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最近心事重重,我問他,他也不說,只是儘量的避開我。過了幾天,他乾脆從營地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這反常的表現讓我十分擔心。

公主曾經告訴過我,離這營地二十里開外,有一個常年積雪的山谷,飛鳥絕跡,人跡罕至。附近並沒有下雪,而我曾經看到楊樹劍鞘藏有一絲白色雪花,在他的衣服皺褶,也看到過雪片的痕跡。假如楊樹要避開眾人躲起來,會不會躲在那裡呢?我決定去碰碰運氣。

我騎著馬來到那個山谷。

山谷裡一片雪白卻沒有在下雪,景緻極美。只是我心意凌亂,並無心欣賞。我一心尋找楊樹的蹤跡,沿途認真觀察。果然山谷的地上,有人馬路過的痕跡。順著那痕跡,我慢慢地找到一處洞穴,洞口不大,裡面透著微光。我手裡握著短劍,悄悄的走了進去,一步一步深入。在那光線暗淡的山洞盡頭,坐著一個人,裸露著上身,披散著頭髮,閉著眼睛,皺著眉。難道會是楊樹嗎?

我看著有點像,又不太肯定,於是叫了一聲:楊樹。

那人聽見我的叫聲,猛地睜開眼睛。

我清楚的看見,他的眉間有一小簇火焰般血紅的圖紋。他的眼睛漆黑一片,十分晶瑩,卻看不到眼白。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來魔獸的眼睛,也是這樣。我不由心中一驚,摔倒在地。那人看了我一眼,一臉驚慌,竟然往外狂奔而去。我看清了,沒錯,就是他,楊樹。我追了出去。我一邊追一邊大聲喊:楊樹,我知道是你,別跑了。我越喊,他跑得越快。

我在後面拼命的追著,風在我耳邊呼嘯,無意中碰到的枝葉上簌簌雪片掉落,地上腳印清晰。我追著,追著,跑出了很遠,突然看到前面是一片靜謐柔美的湖泊。

楊樹,我喊道:停下來。前面是湖泊,別跑了。

楊樹在那湖泊旁邊停下腳步,遲疑了一小會兒,竟縱身一躍,跳了下去。我追上前去,失魂落魄的站在他跳下去的地方,看見平滑如鏡的白色湖面上盪開了一層層巨大的水波。我看見他沉了下去,一直往下沉,沒有任何的掙扎。他黑色的衣裳,如墨的長髮,在那一片純淨透明的水域,盛放如一朵寒涼的水墨蓮花。

我心疼得不能自已,我再也無法思考,跟著跳了下去。水,好冷好冷,冷徹心扉。我一直一直地往下沉,我的手臂已經被凍得麻木了,根本劃不了水。楊樹,我也救不了你了。我感覺自己不停地下沉著,無止無盡,我漸漸失去了意識。就讓這個冰湖,作為我們共同的葬身之地,是不是也挺好的?

許久許久,我感覺有人抱住了我。我感覺我被抱得緊緊的,但我的身體卻並不屬於我自己。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柳西“。楊樹,是你嗎?假如不是,那麼,我也不必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我的身體漸漸暖和,我慢慢的恢復了意識。我依然被小心翼翼地抱著,像抱著一件易碎的瓷器。我睜開眼睛,看見了楊樹悲傷的臉。楊樹,我想叫他,想安慰他,但我發不出聲音,我也無法舉起手,撫摸一下他的面頰。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清醒了過來,耳邊傳來的卻是小辛甜潤的嗓音——西西姐,你總算醒了。什麼,難道我昏睡了很久嗎?

小辛口齒伶俐地接著說道:三天了。楊樹哥哥天天來看你,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可是看見你醒了,他卻匆匆走了。

我掙扎著起來,跌跌撞撞的走去找他。我走進楊樹的帳篷,他看見我十分驚訝,趕緊過來扶我,說道:你才剛醒,怎麼就過來了?

我抓著他的手臂說:我怕等一下又找不到你了。

楊樹一把把我抱住,抱得那麼緊,低頭說:對不起。

我抱著他說:楊樹,相信我,無論你是誰,我都一如既往的愛你。

楊樹把我抱起來,放在他的床上。他為我端來了熱水,他為我端來了熱湯,他學會了照顧我,就像我從前為他做的一樣。我躺在他的被窩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終於我恢復了過來,問他道:楊樹,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楊樹遲疑了會兒,鼓起勇氣說道:每年總有幾天,渾身熾熱,好似要焚滅自身。我的眼睛也會發生改變。過了幾天就好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傷心地問道:是誰這樣傷害你,把你變成這樣?

楊樹淡淡地說道:沒有誰傷害我,我天生就是如此。

說罷,便起身坐到他的臥榻上去,背對著我,不讓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赤焰焚身”,我在心裡默默的想著,這不是懲罰犯下不可饒恕重罪的仙靈才使用的酷刑嗎?如今仙島早已放棄對任何仙靈執行這樣殘酷的刑罰了。若非我翻閱古籍無意間看到對這種刑罰的描述,我還真想象不出來仙島竟有如此惡毒的酷刑。還有,他的眼睛怎麼會變成那樣?我的腦海不禁浮現出他在戰場上那殺氣騰騰、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楊樹,難道,是仙?是魔?這不可能啊。到底是什麼回事?

傳說“赤焰焚身”,每年不定時天火焚燒,熾熱難忍,長久以往,無論再怎麼厲害的上仙,終將五內俱焚,仙元散盡,不得重入輪迴。假如楊樹只是一介凡人,又如何能耐受那“赤焰焚身“?我百思不得其解。

楊樹,無論你是人,是仙,是魔,我絕不允許你死去,絕不允許你消失在這世間,誰也不配這樣對你。只是,這“赤焰焚身“,天上地下可有解法?

第一次,我感到自己那麼無能。我該怎麼幫他,從何幫起呢?在仙島,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仙靈。我既沒有高深的法力,也沒有高高在上的權力,又如何能解開這上仙的施法?我想起來紅月上次支支吾吾的那些話,也許,紅月知道一些什麼。我想著想著,迷迷糊糊的睡去。晚上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住處。

小辛關切地問我:西西姐,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昏迷不醒的被楊樹哥哥抱回來呢?

我避重就輕地說:我不小心墜入冰湖,楊樹救了我。

小辛驚疑的說:這附近明明沒有冰湖呀。

我說:還是有的,你沒看見罷了。

小辛的眼神將信將疑,我卻沒有心情解釋更多了。

第二天我就去紅月那。紅月大概聽說了我的事,一見到我就問我:柳妹,怎麼就來了?似乎知道我會去找她。

我說:紅姐,你到底還瞞著我多少事?

紅月說:柳妹,你先別急,聽我慢慢跟你說。

紅月拉著我坐下來,說:你看到他改變的樣子了?

我點點頭。

紅月杏眼幽幽的看了我一眼,說道:那我也不必瞞著你了。最近看著師父不對勁,我就在擔心這事。師父當年帶著六個徒弟,就我和清音兩個女弟子。清音把關注點都放在白度身上,不如我那麼細心的觀察師父。之前,每隔兩年一次,師父聲稱要閉關,誰也不見。慢慢的變成每年一次。一次閉關就是一個月整。出來以後形容憔悴、元神大傷,一點兒也不像是閉關應有的樣子。時間久了我就起了疑心。有一次,他們都下山玩了,我自己一個人在。我便偷偷地闖進師父閉關的地方,我看見師父整個人倒在地上翻滾,痛苦異常。我還看到了他的眼睛變得異於常人。師父發現了我,十分惱怒,想要殺了我,卻終究沒有下手。最後他要求我此生不得說與旁人。柳妹,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是師父所有弟子中,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

紅月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如今你也知道了,我也就放心了。柳妹,我並不懂得醫術,但是這麼多年下來,我知道師父的體質的確非常人所能及,即便如此,那可怕的疾病還是將他摧殘得一年比一年虛弱。想當年,師父比現在厲害多了,一個月不睡覺,都不見他打瞌睡。如今,我竟覺得他泯然眾人了。

我聽了,在心裡說:那不是疾病,那是懲戒。紅月,你的師父,我的楊樹,很快就要永遠消失在這世間了。他獨自忍受著這一切,而我們卻不知不覺。假如,假如不是我偶然發現,楊樹,你是不是就這樣,決絕的離去,不給我留一絲餘地。楊樹,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

我心事重重地想著,聽見紅月關切地問我:柳妹,我看你臉色還是不太好,回去多休息下吧。

我“嗯“了一聲,告辭了。

我去楊樹的帳篷找他,他不在,我轉身去議事的地方找。他正好從裡面和白度他們一起走出來,看見我,停下來問我道:你怎麼不在床上休息,跑這裡來了?

我一把抱住他說:我害怕失去你。

其他人見此,知趣地散開了。

楊樹抱住了我,許久。然後他把我抱了起來,往我的帳篷走回去。我一路看著他,須臾不停歇,我害怕,一扭頭,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回到我的帳篷,他把我放在床上,問我道:柳西,你最近怎麼了?

我忍住憂傷說道:我沒事。

他遲疑了下,繼續說:我那天…….只是一箇舊疾罷了,偶爾發作,並不礙事。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道:那個舊疾跟著你多久了?

他避開我看他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說:多年了,平日也很少發作。

我不說話了,心想:楊樹,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你太小瞧我了。我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仙靈,卻拜師仙島最厲害的藥師——永芝上仙,多少的上古醫書我倒背如流,整整花了三千四百年。如今我才明白師父的用心良苦。我本來可以跟隨師父進一步深研藥理,可惜,師父竟然不肯進一步教授我,說我:“雖然天資卓越,卻不受約束,將來恐怕闖下大禍。“如今,師父的話要應驗了。——楊樹,無論是哪位上仙因何施於你身,無論你是人,是仙,還是魔,我都要將那天火熄滅了去。我無畏仙規森嚴,也不懼懲戒滔天。沒有了你,我要這千萬年仙壽,永世輪迴又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