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狀元等了將近半年的旨意終還是發了下來,臨安城裡,就連街頭巷尾的褐衣黔首都為這位久負盛名的大才子拍手道賀。可是明眼人看得明白,如此大才,只給了個永州防禦使的虛銜,面上是正三品的體面,實裡卻不過一介寄祿官,又無再委兼職,竟沒有半點職事可掌。朝裡文臣武將私下議論時雖也扼腕嘆息,但也都心知肚明。皇上,終還是放心不下西南蜀地的高家。
不過也正因是虛職,高世榮倒也不急著回蜀赴任。外加高淵已啟程入臨安詳稟川南防務,趙構即便再盼著高世榮早日遠離,也不得不默許他再多留幾日,待高淵述職領賞後再父子同歸。
\"高大人,薄酒一杯,恭賀新官上任。\"
羅苒剛奉召入宮,李湮便邀了高世榮入府小聚。一來是賀喜,二來是償席,三來…卻也有一層不敢說破的致歉之意。曹晟的隱情,是他趁著高世榮酒後胡言暗暗記下,漏給了羅苒。雖說高世榮後來也未曾追究,可李湮一向自詡磊落,再見故友時難免心有芥蒂。
彼時正乃暮春時節,午陽燻喣,惠風曉暢。二人都是灑脫不羈之人,既是兄弟小聚,所幸盡遣傭僕,只揀了兩壇蜀地鵝黃陳釀並些滷醬紅物,直接鋪芙蓉褥於李湮庭院之中,在幾株棠梨樹下,席地而坐,開懷豪飲。
\"湮哥莫說這些場面話。\"高世榮舉起酒盅也不碰杯,自顧自一飲而盡,道:\"我這個虛職,哪有上不上任一說。\"
李湮聽了也是暗暗惋惜,嘆道:\"高家在西南的勢力太大,皇上不放心委你與實職本也是意料之中。\"他又重為高世榮斟滿了空杯,\"再者你又是這麼個詩酒風流的主,領份厚祿閒職,又得迴歸蜀地,日後逍遙在川南奇山異水間,豈不也是幸甚至哉?\"
高世榮聽了大笑稱是,飲盡面前一盞酒,就此不再提此事。
\"對了,還有一事想問你。\"李湮猛拍了一下額頭,\"那年我在湘江一帶救下的你那位小妾,不是揹你安然接走了嗎?如何我聽夫人說高家從沒迎到新妾?\"
高世榮著實沒想到他竟問起這段舊事,羅苒倒是什麼都跟這繼子說。柳蓁蓁當年在嫁去蜀地的路上無故被劫,行兇者不戀財物卻只想趕盡殺絕,若非被李湮的官兵遇上,也許柳蓁蓁當真便早已香消玉殞。
此事他心中本就有猜忌,後又得了人證,幕後之人早已水落石出。可礙於親戚面子,他也無法真去找高家母女興師問罪,更知若柳蓁蓁真進了高府,每日與甄翊朝夕相處必再招禍事,自己能護住她一時也護不住一世。只得暗自接了柳蓁蓁入益州,藏在郊外一處民宅中。對外一律只稱柳氏喪命與暴匪之手…
但此事還不能向李湮和盤托出,他偷掃了一眼身旁半躺半坐著的少將軍——畢竟就繼子而論,李湮對羅苒的孝道實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榮哥哥何時來的?大哥為何也不派人知會泠兒一聲?\"
高世榮這邊這思量著如何搪塞,忽聽得院門口傳來一句溫婉的輕喚。不用猜便也知,李府上下的體面女子,除了羅苒也就只剩大小姐李泠一人了。
高世榮見是她,忙站起身略整衣裳,恭恭敬敬地回了禮,又因沒椅凳可坐,不無歉意地攙了李泠穩妥地跪在了芙蓉褥上,隔著小桌,與二人相對而坐。
李湮看到她來,卻似被掃了興致般,始終懨懨地,略點了點頭了事罷了。
\"多年不見泠妹妹,越發是個傾城美人了。\"這便是高世榮,討女人歡心的話,就像是揣在懷裡般,隨時拿出一用。卻惹得李泠心神不定。\"我記得,妹妹小時便是能飲些的。\"高世榮說著竟直遞過自己斟滿的酒盞到李泠面前,\"此乃我從蜀地帶來的陳釀,妹妹可一定要賞光。\"
李泠本不善飲酒,兒時喝些不過是蜜水般的米酒罷了,哪能與面前的老窖陳釀相比。只是既是高世榮親自遞到眼前的…李泠望了望他帶著期許的笑容,咬牙捧過了酒盞,閉著眼仰頭悶下去大半杯,立時被嗆得咳嗽不止,滿面潮紅。
\"慢些!誰和你搶去!\"李湮看著她拽著的高世榮臂袖喘成一團,不無厭惡地皺眉斥道:\"李嬤嬤平日裡就這麼教你規矩的?竟在世榮面前如此失禮?\"
\"我這就算失禮了?\"一句話正戳到李泠的怨氣上,藉著酒勁,直指著李湮厲聲道:\"那不顧男女大防,連夜留宿繼母主院又算什麼!\"
\"住嘴!\"
\"啊!\"
一記響亮的耳光惡狠狠地扇在了李泠瓊脂樣的臉頰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傷痕。
李湮驟然站起了身子,又驚又懼地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伏在高世榮懷裡痛哭的李泠,半晌再說不出一言。
\"大公子…\"好在外面侯著回話的管家機靈,遠瞧著院裡情形不對忙跑進來稟告說夫人已回府,連哄帶騙地拉了李湮去前堂相迎。
\"泠妹妹,好了,湮哥都走沒影了,快別哭了。\"空曠的院子裡只剩下孤男寡女,高世榮不自在地扶了李泠直起了身子,從袖口拿出了自用的巾帕遞與她拭淚,\"方才你確是過了些,再怎麼惱他,也不能胡亂編排自己的兄長與繼母啊。\"
\"我沒有!\"李泠慌張地握住高世榮的手,哭道:\"句句都是親眼所見。榮哥哥…\"她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以來的隱忍,終於能得傾訴,可千言萬語全都堵在了喉口般,不知從何說起。
\"不急不急,有我在這兒陪你呢。\"高世榮幫她捋著氣,循循善誘道:\"你說親見過湮哥留宿在羅苒屋裡?\"
\"榮哥哥…\"李泠抽噎著道:\"泠兒心裡從未把你看成過外人,這些話背地裡與你說了,你切不能傳出去,不然…我們李家的臉真的是要被那個賤人丟盡了!\"
賤人?自是指羅苒了,高世榮心下暗驚,怎麼這樣的事都被他一人碰全了…
\"他二人的苟且,早在羅氏還是小妾的時候就有了。他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全被我看在眼裡。後來大哥出征,我本想著若就此斷了也罷了,誰知他這次搬回府裡後二人舊情復燃不說,竟還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日日同住同行,形影不離,府上眼明心亮的人早就有議論。只是母親在時治家有道,家裡僕眾都是安分守己之輩,這才不至於鬧上臺面,讓我們餘下兄妹難堪…\"
\"李澄他們還不知?\"
\"他們成日長在外面一樣,自然不諳後院之事。\"李泠微微喘勻了些,冷哼道:\"真要是二哥知道了,憑他的脾氣,非活剮了那個賤人不可!\"
高世榮還是頭次聽李泠說這樣狠辣的話,不禁暗暗惋惜這李家的獨女到底還是被耽誤了。
但面上還是好言勸了幾句,又多加囑咐她莫要再似今日般失態,將此事道出。
\"尤其,不能讓你二哥三弟還有將軍知曉!\"
李泠似懂非懂,卻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從小到大,榮哥哥的話,她從未違拗過一次。
待高世榮扶了李泠回她自己院裡,又哄了她安睡下再出來時已是快晚膳的時辰了。
李府的西門前,高府的雙乘馬車已早早地侯著了。
\"公子…\"
見他出來了,高信忙跳下車來迎了上去,可滿臉的焦躁不安卻與往日大不相同。
\"出什麼事了嗎?\"
高世榮微微皺了皺眉,語調上倒還是未見波瀾。
\"公子…家裡小廝剛跑來報的信,小的正打算進去尋您…\"
\"有話快說。\"
高信為難地頓了頓,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老爺的家信先到一步…少夫人她…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