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公主屏退左右。”
不見禮,不問安,不動顏色。靜善打量著眼前這張不算陌生的臉,向著曦月和馮益微微點了點頭,二人立時識趣地退了出去。
“說吧。”
只見墨蘭仍是不急著答言,向前邁了幾步,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靜善身前,俯身叩首,碰地有聲,還不待靜善有所反應,卻又自顧自地站起了身,深深一福。
“淨荷是初六離的宮,左都統將軍府四個親兵快馬護送,算時間,明日就會到越州境內了。”
“可知所謂何事。”
“尋人。”
“誰。”
“乾明庵的靜音師太。”
不是雲安?竟是她?這倒是出乎靜善意料之外。她本已做好最壞的打算,若說世間除高世榮之外還有能一眼認出李靜善的人,恐怕也只有這位親手撫育她成人的雲安師太了。一來她是半路入庵,二來為著她骨子裡天生的清高傲氣,和靜字輩一眾師姐雖說也算和睦,總是要隔了幾層。可與雲安卻是莫名的脾氣相投,情似母女,實類往年神交。越州行宮意外相遇之時,她便已懷疑雲安早就一眼認出了自己就是那個多年前不告而別的愛徒,只不願多言生事罷了,那把借孟太后之手送還給自己的長命鎖,更像是師徒間心照不宣的照會。
靜善的手不自覺地摸索著佩在腰間的那把赤金長命鎖,冰涼的珠翠點綴在堅硬的金疙瘩上,光禿禿得像是此刻忽得沒有半點主意的腦海--對了,裝這鎖的錦囊早丟在興樂殿了...
“聽曦月說,你領的是後殿侍茶的差吧。”靜善的目光在墨蘭那身素樸的水紅襦裙上下游移,“能打聽到這樣機密的事,也是難為你了。”
“不瞞公主,凡是有關淨荷姑娘的事,奴婢沒有不上心的。”
不卑不亢的坦率,此刻卻像是披在她身上的一襲鋼盔鐵甲。
“你..”靜善若有所思地頓了頓,忽笑道:“怕是和淨荷相識已久吧。”
墨蘭波瀾不驚的眸子裡閃過稍縱即逝的讚歎,抬頭回望著靜善,道:“公主可曾聽過當年淨荷姑娘在太后宮裡掌事時的威風派頭?”
威風?淨荷待下嚴苛向來是出了名的,又在孟太后身邊掌事多年,小丫頭們背地裡都似躲瘟神般躲她,可倒也想不起哪樁特別的事...
“當年還在東京宮裡時,孟太后就是在慈溪宮住著,淨荷那時雖年輕尚未做掌事宮女,可太后身前身後的人和事她都有說一不二臉面,也從不容旁人輕易插手。有一日娘娘在寢殿午睡,她便去小廚房看著娘娘的湯藥,內室裡只剩奴婢和幾個年歲更輕的小伢子。誰知娘娘偏沒睡安穩,比往日早醒了半個時辰。奴婢一邊派人去找淨荷,一邊帶著那幾個小伢子手忙腳亂地服侍娘娘更衣梳妝...平日裡哪做過這些,皆是淨荷一人攬著。”
“可是出了差錯了?”
“錯就錯在不該派人去尋淨荷回來。”墨蘭發狠地咬著牙道:“她一回來就見我們三三五五地圍著娘娘侍奉,登下就沉下了臉,打發奴婢去外間端茶進來,奴婢照著話做了,可誰知道這茶剛要奉到娘娘手邊兒的時候卻被淨荷一個回身撞了個底兒翻,還濺了些茶湯到娘娘剛換好的衣裙上...”
“然後便借這個由頭把你趕出了慈溪殿?”靜善忽然記起文茵原是無心說到過這段典故的,想來必是鬧得雞飛狗跳,闔宮皆知。瞧墨蘭的年歲左不過是在二十四五上下,放在當年,怕還是個剛從教導嬤嬤手下分到慈溪殿的小宮女,被淨荷這樣連打帶罵地扔出了慈溪殿,哪還會有什麼好去處。
“趕出了慈溪殿,也就是趕出了整個皇宮。”果然的,墨蘭到底還是有些動情,不無酸楚地道:“奴婢那時才十五歲啊,就被髮配到了皇陵去守顯恭皇后梓宮,去過活死人的日子。直到靖康二年金人攻入東京,皇陵裡的掌事們各自逃命,奴婢才趁亂跑了出來...”
“既跑了出來,何苦又要回這籠子裡。”靜善這句倒是有幾分真心,問她,也問自己,既有離開的機會,為何還這般舉棋不定。
“奴婢這樣的人...”墨蘭不自覺地垂下了眼瞼,“無父無母,無親無友,除了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再不會半點旁的本事..在宮外,能活幾天呢?”
“臨安城中達官雲集,去哪個府上不能求口飯吃。”靜善腦海裡迅速閃過吳心兒機警的眼神,像是一隻惱人的綠蠅煞風景地橫衝直撞。
“可奴婢求得不只是口活命的飯了。”墨蘭抬起眼,恢復了進殿時的鎮靜自若,幽幽道:“老天讓奴婢活過南下路上的千難萬險,難道只是為了讓奴婢有一日沒一日的打發殘生嗎?被趕出宮時,奴婢已死過一次了,第二條命,是奴婢自己從閻王手裡掙回來的,只因冤有頭債有主,黃泉路上,怨氣之盛,鬼神不忍!”
瞻前不顧後?靜善看著眼前這個被昔年舊債壓得面目全非的小女子,在心裡啞然一笑--自視身負大義如淨荷,卻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早成了別人的靶子。當真是嗚呼悲哉,嗟乎哀哉!
意味深長的一陣沉默後,靜善起身走到墨蘭身前,拉著她緊攥著的雙手,一步步帶到自己常坐著的美人榻上,並肩坐下,側歪著頭,細細地打量著墨蘭清秀的面龐,直看得墨蘭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上泛起了朵朵紅暈。
“你既知淨荷被派去了何處,去尋何人,應該也清楚此行緣何而起。”素手纖指輕挑,拂開墨蘭額前凌亂的碎髮,燦若春桃的臉上,戴著一絲不苟的笑靨,徐徐道:“皇姐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竟對本宮的身份起了疑心,當真是...”
“當真是天大的笑話。”墨蘭忙接言道:“公主您是聖上親封的福國長公主,是當年老皇帝心尖兒上的人,天地可鑑。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真論起來,她這位一早就嫁出去的嫡長公主才當真叫人生疑吧。”
幾句話竟說得靜善心下一動,是啊,總忙著自己心虛,可榮德她,不也是南逃而歸的嗎?無非是替她作保的人多了些--輔國公、曹晟、和他的舊部。只是這舌頭都是肉長的,哪有半點不會打彎的道理呢...
“皇姐心下再怎麼生疑,此番冒然遣走淨荷也有些一反常態了。”靜善心裡飛速地盤算著近的遠的各種可能性,面上卻像未注意到墨蘭言下之意,只道:“你可知,到底為何此事非淨荷親做不可?”
“公主也知道,拜她所賜,奴婢雖已年歲不輕了,可在興樂殿裡尚做些不上臺面的雜事,若非平日格外留心淨荷一舉一動,怕這會兒連她的去向也不知,更不要說這內裡的彎彎繞繞。”話裡含怨,眼裡卻仍是雲淡風輕,靜善細心瞧著,不由暗自點頭。
“...但奴婢斗膽猜測,既是尋人,必是淨荷與此人有些故交..再或說,此人有些什麼重要的話,只與她一人講過。”
她們二人怎麼會有故交?無非是在越州行宮裡同在慈溪殿住著。靜善眼前一幕幕浮現著初到乾明庵時,靜音驕橫跋扈的模樣。此人性燥嘴厲,確是個心實認死理兒的主,不然也不會被自己略施小計就收到麾下,竟還將其家傳的玉佩贈與自己保管?那熱乎勁兒上來,真的是見者不勝其煩。
她能說什麼呢?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難保不認出自己,可雲安既無意戳穿,必嚴束眾徒,靜音怎敢隨口說與太后身邊的掌事宮女。
“對了,光顧著說她,還忘一怪事。”靜善的思緒一大半被墨蘭陡然提升的語調拉了回來,“那天午後,晏貴嬪只帶了她身邊那個年長的姑姑,急三火四地進了興樂殿,在寢殿裡與大長公主密探了半頓飯的功夫。她們一走,箐遙就奉命趕著來您宮裡宣淨荷了。”
高願!那個橫空冒出來的雲意師太!靜善突然覺得腦子裡纏成一團的亂麻無聲無息地鬆了幾成力道。那女人能還俗入宮伴甄依左右,靠得還不全是雲安在孟太后前的面子。至於雲安為何如此厚待這個非親非故的半路師妹,是當真親近還是另有所圖,若真是親近,又會不會到了放心將自己這段密事訴與她聽的地步?靜善不禁被自己疾馳的思緒驚起了一陣寒顫。
“公主、公主?”門外忽得一陣疊指輕叩,隱約約傳來曦月拿捏著分寸卻不無焦急的喚聲。
靜善眉間輕蹙,卻也不應聲,只仍拉過墨蘭的手,意味深長地淺淺一笑。
“姑娘今天在本宮這兒的話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你且先安心回興樂殿...”一個瞭然的眼色,適時的止住了墨蘭意欲插言的嘴,“淨荷的事了後,姑娘便是我靈和宮唯一的掌事宮人。”
“唯一?”
“你不會不知道馮益和淨荷的關係吧。”
墨蘭會心地頷首一笑,果然的,自己這步棋,到底還是有驚無險。
“去吧..”靜善鬆開了墨蘭的手,向後靠去,慵懶地半合上雙眼,乜著遠處緊扣著的檀木雙扇門,像是能看透門後急得手足無措的曦月。“叫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