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楊樹命懸一線,明錫女王憂心忡忡,再也無心他事,和雲霜公主一心照顧楊樹,數十天沒有踏出宮門一步。

我雖然擔心楊樹,但是有明錫女王和雲霜公主在,也只好袖手旁觀。

乘瑜王子果然取來了桑蘭國寶續命金銘,親自戴在楊樹的手臂上。那續命金銘看上去就像一大片金箔,薄如蟬翼、細韌柔軟、瑞瑞祥光,上面刻滿了華光流淌的高深銘文,如同祝福一般,在楊樹左手臂上盈盈燦燦,霎時楊樹的臉上泛起一絲柔光,不再那麼暗淡,蒼白的唇色也不再那麼令人心驚。

續命金銘據說由桑蘭歷代國君法力加持,被視為凝聚了桑蘭國國運的法寶,戴之則奇毒難犯、百邪不侵,也是一個能夠延緩病情、康復傷勢、護佑仙元的法寶,沒想到居然被乘瑜王子取了來。

聽聞綺陽王子身受重傷,有性命之虞,夏幽國也送來了珍奇藥草數十種,單單紫心靈芝就有七八株,更有極為罕見的天衣草。雪邊國送來了珍藏了千年之久的雪蓮,奇微國送來了冰岩滴水,青峰國送來了藍雀之心,仙渡國送來了隱翅蟲草,就連沉香居也送來了鎮魂香。就這樣,集合了七個仙島國各方的共同努力,加上明錫女王和雲霜公主不眠不休地精心照料一個多月以後,楊樹總算醒了過來。

見他快醒了,明錫女王便匆匆地離開了。

雲霜公主一臉憔悴地把我叫了進去,說道:綺陽既然醒了,就交給你了。

我看著雲霜公主依然擔憂的面容,不忍心地說道:我一個人恐怕照顧不來。

公主不捨地看了看躺在旁邊的楊樹,說道:他醒了,見我照顧他反而尷尬,你如果忙不過來,可以叫侍女們幫你。

雲霜公主說罷起身走了。

我看了一眼楊樹,他正沉沉睡著,睫毛長長的,面容安寧,雙唇如淺淺閉合的花瓣。

我坐在他的身邊,默默地看著他,直到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到我,疲軟無力的聲音問我道:這是哪裡?

我心疼地看著他那雙因為元氣大傷而光彩暗淡的眼睛,說道:明錫王宮。

楊樹面露不悅地說道:我們還是早點離開這裡吧。

說罷便掙扎著要起身。

我一把按住他,苦苦勸他道:千萬別動。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命救了回來,如今只能靜養,不要再胡亂動了。

楊樹見我如此緊張,只好重新躺下了。

一會兒他感覺手臂異樣,微微舉起左手問道:這是什麼?

我看著那一片祥瑞的金光,說道:續命金銘。

楊樹詫異問道:桑蘭國寶,續命金銘?

我點點頭,感激萬分地說道:是乘瑜王子親自拿來給你戴上的。

楊樹聽了,便要去摘下來。

我連忙又按住他的手,懇求他道:能不能不要這樣折騰,你知道我有多傷心多害怕嗎?

楊樹看著我一臉愁容,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說道:柳西,讓你擔心了。

他的聲音虛弱而又淡薄,令人不忍聽聞。

我無比傷感地拂了拂他的臉頰,說道:那天你被刺昏迷了過去,性命難保。明錫女王和雲霜公主日夜不休地整整照顧了你四十多天,才把你的命留下來。其他六個仙島國為了救你,都送來了自己最珍貴的藥材,特別是乘瑜王子,居然連續命金銘都能拿來給你用。楊樹,你的命是很多人共同保下來的,金貴無比,你明白嗎?

楊樹聞言很不自在,輕聲咳嗽了起來,少頃說道:我便是連死都沒有資格的人。

我聽了一驚,雙手把他的一隻手緊緊握住,傷心地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說?你知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麼重要?

我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上,我終於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楊樹看著我傷心不已的樣子,終於不再說話了,只是靜靜躺著,乖乖的。

一會兒侍女把藥膳端來,我便扶他起來,喂他吃下,他也默默地配合著,不敢看我紅腫的眼睛,也不敢再提任何要離開明錫王宮的話。

夜晚,我便在他身邊的臥榻上和衣睡下。只是今夜我特別難以入睡,到了半夜醒來,一睜眼看到楊樹身邊站著一個蒙面的黑衣人。

我不由一驚,說道:你是誰?

然後撲到楊樹身邊護著他。而楊樹只是沉沉昏睡,毫不知情。

那黑衣人見我如此愛護楊樹,倒是吃了一驚,說道:沒想到還有人甘願為這魔族餘孽赴死。

我聽了,是男子的聲音,便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要置他於死地?

那人說道:我只是桑蘭國一介仙民罷了。聽聞綺陽王子重傷,此時不殺他,還要留待何時?

說罷舉起了手中的寶劍。

我連忙低聲喝道:住手。

我舉起楊樹的左手,說道:這便是桑蘭國的續命金銘,乘瑜王子親自送來的。難道你卻要殺他嗎?

那人聽我這樣一說,寶劍停在空中,似乎猶豫了。

我繼續說道:他做錯了什麼,你竟然要置他於死地?接二連三的,不斷有人要置他於死地,都是因為一些跟他所為毫無關聯的原因。難道如今仙島的仙民們竟然都淪落到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地步了嗎?如果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吧。

此時,雲霜公主突然闖入,一身輕薄銀裳如花瓣層層翻疊,纖塵不染的眼中淚光盈盈,天籟般的嗓音裡滿是苦痛。只聽她對著那刺客說道:便也先殺了我。

我心想:雲霜公主怎麼也來了?估計是半夜難以入睡,擔憂楊樹想要過來看看吧。

那人扭頭看到雲霜公主,不由被她的美貌震住了,手中的寶劍倏然掉落。

我抓緊時機,一邊衝上前去撿起地上的寶劍,一邊大聲喊道:有刺客。

衛兵很快衝了進來,把那人制服了。明錫女王旋即也趕來了。

自此以後,楊樹的房間附近多了無數守衛把守。

雲霜公主此後便也時常在夜間跟我一起照看楊樹,直到他能夠自行下床走動。至於那個刺客,只是一個被蠱惑的仙民,被髮落回桑蘭國由其自行處置了。

關於這個刺客的事件,我跟雲霜公主、明錫女王似乎心照不宣地都沒有跟楊樹提及。畢竟這對他來說,又是一種不祥的陰影。

眼看楊樹一天天地好了起來,我的心情也漸漸明朗了起來。

楊樹傷勢在身,睡著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多。趁他還在睡,我有時會在王宮內四處走走。這天我走到絳微宮附近,看到一個小巧的庭園,裡面的小屋結構精美,植物色彩繽紛,想進去看看卻發現園門緊鎖。

我於是問隨行的侍女能不能進去。

那侍女說道:此處庭園除了明錫女王和雲霜公主,其他人一律不許入內。平日就連裡面的灑掃,也是女王和公主親自去做的。

我聽了,十分奇怪。

一日,我見著雲霜公主,便問她道:絳微宮附近那一處深鎖的庭園,景緻甚好,為何不讓人入內觀看?

雲霜公主聽了,若有所觸動,對我說道:今日柳西姑娘既然問了,我便帶你入內看看。

說罷帶著我直往那庭園而去。一路上我跟在雲霜公主後面,看著她的背影,——朱紗輕覆的長裙分花拂柳,潔白的脖頸優美如同天鵝,雲鬢輕挽,珠釵閃爍。

看守庭園的侍女見了雲霜公主,趕緊把那雕花的金彩銅門打了開。

我入內一看,果然是房屋錯落有致、假山奇石堆疊、植物繁花燦爛,便讚歎道:此處庭園如此可人,恐怕是女王和公主不捨得與他人分享吧。

雲霜公主輕嘆著答道:非也。此處乃是一處傷心之地。

我詫異問道:何事如此傷心?

雲霜公主低頭不語,推開一扇房屋的門,我們走了進去。只見四面牆壁上掛滿了男孩的畫像,大大小小,服飾神態各異,仔細一看,竟然都是同一個人。我看著那男孩的樣貌,居然覺得幾分眼熟。

雲霜公主見我駐足不前,走過來對我說道:這便是綺陽王子的畫像。在他失蹤以後,女王陛下自己畫了無數,又讓宮廷畫師也畫了無數,都珍藏在這裡。

說著,雲霜公主指了指那長桌上的一大摞整齊羅列的畫軸。

我開啟其中一幅來看,——一個衣著華美、神態活潑的男孩從遠處的青草地奔跑而來,笑容粲然地抬頭望著我。我的心中不由一震,這就是楊樹嗎?再看看四周擺放的各種玩具和物件,無不顯示出當年楊樹的生活還是很豐富的——桌案上一個雕刻手法尚顯稚嫩的木製筆筒,一架落下微塵的古琴,一柄輕巧風雅的摺扇,還有一本寥寥數頁的簡筆畫荷花;壁櫃裡精緻華麗的項圈,嶄新如初的衣物,憨態可掬的玩偶,薄如蟬翼的風箏,還有各式玲瓏剔透的燈籠和風鈴等等。這些都是楊樹的回憶嗎?多美啊,楊樹怎麼捨得全部忘記?

雲霜公主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四周的一切,微微一笑說道:櫃子裡都是綺陽小時候玩過的玩具、用過的物品。這是他以前的住處,他和照看他的侍女住在這裡。屋子裡的東西,都跟他小時候一般擺設。每當女王陛下思念起綺陽王子,便要來這裡住上幾日,睡在之前照顧他的侍女所睡的床上。就這樣,一年年地在絕望中寄託哀思。

雲霜公主一邊用她那雙瑩潤柔美的玉手輕輕拂去古琴上的微塵,一邊悵然地說道:可惜女王陛下後悔遲了,綺陽如今無論如何也不肯原諒她了。

我聽了,勸慰她道:也許日久以後,楊樹有一天原諒了女王也不一定,也不必悲觀太早吧。

雲霜公主點頭說道:但願如此。

我見雲霜公主對楊樹的事如此上心,不由發自內心地說道:雲霜公主對楊樹的一片真心令人感動。

雲霜公主聞言一震,低頭不語,半晌,輕聲說道:柳西姑娘見笑了。

我誠懇地說道:我真的很感動。假如不是公主處處護著楊樹,恐怕他早已不在這世間了。

雲霜公主嘆息著,幽幽地說道:我父親給他帶來厄運連連,我哪怕為他死去,也都是應該的。

聽她如此說,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也許,我只是那個搶走了綺陽王子、令她傷心不已的人吧。想到這,我不由嘆了一口氣。

我跟著雲霜公主在那庭園裡面走走停停好半天,把整個庭園裡裡外外都看了一遍。楊樹當年的痕跡無處不在、儲存如初,望之令人感慨、無比傷懷,待得越久越發感覺難以承受。

看完以後,我和雲霜公主分別,然後踏著蹣跚的步履回到楊樹身邊,此時他尚未醒來。

如今他身體虛弱,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有時我便是扶著他昏昏沉沉地起來吃點東西。等他醒來,我想問問他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的事,話到嘴邊卻難以出口。楊樹根本不願再去回憶和談論那些過往,何況他此時亟待靜養,談論這些也不合適。只是他全然拋棄了那些過往又令我覺得無比可惜。歲月無情如此,一去不再復返。

楊樹見我似乎有心事,問我道:柳西,你在這明錫王宮住著不開心嗎?

我溫柔地看著他,輕聲說道:怎麼會?這裡怎麼也比其他地方好了不少。

楊樹看著我說道:我看你是不開心的樣子。

我笑著看看他說道:什麼時候你也學會觀顏察色了起來?

楊樹清淡的聲音答道:如果不開心,我們便早些離開這裡吧。

我聽聞他如此說,便問他道:我們在這裡,難道你的心裡不是開心的嗎?

楊樹聽我這樣反問他,一絲驚訝,淡然的眼眸彷彿掠過一縷微光,不說話了。

我見他不說話,便也不說了,只是低頭幫他看看傷口是不是好些了,然後小心地幫他換了藥。看他皺著眉頭忍住疼痛,我心疼地說道:寧願我替你受傷,也不要每次都看著你受傷。

楊樹淡然說道:人各有命,你又何必呢?柳西,我絕不允許你再為我以身犯險。

說著他扭頭看了我一眼,強調說道:假如你再這麼做,我就遠遠地離開你。

我才不理會他的態度和意見、宣告和威脅,不慌不忙地給他包紮好了,欣慰地看著他那雙漸漸有了光彩的眼睛,淡定說道:無論你離得多遠,我始終愛你。

楊樹又是說不過我,便不說了,只是閉著眼睛躺著,不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