塵往事’之人?”
“是啊,聽說他早已在此佇列之中轉了好幾個輪迴了,一次次的跟孟婆說他不願意忘記。”
“原來不知有這般痴傻之人,誰知在隊末排著時聽到了,這會子竟真的排在我們身後了,你瞧……那不就是嗎?”
與其對話的那遊魂轉身望了一眼,只道:“喲,還真是,瞧瞧這小臉英俊成什麼樣了,怎麼就是個痴情主不願意投生呢?”
“哎……誰知曉呢!喲,到我了到我了……”那對話的遊魂轉眼已排隊到了孟婆身前,領過孟婆湯一飲而盡,而後躍下忘川之水。
司凜夜望著他們所議論的那遊魂忽而便紅透了眼眸……那是頗為柔美的面相,眉宇間卻又有英氣外露,一對玄月眉,一雙睡鳳眼……那是……秦修染無疑啊……
司凜夜想要伸手拉過秦修染,卻見他已然到了孟婆身側,已然揚起的手,便又放下了。
秦修染道:“是不是我喝了這湯便會忘記所有?”
“正是。”孟婆回答,她的語氣都頗為不友善,似是應付著轉了無數圈的秦修染。
“可我不想忘記。”
“不想忘記便不能轉生。”孟婆又道,一邊說還一邊向後面擺了擺手,似是應付著秦修染,多餘的話都不想再說,只願他能快些過去。
“那我便不轉生了。”秦修染說完,便轉身而離,卻又走向隊伍末尾,排在了最後那遊魂之後。
淚水從司凜夜的眼眸中一滴一滴滴落,他亦轉身跟隨在秦修染身側。待秦修染站定,司凜夜拉過秦修染的手,一個閃身,已到了離隊伍很遠之地,此處似有無數遊魂在飄蕩著,時不時還有凶神惡煞的厲鬼叫囂。
“修染……”司凜夜喚道。
本是低垂著目光的秦修染聽聞有人喚他的名字,且還是那無論如何他都忘卻不了的聲音,他目光一滯,緩緩的抬起頭來。
秦修染的目光本是遊離的,所有的心緒都被眼瞼遮去,全數藏在那雙睡鳳眼之中,然在抬頭望見了司凜夜之時,他的目光忽而劇烈的顫抖,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向後踉蹌些許。
“修染……”司凜夜大手拉住秦修染的手腕,將他扯進了懷中。……還好,還好在這陰曹地府之中,他司凜夜還能夠觸控到秦修染,還能抱住他,而不像在塵世那般,只是穿身而過的縷縷殘魂。
“……怎麼會這樣?”懷中的秦修染並未動作,沒有推開司凜夜,亦沒有抱住他,他只是輕輕的道:“凜夜,你怎會出現在此處,難道你也……?”
司凜夜一窒,沒想到秦修染竟是絲毫不怪罪他從前誤解他,而是擔心他是否也身死而到了孟婆莊上奈何橋。
“不是的,修染,我是來尋你的。”
秦修染從懷中抬起頭來,眉宇間全是怔忪之色,“尋我?”
“你走後,我尋得醉生閣,並且接替醉生閣主之位,只為得無盡壽命,等待你的轉世。”司凜夜道,“我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你說,修染,以前是我錯了……我只願等你轉生,生生世世的守在你的身側。”
秦修染卻是輕輕的搖了搖頭,輕聲道:“能得你此言,我已無怨無悔。凜夜,若是我轉生,便要忘記前世所有的記憶,忘記你。那樣即使轉生,我又該去何處尋你?我不願。”
秦修染的語調平平,就好似是說著無關自己亦無關風月之事,卻叫司凜夜心中波瀾大起,痛到無法呼吸。
“……無妨,修染,你安心轉生,我定會去尋你,陪在你的身側。”
秦修染的眼眸忽而一亮,眸中光影卻又很快消散盡了,“當真?不是與我玩笑?”
“當真!”司凜夜手掌一翻,上面有重紫色光芒驟聚,“你瞧,修染,我已有上仙之力,如何尋你不得!”
秦修染眸中終是有了一絲對生的嚮往,好似是想到他轉生後可得司凜夜永世作陪,不用再在這陰曹地府之中徘徊不前,只為有前生記憶作陪了。
司凜夜自然將秦修染眸中這些許波動看進眼中,便道:“修染,我陪著你去轉世,如何?”
秦修染抬頭望向司凜夜,很久很久後才點了點頭,輕聲道:“好。”
隨之又是重紫之光一閃而過,二人已現身在通往孟婆的佇列中。秦修染又排在了佇列最末,司凜夜便站在他的身側,他動一步,司凜夜便隨一步。
這漫長的隊伍本是極為難排,好似眼下有司凜夜作陪,且心中已有對生的期許,倒也不覺時光難熬,不知已過了多久,總歸已到孟婆身側。
孟婆一見是秦修染,便是蹙了蹙眉,起初的埋怨似乎亦是被秦修染的固執化作了不忍,她只是嘆口氣道:“若是不願喝老身的湯忘記,便不能轉生……”
秦修染輕道:“婆婆,我願意轉生。”
孟婆抬頭,似是有些意外,但很快,一碗湯水,便端在了手中,遞給了秦修染。
“年輕人,一路走好。”
秦修染點了點頭,越過孟婆,上了奈何橋,司凜夜跟隨在他的身側。
“凜夜。”秦修染抬眼望向一旁的司凜夜,“我喝下這孟婆湯,便真的要忘記你了。”
司凜夜雙眸猩紅,卻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發,道:“恩……”
“凜夜,你會去尋我是嗎?”
“我會。”
“好,我信你。”秦修染笑若清河,抬手將碗中的孟婆湯一飲而盡。“凜夜,來世再見。”
“咔嚓……”碗落地的聲音,秦修染已然飛身躍下奈何橋,司凜夜猛然倒吸一口冷氣,不可控制的伸手抓住他的袖袍,卻只見那素白色袖袍在他手中一寸寸的滑走。
秦修染墜入忘川,卻是沒能激起一滴水花,就那樣無聲無息,了無音訊。隨之很快有划船的船伕撐著一葉小舟,來到秦修染身側,朝秦修染伸出手。
秦修染被拉上了那小舟,隨之有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滑落,司凜夜心中一緊,慌忙手指一勾,在那滴晶瑩入水之前用重紫色光暈包裹,收入墟鼎。又是手指一併,在空中勾畫了幾下,隨之那重紫色之光向秦修染襲去。
……修染,我在下一世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