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蔭殿雖早已不是昔年盛寵優渥的和恩殿,可好在規制上仍照了貴妃的例。五進的院落,東西配殿齊備,後庭裡更是足留出了三間房的空地,專依了文茵的心思廣植梧桐,間插芭蕉,卻不載半株花卉。這盛春光景裡,滿宮苑的奼紫嫣紅競相鬥豔,唯獨廣蔭殿一處,宮牆圍不住的深綠淺碧盈盈而立,此時被這場積攢了多日的暴雨傾潑之下,更如渲成一團的墨染圖,在靜善空蕩的雙眼中美到奪人心跳。

原是她堅持要從文茵的寢殿挪到這處月前才建成的小榭裡,不為別的,這樣的暴雨天裡,不吹些帶著水氣的狂風,怎麼對得起老天的美意。

“算你口福不淺吧。”文茵笑吟吟地從靜善身後繞到她對面坐了,手裡端著的兩盅三紅羹穩穩地放在桌上,“本是陽兒吵著要吃,才費事做的,平日裡誰弄這些呢。”

這話倒是不假的。初春擷的桃紅瓣,仲夏採的紅藥蕊,配著火粒似的枸杞子,用搗上大半日的棗肉泥混著荊條蜜活在一處,上小竹屜文火蒸三個時辰,再用小半碗鮮牛乳兌了,加些碎米換銀鍋慢燉半個鐘頭,才成了面前這小小一盅三紅羹。文茵的拿手活計,不止趙構,就連靜善也時常對這口時令鮮甜魂牽夢縈。

柔荑繞上銀匙柄,皓腕微搖間,早有撲鼻沁骨香襲襲而來。櫻唇微啟,送入口內,屏氣輕抿,將那絲絲香甜一毫不漏地壓進舌尖。入喉一瞬,似是吞下了整個春天。

“還是你這裡好,理應常來的。寧肅雅靜,又有佳餚相佐...”靜善足足地吸了滿腔混著水珠的草木清香,朝著小榭外磅礴的大雨長舒了一口氣,“這樣好的梧桐芭蕉,不是悟道的人,斷養不出來的。”

“我是個最無慧根的俗人,悟什麼道來呢。”文茵淡然一笑,順著靜善的目光遠眺著雨簾後染做一處的濃濃綠意,“不過是求的少了,心裡靜了,侍弄起這些草木便多了幾分精力。”

“打你當日在越州時執意搬進我的福延殿起,我便知夫妻情分上,你已是定了主意不回頭了。情既已舍,後位榮寵更不會再入你的眼了。”靜善不禁憶起初見時那個笑得不露一點端倪的貴妃娘娘,恍惚間竟已如隔世,“可瑞陽呢?皇子尚且憑母而貴,更何況是閨中待嫁的小公主。”

“憑母而貴?用舊情換後位,換榮寵?”文茵不無諷意地抬手扶了扶松墜的雲鬢,“你回宮之前,我確有如此打算。可...”

她將自己那份未動過的三紅羹推到靜善面前,狡黠一笑。

“大宋開朝近兩百年,哪位帝姬公主的恩寵地位能與你比肩?又能怎樣呢?不過還是你皇兄手裡的一塊籌碼。”她緊緊盯著靜善臉上藏不住的被人戳中痛處的慌亂,幽幽道:“高大人求娶已不是秘聞了,但李巍老將軍為長子請婚的密奏,你怕是還沒見過吧?”

“誰?李巍?”

高家舊部、羅苒之夫、神武軍左都統,李巍?

靜善看著文茵嘴角饒有興致的微笑,一時竟捋不出個頭緒。高家想攀附皇室的心思早就是路人皆知了,此番求娶雖事出突然,可也不算是什麼奇事。但這位不曾謀面的左都統老將軍到底為何不惜與舊主相爭,為長子求娶她這個風口浪尖上的長公主殿下?李家的門楣雖在臨安城裡有幾分分量,但比起盤踞蜀南上百年的高家雄兵,多少都有些寒酸了。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此舉都難成妥當。是羅苒的主意?靜善的眼前下意識般浮現出那張滿溢著市儈精明的粉面,可高世榮明明聽李家大小姐親口說過,羅苒和李湮之間絕不止慈母孝子那樣乾淨。她怎會甘心親手將李湮送上駙馬之位?

“既是密奏,你又如何...”問到一半的話陡然剎住--聽宜蘭說,這些日子裡,皇上除了甄依那兒,竟也頻頻留宿廣蔭殿。貴妃復寵的風聲也慢慢在宮闈裡吹起來了。她的目光從面前鮮豔欲滴的三紅羹上掠過--這樣鮮麗的顏色,不是內侍監特特派人從御園裡挑了開得最旺的桃花紅藥趕著送進小廚房,再巧的手藝,怕是也做不出來。

“他還是康王時,我就在他左右相伴了。這些年除了楊秀,他還能信幾分的也就是我了。如今前朝後宮風波不斷,你被人言困在了靈和宮裡,楊秀又領著罰,他有些話也就只能和我說說。時過境遷,如今倒像多年老友,比起當日情濃盛寵時,竟多了些暢快自在。”撫腮輕笑間,依稀還是磁州那個天真爛漫的侍花女,“有時想想,總怕是老天錯了,比起你,我做他的皇妹怕是更貼切些。”

而自己,卻只想求一個能名正言順伴他餘生的身份。

“別多心...”文茵看著靜善愈發頹喪的臉色,到底還是有些不忍,勸道:“來我這兒,總比夜夜被晏貴嬪絆住了腳強些。那個小女子,如今被她那個小姨娘調教的,昔年老宮裡婦人爭寵的**巧技,恨不得一股腦兒地用上。她甄家雖難稱大族,但好歹也算是官宦小姐,為了這點恩寵,竟連半點體面都不顧了。”

那個女人...御園裡緊緊挽著他臂彎的女人。靜善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有些事,她不願細想,為著他,也為了自己。

“喲..那是....”文茵突然微覷著雙眼,向前探了探身子,半晌才別有深意地回頭盯著靜善笑道:“好呀,我說怎麼今日想起來我這兒了,原是逃難來了?”

靜善不明覺厲地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最遠的幾株芭蕉葉後,用金線壓了邊的朱紫色長袍果然甚是扎眼。高挑的身形徐徐穿過大片的水染墨綠直向她二人方向而來,身後只一撐傘的隨侍亦步亦趨。孫德順?靜善心下一動--楊秀果然是遇到難處了。

“靈和宮容不下您兩位了?非要來我這裡才能把話說清?”文茵湊在靜善鬢旁,小聲輕笑道:“罷了,陽兒該醒了,我也正好去瞧瞧。”

“別..先別走..”靜善忙反手一把抓住文茵的手腕,聲音裡竟有些發抖,“我..還沒想好和他說些什麼...”

“臣妾參見皇上。”說話間趙構已進了小榭之中,本還算寬敞的空間陡然變得逼仄。文茵忙掙開了靜善,滿面春風地起身迎上,帶著些幸災樂禍的笑意意外地行了大禮,等著趙構親手扶了她起來,方道:“這樣大的雨,皇上怎麼突然便來了,還只帶了孫公公一個?”

趙構從進來,眼神便牢牢地釘在了低頭不語的靜善身上--半新的天青色對襟長卦,鬆鬆垮垮地披在一襲月白拖地繭綢裙上,交領口邊用綠絲細細地繡著蘿蔓,整個人懶懶地依在欄杆上,也不起身也不見禮,漫天大雨前,像極了迷了路的山林精怪,不知自己絕色可傾城,只顧賭氣前路渺茫,難見歸途。

“在紫宸殿裡聽著窗外雨聲震天,忽想起昔年戰場上,鼙鼓轟鳴、戰馬嘶嚎。一時心下不安,才出來走走。”趙構暫收回了目光,勉強朝文茵笑了笑,“竟不想擾了你們姑嫂倆的雅興。”

“哪裡的話呢。臣妾與長公主整日相對,看都看厭了。”文茵故意皺眉笑道:“快讓長公主眼裡換換景緻吧,每日不是悶在靈和宮裡就是來臣妾這兒耗著,都快瘋魔了。”說話間半拉半推地按了趙構坐在自己的石凳上,“陽兒快醒了,臣妾怕要去看看,省得她又哭鬧。先告退了。”說著拾了靜善面前那盞空盅,轉身一陣風般的吹了出去。

最後一點空氣,似也隨了文茵而去。亭中二人咫尺而坐,一個默然相望,一個卻連抬頭淺笑的勇氣也沒有。

“有年頭沒見文茵做三紅羹了,你倒是有面子。”小巧的青瓷盅握在趙構修長的手中,飽滿的釉光流動著玉似的溫潤。

“冒著這樣大的雨追到這裡,還有什麼可吞吞吐吐的呢?”兩人的目光在小小的青瓷盅上匯合,安然寒暄,“想問什麼,問吧。”

“我剛剛在靈和宮漫無目的地逛了好久。”趙構沉吟良久,埋下頭,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試著向第一個停下來探詢的人傾訴,“前院、後堂、西廂的書房、寢殿裡的暖閣。每一處的每一點痕跡,都好像是昨天剛剛留下,可卻哪裡都找不到你。”他的手微微顫抖著伸向靜善的衣袖,像是伸向一顆救命的稻草,卻被靜善近乎殘忍地躲開。

“皇兄自重。”靜善倏然起身,背對著趙構,望著亭外落地生煙的暴雨,任憑身後怔住的手悵然落下,“若是隻有這些話,還是先請回吧。廣蔭殿雖是清靜處,可也難免隔牆有耳瓦頂藏目。皇兄既已避而不見多日,何苦一朝授人以柄,再為了環兒傷了清譽。”

“清譽?你當真以為我是為了自己的清譽才不讓你再踏進紫宸殿半步?”

“不是嗎!?”靜善攥在一處的雙手早已白裡泛青,單薄的背影忍著怨氣喘作一團,“你是天子!是大宋之主!若非人言可畏,誰還能威逼你下這樣的旨意?”

“兩情相悅,豈在朝暮?環兒...”趙構急切地扳過靜善的身子,無可奈何地看著她仍不肯直視自己的雙眼,“不讓你進紫宸殿,便是不想你再落入別有用心之人的眼裡,不想你成為後宮那些長舌婦人的茶餘閒話!越多的人忘記你曾隨意出入紫宸殿、甚至..忘記你的音容形貌,你日後便越多一份安全...”

“安全?”靜善敏銳地抓住了趙構這番肺腑急言裡一閃而過的異樣,抬頭只對上他的雙眼,“我好歹還是你親封的福國長公主,還沒到性命堪憂的地步吧?”

“不..不是..眼下自然無需多慮。”果然的,自己在她面前從來只有措不及防的份,“你只記著,我從來沒想過棄你於不顧,如今千難萬難不假,可步步都是為你我長遠而計....”

“你的長遠大計裡當真還有我?”微微揚起的下巴,清冷得驚人,絕美的眼角眉梢,閃著只有李靜善才有的質疑。質疑天命、質疑人心、質疑抓不成形的真情。

“環兒...”趙構像是看著一個從未謀面的鬼魅般怔了良久,半晌,啞口無言。他多少也知自己演得未免太過,可從未料到她已被傷成驚弓之鳥。

總以為..總以為她會懂......

“替我應了高淵吧。”

耳邊徐徐軟語,依稀還是舊時枕邊呢喃。

“什麼!?”趙構不敢置信地瞪著靜善平靜如水的面龐,本已不打算問出口的疑竇瞬間湧上了喉口,“你...想嫁?嫁給高世榮!?”

靜善掙開他禁箍著自己臂膀的雙手,快步退到稍遠處,像是避開剛被點燃引線的炮竹。

“遠嫁蜀南,既能替你看住高淵那個首鼠兩端的權臣,也可替大宋守住抗金南下東進的第二道防線,這樣划算的買賣,何樂不為?”

“大宋還沒淪落到逼公主捨身救國的份上!”陡然提高的音調驚得亭外守著的孫德順不禁打了個哆嗦,“我大可高官厚祿將高世榮圈緊在臨安城中。他高淵縱有不臣之心,也不敢拿獨子性命冒險!”

“下策!高淵乃虎狼之性,怎會心甘情願地效忠於一個拿他親子為質的君主!一朝金兵壓境,萬里江山全繫於他這位川南處置史一人身上,君臣之間,決不能有半點嫌隙!”

“我自有分寸!”趙構不甘心地搖著頭,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粗暴地打斷她條分縷析的利弊得失。他焉能不知公然扣下高世榮只會將高淵越推越遠,可...“我應過你,當日在無妄崖上。”恍惚間,亭外震天的雨聲似是與無妄崖底奔騰不息的大河濤聲混作一處,“你若出嫁,必是心甘情願的結果。”

“皇兄又怎知我不願嫁!”

柳眉輕揚,挑釁般的口吻似是有意戳穿趙構的隱忍。

他果然耐不住了。高大的身形陡然一顫,大步流星向前逼近靜善半尺之內,一把抓住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燃火的雙眸緊盯在那張參不透真偽的臉上,低壓著嗓子,一字一頓地道:“趙環,我沒有心情和你打啞謎。接下來的話,你想好了再答。”

肩頭陣陣刺痛,彷彿每一塊骨骼都在那雙揮刀勒馬的大手裡哭泣。

“你和高世榮,到底有無私情!”

終於。惑人心神的杏核眼應聲抬起,明明淚光流轉,卻硬是被強撐的莞爾深笑襯出了三分明豔。

“薊州甄府初見,便已兩廂傾心。”

天邊滾滾青黑雲海,猛然被一道閃電縱貫著撕開一到裂痕,異詭的強光照在趙構臉上,蒼白的面龐,驚怒殤痛,歷歷在目。

“兩廂傾心...”顫抖的聲音裡似能聽見妒火燒起時的噼啪迸裂,“那你我又算什麼!”

“你我?”靜善面不改色地看著眼前瀕臨失態的男人,絞痛的心在胸膛墜得她幾欲挺不起逞強的脊樑,可戲已開鑼,斷無半途謝客的可能,“長兄與幼妹,君上與臣下。到何時何地都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你還是不願信我。”乾澀的聲音透著不易察覺的無力,像是筋疲力竭的落水者墜沉之前最後一次呼救,“不信我能名正言順的留你餘生...”

“名正言順?什麼名!”靜善到底還是撐不住啞了嗓子,泛紅的杏核眼直直地瞪著眼前這個欲言又止的男人,“福國長公主嗎?皇兄...”細若遊絲的哽咽在喉間移走,“你可知我為著這個名號向老天賒下了多少空頭債,如今怕是到了償還之時了。”

“環兒...”一聲長嘆,似是懂得這般沒頭沒腦的傾訴。他試探著重新握緊了那雙在長袖裡攥得青紫的手,趁著她片刻的軟弱,就勢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暈漲的頭顱不顧一切地埋在她散亂的青絲間,熟悉的紅梅幽香像是久別老友蹣跚相迎,賴在口鼻廝摩。

漫天雨簾後,兩個被蒼天遺忘的淪落人,抵額依立。

“信我一次,只一次,可好?”

懷裡的人默然不語,半晌,軟似無骨的雙臂遲疑地一寸寸環住了他的腰身。

亭外的雨,直下到夜半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