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箋上寫道:女兒已知鑄下大錯,不忍連累爹孃,自會回宮請罪,任太后皇上發落。如今還有一樁未了心願,故悄悄離去,心願一了即刻返回,勿念。收筆之處墨色散開,點點如墨梅。

琅琳所說了願之處是西郊桑樹林,她獨自一人在桑樹林裡穿梭。

棵棵桑樹都是昔日甜蜜的印記,桑葉隨風互相拍打一如那時的淺淺耳語。

琅琳多次想過,紫薇花開的時候,穿戴鳳冠霞披,一路鑼鼓抬進他家門。可是,如今,這個人娶了自己的妹妹。

“琅琳,是你嗎?”章洛來的必她早。

他負手而立,似乎比自己進宮之前胖了,琅琳覺得他眉宇間都寫著新婚喜樂四個字,諷刺的笑道:“新郎官,日子過的滋潤的,看來我是白擔心了......”

章洛面色窘迫:“琅琳,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我也有苦衷。我一收到小灰的信,就趕來了。你怎麼會在這裡,太后放你出宮的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還記得這裡嗎?”琅琳並不搭理他,轉頭看向滿山遍野的深綠,就是在裡,他曾經許下花一開就迎娶的諾言,“你怎麼能接受的這麼快呢?即使我知道這門婚事你做不了主,為了琅章兩家,你必須接受,可是你為什麼看起來一點都不傷心呢。”

他低下頭來,不多看琅琳一眼,月白色的袍子在陽光下愈發慘白。他的雙手仍是負立身後,久久沉默。

“章洛!我是私自出宮,既沒有皇上的聖旨也沒有太后的手諭,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琅琳心灰意冷,聲音哀怨婉轉,三分悲憤,七分自憐。

終於還是她先妥協,她是先皇御封的棋中仙姝,她是兵部尚書的掌上明珠,可是這一切在章洛面前都沒用。她就像那隻叫小灰的鴿子一樣,放棄了廣闊的天空,甘願在屋簷下唧唧啾啾。

“你是逃出來的?”章洛的眼眸如水般沉靜,語氣中卻滿是驚訝,“你可想過,這是死罪,還會株連九族!”

比章洛更驚訝的是琅琳,她睜大了雙眼看著眼前這個男子,他脫口而出的話,如當頭棒喝。

一月未見,他怎麼不問問自己過得怎麼樣,最後一面,他怎麼不說些寬慰的話。株連九族,他娶了琅琪,他是擔心連著他一起誅掉嗎?

琅琳覺得眼前這個人好陌生,他的樣子越來越模糊。

第一次在桑樹林裡相見,他的笑那樣純淨,而今天他連話都不願多說。

章洛拂袖轉身,聲音如一把利刀穿過他單薄的脊背,硬生生插入琅琳的心上,“事以至此,你還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一個清淨的無人認識的地方從新開始吧。你在這林中再待片刻,我讓人送些盤纏衣物給你,多多保重。”

章洛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一團綠色的桑葉之中,只剩那一句“多多保重”在桑樹林的上方久久迴盪。

已是仲夏,太陽一點點升高,照在碧綠碧綠的葉子上,反射的光刺著琅琳真不開眼。

她倚著桑樹,對著章洛的背影喃喃說道:“你到底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如果你是因為愛惜性命,我不怪你。我們終究是沒有緣分,好好珍惜琅琪吧,她為你做了那麼多......”

琅琳在林中坐到晌午,終究還是要回去。如果可以選擇,她真願意找個清靜的地方,可是她沒得選擇。爹爹現在處境那麼難,自己又怎麼能一走了之,棄爹孃不顧。

樹林中忽然傳來一陣環佩脆響,清風送來濃郁的脂粉香氣,一身黃衫衣裙在翠綠叢中穿梭,隱隱看到挽起的細密髮髻。

來人越走越近,琅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情緒隨著來人的靠近越發的高漲,她竟然還敢來!

不錯,來人正是琅琪,春風得意的新婚之婦。

片刻,她已站在琅琳的眼前。琅琳眉頭緊蹙,問道:“怎麼是你?”

“為什麼不能是我?如果不是我,姐姐希望是誰?我的相公?”琅琪的聲音響亮清脆,不惱不怒。

“我來時京中已傳得沸沸揚揚,滿朝文武都知道你私自離宮。皇上大為震怒,說你恃寵而驕,目無王法,爹爹在朝堂上已經斷絕與你的父女關係,還說日後有琅家人與你來往請皇上一併處罰,決不包庇。姐姐啊,你還真坐得住喲!”

琅琳渾身顫抖,雙手握拳,指甲深深的嵌入肉裡,一寸一寸深處血來,生生的說出三個字:“我不信。”

“信不信隨你,爹爹已經說了要親自綁你去面聖,你不信可以立刻回家去看看啊!”琅琳得意的笑了,笑得花枝亂顫,“姐姐,我真沒想到,到頭來你竟然是這樣的結局,爹孃不要你,章洛不要你,我都覺得你可憐!”

“我不用你可憐,你以為我沒看出來你的伎倆?聖旨中那靈巧善乖四個字本就說得是你。宣讀聖旨的前一晚,你就小恙,後來怎麼就那麼嚴重?我以為你只是不願入宮,沒想到你心思這般陰狠,竟然誘勸說孃親,讓你嫁給章洛。從前是我把你想簡單了!”琅琳憤怒。

“想簡單也好,想複雜也好,隨便你。你說我陰狠,也隨便你,反正從小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娘那麼寵你,我無所謂。”

琅琪情緒激動,愈加放肆:“我真想看看,爹爹綁你去面聖的樣子,你說他會流淚嗎?我猜不會,琅珉已經九歲了,雖說是趙姨娘所生,爹爹卻喜歡的不得了呢!你說,以後娘和趙姨娘打起來,爹會護著誰呢?那時你已經死了,孃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你簡直喪心病狂!”琅琳說著就想伸手打琅琪,一把被琅琪握住手腕。

琅琪漸漸恢復平靜,說道:“其實是你看自己看不透,使你自己蠢而已,爹爹在乎的只有他自己,他的權,他的名,他的財,我能夠那麼容易的嫁給章洛,只是因為我看得透而已,各取所需,什麼恩情都是廢話。”

琅琳漸漸感覺到無力,好一句“各取所需”,將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

那些權利就可以讓父親斷絕父女關係嗎?還是先讓步以圖保護自己?還是自己太天真?

“你想明白了嗎?從進宮那天起,你就註定不可能全身而退。這一點,我知道,爹也知道,所以他會一口答應,讓我去和章家聯親。現在你是不是很傷心?我說你應該慶幸,至少臨死前還可以知道真相。”

琅琳掩口而笑,平靜的鋪開一張暗藍色印花錦緞,拿出棋盒,默默擺開。

“我寧願永遠不知道這些。”琅琳說著眼淚撲撲落下來。

琅琪坐在地上,伸手一招,將棋盒放到琅琳的手中,說道:“一切都該結束了,棋中仙姝。”

“你是因為這個而怨我、恨我的嗎?”琅琳接過棋盒,在琅琪對面坐下。

“你說呢?我學棋在你之先,棋藝在你之上。你只不過玩耍時看了幾局,贏我一招就名聲斐然,把我踩在腳底。皇讚賞一你句,所有人就再也注意不到我,你可知道為了學棋我付出的心血?”琅琪大聲說。

“如果你下棋只是為了名和利,我和你無話可說,這些年來,我知道你不服氣,可是沒想到,你的內心竟然是如此不滿。你的棋力是不錯,可是過於剛板......”琅琳慢慢說道,猛一抬頭琅琪那張豔麗的臉早已貼近眼前,琅琪說道:“不用你數落我!我只問你,這棋你下不下。”

“即使眾叛親離,死亡在即,我也要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棋道。”琅琳凜然,拂起衣袖,慷慨說道:“我跟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