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天氣很好,萬里碧空如洗,王妮兒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日的惠風和暢,她第一次推開窗子,迎著陽光和風開腔,唱那許久未唱過的民謠。

那一日,慕予乘著陽光,順著春風,袖袍微卷,推門而入。

歌謠霎時間就停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慌張。從前安寧村中所有人都聽過她的歌聲,她都不曾有半點慌張,可慕予聽見了,她竟是滿心慌亂,害怕自己方才唱的不好,會被他笑話了去……

“將軍大人……”王妮兒開口。

“怎麼停了?”慕予道。她的聲音洋洋盈耳,一支民謠珠圓玉潤,竟惹得他意猶未盡。

“大人……為何來此?”明明上一次,得知不夜天是青樓營生,他是很生氣的。

慕予表情一滯,接著竟是笑了起來。“難道不是姑娘你叫我來的?”

“什麼?”

慕予從袖袍中取出一張疊起來的宣紙,雖是精心的摺疊,可那上面皺巴巴的痕跡還是格外的明顯。

宣紙隨之被展開,上面赫然展現的,竟是她前幾日羞憤丟去正砸中王灩的那團兒宣紙,上寫:既汗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這……怎麼會到了慕予手中?

“難道不是姑娘差人將這張宣紙送至葉縣縣衙中我的住所,還道你思念我之甚?”

王妮兒騰地紅了臉,明白了慕予所言。

想必那一日王灩突然推門而入正是為慕予多日不曾來之日,而碰巧被紙團兒砸中。最終本是難逃責罰的她,竟是因為一張寫壞了的宣紙獲救了。憶起那日王灩看了紙上內容後便扭腰笑著離去之態,又思及方才慕予所言,想必這宣紙便是王灩差人送去縣衙之中慕予住所得吧。

她有些慶幸慕予來了,若是他今日未來,可能她便再難逃厄運,王灩一定會覺得她無用而狠狠責罰於她。

“我……我沒有……這……這是……”欲說還休,不管是不是她差人送去,這字都是她寫的。

“恩?”

“我不識字,畫的也很醜……”

“畫?”慕予道,“別人都是寫字,你竟是畫字。”

今日收到這宣紙,便覺得她的字實在歪歪扭扭,橫七豎八,像是墨汁容在一起,繡成了一團。她竟是照著他的字,不求會意,只求畫像?

“我……我不會說話。”

王妮兒此時已經不再是穿著村中的粗布衣,而是換上了王灩拿給她的刺繡妝花裙。白底的裙上繡著紅梅,映襯著她此時羞紅的臉頰,美的不似凡物。

慕予見多了濃妝豔抹之女子,此時只覺她的美天然不加點綴,就像一陣清風,混著方才那悅耳民謠吹進了他的心中。

這樣的女子……真真是可惜了。

慕予微微嘆了口氣,卻又眸中一閃,又執起桌上紙筆,揮墨道:惜文。

王妮兒愣愣的,望著那字,看了好幾遍,覺得不是他上次來寫的字。這是她沒見過的兩個字。

“大人,這……是什麼字?”

“惜文。”

“惜文……”王妮兒輕輕的念道,“何意?”

慕予笑了,“姑娘想知道?”

“恩。”

“像你這般美好的女子,竟是胸無點墨,目不識丁,真真是可惜了。”慕予指著那兩個字道,“既然你父母未曾賜名與你,那這兩個字就送於你,做你的名字,可好?”

“送……我?……名字?”王妮兒還是不甚明白二字何意,只是覺得,像慕予這樣美好之人,說的應該不會錯吧?“我……我是惜文?”

這是他……送給她的名字。這是那麼美好又高高在上的人,送給她的名字。她……是頂喜歡的。

“謝謝大人賜名。”

如此,從此以後她就是惜文,由慕予起名的惜文。

“惜文姑娘可想學寫這二字?”

“想,可是我不會,寫出的字醜的不可入目。”

慕予已經將宣紙攤開在她眼前,道:“天道酬勤,不試試怎知?”

難道,他要教她寫嗎?

心中剛一動,就見慕予向她伸手遞筆。

“試試罷。”

惜文就在那一刻覺得,她許也可以筆墨橫溢。

惜文執筆,用五指指尖撐筆,微微彎腰。只是還沒寫字,就被慕予制止了。

“原你竟是如此握筆的,也怪不得你將字畫成那樣。”

“我不曾習文,更不會握筆……”就眼下如此,也是她那日見慕予執筆而學來的。

慕予依舊是溫暖的笑著,修長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按、壓、鉤、頂、抵。”慕予在她耳邊輕言。將她手指鳳眼、虎口、鵝頭都挪至標準。惜文正滿面桃花不能自持,又聽到他說:“寫字時姿勢得體,才舒適靈便。要做到松肩振臂才是。”

接著慕予的手撫上她的腰身,惹得她輕微戰慄,又覺身子毫不牴觸,想回頭去看,卻又被他扳過腦袋,繼續盯著那毛筆。

“頭正、身直、兩臂撐開、兩腳平穩。”

“……恩。”如哼嚀一般,細微而又美好的聲音。

“寫字試試。”

惜文點點頭,任由慕予握著她的手在紙上揮墨,不過幾息,筆底生花,蒼勁有力的字在紙上顯現:惜文。

隨之慕予鬆開她的身,負手而立站於她身側道:“自己寫來看看。”

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小姐,常年農活已經讓她的手比之同齡人已有些許的粗糙,她提過沉重的鋤具,卻沒提過這靈巧的筆。慕予幫她所指姿勢,讓她拿捏到了極致,此時她只覺分外不自在,這精細的毛筆,於她竟重如田間鋤具。

方才是慕予握著她的手,她尚且不覺,此時獨自執筆,不知是姿勢彆扭,還是他在身側而拘謹,筆尖竟是開始顫抖。

如此,寫下的字依舊是春蚓秋蛇,宛若信筆塗鴉。

“大人……我……”

“無妨。再來。”慕予似是頂有耐心。

惜文只得再去樵墨,卻發現,墨汁已幹。

“墨沒了。”

“那便再研一塊。”

“哦……”惜文又取來一塊墨,竟是隨手提起桌上茶壺,要向底座中倒。不知上次的墨是誰研,只覺眼下她第一次研磨,無從下手。

“不可。”慕予按住她的手,使她放下手中茶壺,“研磨需清水。”

慕予失笑,只覺這般太難為她,便叫她取來清水,道:“我來研磨,惜文姑娘在一旁看著便可。”

慕予用力勻稱,速度柔慢,可研磨聲依舊是粗糙難為聽。他微微起眉,心道此乃劣墨,若為好墨,則細潤無聲。又覺不夜天此地,沒有好墨實屬正常,只是心下一動,竟是想下次來時為她帶上一塊好墨。

待墨研好,惜文又是寫了幾次。雖是仍舊不好,卻比起初好上些許。

“姑娘聰慧。”

許是一邊說一邊望了望天色,不等她回答便道:“惜文姑娘,眼下天色已晚,我也該歸去。”

惜文是個好姑娘,他不該傷害於她,亦不該留下入夜。

立談間慕予便已起身,卻聽到惜文問道:“大人……下次還會來嗎?”

迎著月光,慕予回頭,安靜的容顏美好的不應人間有:“會。”

“那,我等著大人。”惜文粲然一笑,心中似有情愫破雲而出。

這一刻,她竟是不想回安寧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