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蒙紗,月色如洗,月下之人攜劍而來,所謂淵渟嶽峙,嶢嶢一身。

愉妃手持青風劍,輕輕一躍便上了屋頂。

她俯瞰整個鸞殿,就像是在做最後的訣別那樣,雙眸中的決意透著留戀。

這鸞殿,冷冷清清,靜謐而恐怖,一切皆因皇后沒了。

——為了她,你可三日不上朝,不理政。

愉妃臉上神色不停地變幻著,像是惱怒,又像是悲傷。

眼淚,就那麼落下來了,滑過臉頰,印出水痕。

她那一襲玄纁嫁衣在夜色中無形無影,如她在這鸞殿中的一生,隨時可以消失在黑暗中,無人察覺,無人問津。

她輕功極好,皇宮內無人可比,此時自然也無人察覺。

緩緩而至,輕輕而落,彷彿從天而降來到了鸞殿偏門。

守在鸞殿外的宮人未察覺絲毫。

青風劍在月光中發出陰森森的白光,印在棣棠花上,彷彿怪物張開了一張嗜血的嘴。

她緊貼著牆,極輕極慢地往床邊走去。

這一走,對她而言,是一條不歸路。

可即使如此,她也沒有半點兒猶豫。

她每走一步,都要屏息站上足足一盞茶的工夫,確認床上沒有任何響動再繼續走。

走到床邊,床上人仍在毫無知覺地沉睡。

床上半掩著帷帳。

藉著幽暗月色,有風聲自窗欞穿入,捲起的浮塵依附了床幃,飄蕩起來。

依稀看見床上人平平躺著,衣服穿得單薄,長髮隨著帳腳垂下來,胸口微微起伏,看起來睡得十分安穩。

微微月光下,這人的臉泛著柔和瑩淨的光暈,讓人心生憐意。

風樂榆立在床頭,微微低頭,咬著唇,目光寒徹的注視著床上的顧長晏。

月色灑在她的臉上。

她面頰削瘦,慘白裡淺淺泛出青色,側臉的骨線冷峻而深刻。

殿內流動的空氣中只聞一人的呼吸聲,再無其他。

*

月色淒冷,寂寂人定。

直到天邊有云彩飄過,遮住了那月,黯黯夜色才恍了眼。

床上幔帳又被風吹過,綽綽約約掀起一角。

顧長晏感覺到一絲寒氣逼近,心下一凜,方輕動了一下。

眉心微皺,似是嘆息般問道:“你來了?怎麼不點燈?”

他就是這樣子,聲音輕緩含情,像冬天悠長綿綿的細雪,溫柔卻入骨。

但卻帶著鋒利的刺刀,彷彿一下就能刺穿風樂愉的心臟,瞬間血流成河。

風樂愉心中咯噔一聲,險些墜入他給的深淵。

她繼續沉默著,直直的凝望著顧長晏。

她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她在害怕。

見她不應,顧長晏便起身坐在床上。

他身上只著一件雪白中衣,襟口歪斜,頭頂髮簪同樣早已摘下,一頭青絲頗為凌亂的散在身前身後。

面無血色,又些懨懨。

想必是因皇后之死而憂傷。

風樂愉心如刀割。

顧長晏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深沉莫測。

看著她夜色中冷光清透的眸子,曉得她今夜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了。

嗓音微涼道:“你終究還是來了。”

風樂愉看見他那雙眸緩緩睜開來,恍如窗外的星,心中一怔,卻又頓時化作了冷霜,手腕一抖,一柄亮閃閃的青風劍立刻架在了顧長晏的頸側。

顧長晏倏然睜眼,目色陰鷙,掃了她一眼,面色立刻就寒了。

“你這又是何苦?”

風樂愉仰頭輕笑,那笑聲嘶啞可怕,滿是恨意悲憤,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浸染的雙目發出了一道利芒。

她冷哼一聲,嘶啞著聲音道:“你滅我族人,毀我一生,你卻問我為何?”

夜色中驟然爆發的笑聲森冷如魘,驚起夜空中飛鳥呀嘎悽叫,陰森之至。

殿外的宮人聞聲而寒,面面相覷,不敢言語亦不敢作為。

只因門外早已佈滿了數十名武將,巋然不動的等待命令。

此時的鸞殿,就像一把高高抬起的大刀,只等她風樂愉靠近。

顧長晏的目光落在風樂愉的嫁衣上。

她嫁入東宮的畫面在腦中一閃而過。

靜了半晌,淡漠非常地望著風樂愉那冷冽如刀裁斧鑿的臉。

“終是到了這一日。”

他說的很輕,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

說完,眉間覆上了重重沉鬱。

風樂愉尚未聽得他說什麼,手上的青風劍又靠近了一些顧長晏的頸側。

顧長晏微微側頭,平靜得似乎不知道頸上擱著那樣一柄吹髮即斷的利劍。

他面上無一絲懼色,雙眸如瀚海深沉,直直地看著風樂愉,幽幽露出一道充滿譏諷意味的無奈笑容來,淡淡開口道:

“完了?”

風樂愉被他這一句唬得險些失了氣勢,突然間滿身冷汗,自尾椎到頭皮皆毛髮逆揚了起來,手上寒光冷冽的的青風劍略略退縮了一些,定了定神,怒目冷厲道:

“你欺我瞞我!”

顧長晏漆黑的眼眸注視著風樂愉的眼睛,站了起來,左手輕輕將頸邊的袖劍抬到臉側,驀地偏頭靠上一勒——

冷白的臉頰上頓時出現一道又深又長的血口子!

真真實實的血肉和肌膚,沒有半點虛假。

殷紅的血順著頰邊流淌下來,將白色的衣衫染成緇色。

血色徹底讓風樂愉失了神,黑暗中她冷冷的聲音帶著歇斯底里,像是她內心深處發出的絕望。

“你可曾愛過我。”

心底的酸楚也隨著這樣的喊叫流淌出來,像是割裂的傷口,伴隨著喊叫的引導,匯出了裡面黑紫的淤血。

語音剛落,她才發覺自己太過於愚蠢,怎還痴心妄想問出此等問題?豈不是自取其辱?愛與不愛,此刻此時,與他與自己,早已沒了意義。

終究是妄念太深,執念太重。

糾纏的絕望盛開出朵朵黑色的曼陀羅,綻放著積聚已久的憎恨與怨毒。

她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眼神悲傷而絕望。

“你說啊!”

顧長晏緊抿著唇,一雙眸子黑沉沉的,如暗夜之海,面上神情莫測。

半掩著的窗戶襲來一陣夜風,殿內灑上了愈發黯淡的月光,才折射出顧長晏那張冷光冽然的臉。

“沒有,從未有過。”

他一字一句,回得兇狠,後四個字,尤其拔高了聲音,很是陰冷可怖。

風樂愉頓感摧心剖肝,踉蹌後退了兩步,絕望的望著他。

月色將她的臉印的瘮人,慘敗之下,一雙佈滿血絲的雙眼直直的盯著顧長晏。

轉念之間,她的身體又散發出凜冽的恨意,絕望的眼神又染上些別的複雜的神色迸出冷冽寒光。

她唇動了動,悽惻道:“你讓我失聰,不知世事,你可當真殘忍!”

月光灑在青風劍上,它發出凌厲駭人的光,似乎要將整個鸞殿照亮,燃盡,將著恩怨情仇毀於今夜。

她又再次提起了青風劍,可是就在那一瞬間,顧長晏卻將她攬入了懷中。

青風劍從她手中滑落。

顧長晏閉了閉眼,似是要掩飾去什麼不願為人所知的情緒,嘴角有苦澀笑意,遲緩而悲涼。

“你今夜不該來。”

這語聲含著濃濃的悲涼,裹在他微微顫抖的哽咽中。

風樂愉一驚,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後背卻是一陣陣劇痛襲來,就好像無數把刀在同時凌遲她。

萬箭穿心。

她被萬箭穿心了。

她風樂愉這一生,愛了一生,恨了一生,最後卻是萬箭穿心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