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天剛矇矇亮,蔣府諾大的宅子有了聲響。

丫鬟,婆子們灑掃的灑掃,漿洗的漿洗,喂雀兒的,燒茶起爐子的,各司其職。

西園北角的一間臥房內,冬梅端了水進來。

“**奶,你守著小姐一晚上了,這會子天快亮了,先洗洗吧,小姐的衣物都已收拾妥當。”

顧玉珍用帕子輕輕擦了擦眼角,半晌未動。

顧氏今年二十有五,二八年華嫁於蔣宏生為妻,也曾柔情繾綣,夫妻恩愛。怎奈三年均無所出,第四年周雨睛就把她堂兄家的小女兒周秀月抬作貴妾,當年就生下了庶長子蔣元航。

原本週雨睛就不喜顧氏,二兒子的嫡妻之位向來意屬侄女周秀月,礙於老爺立場堅定,親自求娶,方才勉強應允。

庶長子出世,顧玉珍在蔣府的日子越發難過起來。好在蔣宏生未曾嫌棄,一月中倒有二十天宿在嫡妻房裡,並親自請醫問藥,兩年後方才有了喜訊。

同年周姨娘產下庶長女蔣元珊。幾個月後,顧玉珍艱難生下女兒蔣欣瑤,雖不是男孩,心下卻也歡喜。後又生下嫡子蔣元晨,一男一女,湊了個好字。

顧玉珍方才在蔣府站穩了腳跟!

蔣宏生踏進臥房。冬梅眼尖忙請了安,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看到嫡妻和床上睡著的女兒,蔣宏生上前摟住顧氏的肩,溫和的說道:“玉珍,家裡的事情你多半已知曉,只是母親這次未能如願,父親已打定主意要回青陽鎮養老,說要帶著欣瑤,我也始料未及。不過細細一想,也是件好事。”

顧氏心中冷笑,及時的掩去了眼中的寒意,淚又滴落下來。

蔣宏生哄道:“你先別急,我昨晚細想了想,父親這樣做是有深意的。你也知道這個家中,母親當家作主,她是什麼樣的人,你……”

蔣宏生咬了咬牙,不知該如何往下說,半晌才道:“瑤兒為什麼會如今這副模樣,你我心裡比誰都清楚,只是現在奈何不得。與其放在她們眼皮底下,倒不如離了去。”

蔣宏生頓了頓又道:“母親說讓你當家,晨兒還小,半點離不得人,你一個人看顧不過來兩個孩子,萬一又給疏忽了,追悔莫及。雖說鄉下清苦,也苦不到哪裡去,只要父親同意,也能經常相看,總有回來的時候。再說父親這些年在位上,見識非我們能比,由他教養瑤兒,未必不是這個孩子的福份。”

蔣宏生欲言又止,底下的話,終是沒有說出來。

顧玉珍心裡明鏡似的,只臉上不顯。用絲帕輕點眼角,柔聲說道:“事已定下,我再捨不得也是無用,就讓冬梅跟了去吧。她侍候了我幾年,最是個妥當的人。有她在,我也好放心些。”

蔣宏生長長的鬆了口氣:“你能這樣想,便是最好了!”

顧玉珍淚光盈盈道:“瑤兒身邊的那些個丫鬟,我看著都不是穩重會侍候人的,只個李媽媽還算知冷知熱。”

蔣宏生體會顧氏話裡的深意,忙笑道:“那就讓李媽媽一道跟著,其他的,我去求了父親,到鄉下再買好的來!”

顧玉珍點點頭便沒了言語。

蔣宏生見狀忙道:“女兒的東西都打點好了嗎?鄉下苦,比不得府裡,該帶的都得帶上……”邊說邊往外間走。

顧氏幫女兒掖了掖錦被,起身隨後。

腳步聲漸行漸遠,床上的小人兒漸漸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下籠著一雙沉靜幽深的眸子,又大又亮,如夏日繁星。

……

辰時剛過,蔣府大門敞開,四輛馬車魚貫而出。

顧玉珍倚門而立,雙目含淚,久久凝望,直看得馬車拐出街角,不見了蹤影,方由丫鬟夏荷攙扶著回房。

冬梅抱著四小姐坐在鋪著厚厚被褥的馬車裡,心裡思量著**奶再三交待她的那些個話。

這次隨四小姐去鄉下的除了她外,只有小姐的奶孃李媽媽,院裡的丫鬟一個沒帶。**奶讓她去青陽鎮老宅後,再買幾個本份能幹的丫鬟,讓李媽媽**一番後,再給小姐使。

“冬梅,這次**奶讓你跟著小姐可太好了,那些個小騷蹄子,沒一個是中用的,都欺負小姐不會說話呢!整日裡穿紅戴綠,塗脂抹粉的,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我呸!土雞想變鳳凰,也得瞅瞅自己配不配。”

李媽媽靠在車廂裡,義憤填膺地說道。

“媽媽,這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得了,那幾個都是太太的人,最會在背後使絆子。**奶不是交待過你嗎,隔牆有耳,說話行事需得多用個心眼。”

冬梅用眼神看了看睡著的欣瑤,示意李媽媽。

李媽媽一拍腦袋,嘿嘿訕笑幾聲。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看著小姐心裡難受。四小姐這麼個可人兒,命怎麼就……呸,呸,呸!也難說!你看四小姐的面相,老話都放在那兒呢,不像是個福薄的。天殺的周姨娘,早晚等著報應!”

冬梅狠狠瞪了她一眼,急得真想用手去捂住那張嘴,奈何雙手抱著四小姐,騰不出空來,只得拼命的使眼色。這一折騰,把正在睡回籠覺的蔣欣瑤給驚醒了。

欣瑤微微動了動身子,舒展了一下手腳,蒼白的臉上,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

昨晚顧氏坐在床頭看了她一個晚上,眼神中的母愛,表情中的不捨,讓欣瑤深深動容。在這樣的眼神下,還能坦然睡著,怕只有真正五歲的娃娃才行。

裝睡是門藝術,這樣高難度的表演欣瑤前世常幹。好不容易熬到了馬車上,這馬車顫悠悠顫悠悠,搖著搖著就把蔣欣瑤給搖睡著了。怎奈李媽媽樸實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憤世嫉俗的俠義之心,專好個打抱不平,且嗓門又大,蔣欣瑤不醒也難。

欣瑤睜開眼睛看了兩人一眼,輕輕嘆了口氣,復又閉上,驚得李媽媽失手把正往嘴裡送的點心掉落下來。冬梅拼命朝李媽媽打眼色,一通手忙腳亂後,車裡才算真正的安靜下來。

想起前世的她,也是這樣看著女兒熟睡的臉,一動不動就是幾個小時。或是站在陽臺上,看著路邊梧桐樹下悠悠的燈光,想這樣深的夜,他在何處。

初來的幾天,她就這樣想累了睡,睡醒了想。她實在無法淡定的把女兒拋開了,來到這個鬼地方。女兒是她的心,她的肝。心肝沒了,還活著做什麼。

於是,接下來的一年裡,她渾渾噩噩,睡深夢死,心裡盼望著哪天一覺醒來,她還在躺那張精緻的席夢思床上,囡囡正伸著肥肥的小短手,叫她起床。

冬去春來,夏逝秋近。一年了,她盼望的那一天只在夢裡出現;一年了,她除了嘆氣,再沒開口講過一句話。

額頭的傷疤好了淡了,可心裡的呢?

昨天晚上,顧氏就這樣看著她,一動不動的坐了一整夜,這讓她彷彿又看到了原來的自己。心臟似被什麼狠狠的擊中,痛不可擋。

那一刻,她從未如此清楚的認識到,女兒的世界回不去了。

大顆大顆的眼珠劃落到臉上,把車裡的兩個人給驚住了。

“小姐啊,都是媽媽不好,媽媽這嘴著打呢!小姐可不能哭啊,哭傷了身子,媽媽如何跟**奶交待啊!”李媽媽又急又悔。

冬梅對著李媽媽皺了皺眉,拿帕子輕輕擦了擦欣瑤的眼角,心疼道:“小姐,要是**奶看到小姐這樣,指不定如何傷心呢。太太說了,從今往後讓**奶當家呢。我們這一走啊是好事。**奶說把小姐送走了,她就沒有懼怕的了,好好整治一番,等日後小姐再回來,那些人想翻天也翻不了。”

冬梅見四小姐黑白分明的雙眸凝視著她,只覺得心軟成了一汪水,越發的輕聲道:“**奶這也是為了小姐,要不然怎麼捨得離了小姐呢。咱們啊,把身體養好就行,一切都指著**奶呢,萬事只管放心!”

說完輕輕拍著欣瑤,哄著她入睡。

蔣欣瑤心裡翻了個白眼,心道我正打算好好活著呢,你這一講,我還活個屁啊。

那個府裡,哪個是好相與的。

掌控一切,老謀深算的祖母;

甩手掌櫃,只見過一面的祖父;

貪財,愛佔小便宜的大伯一家;

話不多,心思卻多的便宜老爹;

還有院裡那幾個整天想著爬床的丫鬟,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更何況那府裡還有個周姨娘。仗著是周雨睛的侄女,整天在周雨睛跟前奉承,迎高踩低,陰損使壞,活得比那正室太太還如魚得水,最是個惹事生非的主。

且這周姨娘吧,要相貌沒相貌,要身材還真有身材。不過也驗證了那句話,胸大無腦。跟侯府大小姐周雨睛明顯不是一條流水線下來的產品,段位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有道是情誼千金,不敵胸脯四兩,便宜老爹往周姨娘房裡去的次數明顯要高於顧氏。蔣欣瑤不由的為自己的母親掬一把同情的眼淚。她不願再想,沉沉睡去。

李媽媽終於鬆了口氣,拍拍胸脯,低聲說道:“別看小姐不說話,心裡明白著呢。”

冬梅看了她一眼,湊近了些輕道,“媽媽,下次在小姐面前別亂說話,把小姐照顧好,就是我們的本份。”

李媽媽吐了吐舌頭,忙不迭的點頭。

馬車上重新恢復了安靜,只餘車軲轆碾過地面,發出吱吱的聲響,顯得分外沉重。

午後時分,一行人灰頭土臉的到達青陽鎮老宅。

蔣家老宅在蘇州府吳縣的小鎮上,原是蔣家老祖宗的舊居,宅子很大,閒置多年,依然修繕完好,只亭臺樓閣,假山流水全無,唯一的景緻便是宅子頭後有座小花園,裡面種著各色花草,也算不得風雅。

蔣振下了車,管家蔣福忙迎了上來,激動萬分:“老爺,您終於回來了,老奴……老奴……”

蔣福哽咽難語,背過身用衣袖狠狠擦了把眼淚。

蔣振擺擺手,面無表情答道:“先把四小姐安置下來,宅子最裡的院子大些,就安排在那兒吧。以後晨昏定省勉了,好好將養著,想吃什麼想用什麼,你親自過問。另外多找幾個下人看顧著,只別委屈了四小姐。”

說罷甩甩袖子,看都不看孫女一眼,徑直往廳堂走去。

蔣欣瑤呆呆的站在寒風颼颼的院門口,恍若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