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火光,四散的鮮血,還有女人的悲鳴。還是這麼一家子,一名父親擋在妻子的前面,兩個孩子被護在身後,面前是張著大嘴的狼形生物。“帶著孩子們走。”他說。
最後一跟射出的銀色弓弩穿過夜色帶起一捧鮮血,男人瞪大著眼睛倒在最後一個怪物面前。他重創了它,但它的爪子仍舊足夠鋒利切碎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
男孩試著擋在母親的面前,但他太弱小了,只能看著利爪撕開女人的胸膛。怪物的喉嚨裡發出滿意的咕嚕聲,又將爪子揮向男孩。
之後,黑暗從女孩的手中蔓延開來,怪物就這樣死去。
有趣的記憶。它想。
恐懼,憤怒,厭惡,這足夠毀掉一個人了。
夢魘將這部分情緒放大,它滿意地看著獵物逐漸露出痛苦的表情。接下來這可憐的獵物會越陷越深,直到永遠沉浸在過去的悲痛裡面,就像曾經那些食物一樣。而它,可以慢慢品嚐著他的記憶。
一切都這麼完美。
它慢慢將精神從獵物的意識中抽離出來,靜靜地欣賞著獵物表現出來的脆弱,就像看見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它低頭看著手中的小球,那是獵物的一部分記憶。
好的食物應當被儲存起來慢慢享用。它這麼想著,將精神沉浸了進去。
那是關於一個女人的記憶,或者說,關於“妹妹”的記憶。
獵魔人的家族中出現了女巫,這絕對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夢魘興致勃勃地“看”完了這些片段,儘管它不能理解獵物的情感,但那種親情和理念衝突爆發出來的痛苦和沉重還是讓它甘之如飴。它飄蕩在獵物身前靜靜享受了片刻,又將精神沉浸到了另一段回憶當中。
一座荒廢的古宅,一個男人跪坐在老舊的地毯上,旁邊牆壁上掛著的聖十字像象是無聲的嘲諷。一個黑影懸空在他的面前,沒有面龐,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黑霧。黑影慢慢俯下身去,象是要親吻眼前的男人。
“多麼美妙。”黑影陶醉著。
刀光暴起,劃破黑夜。下一幕,房子中間只剩下了站著的男人。
夢魘感到了恐懼。
“你把我惹毛了。”
夢魘聽見有人在它耳邊輕輕說道,它迅速抽出注意力,只看見一雙淺藍的眼睛。一抹冰涼從它胸腹間傳來,它低頭看去,那柄利刃刺進了本不存在的胸膛,它感覺到了力量漸漸被抽離。
路易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俯身觸碰了記憶凝結成的小球,小球變成淡藍色的煙霧鑽入了他的腦海,那些記憶又回來了。他的眼睛迅速被疲憊侵佔,他深吸一口氣,只覺得氣流被卡在了喉嚨處,身體沒有感受到一絲的鮮活。
和夢魘的對抗消耗了太多的心力,這是他第二次面對這種怪物,每一次的對抗都用盡了他全部的精力。血月逐漸隱去,屋子又恢復了一片平靜。路易默默躺在地上恢復體力。
這裡不能久待。等到恢復了一點力氣,路易就強撐著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年舊的木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沒了月光的照耀,黑暗又重新籠罩了這片宅子。夜已深沉,空氣中慢慢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悉索聲。
路易邁出去的腳僵在了原地。
還是沒能避過詛咒。
四周的黑暗化成粘稠的液體向他擠來,巨大的壓力迫使他張大嘴巴呼吸。黑暗緊緊扼住他的咽喉,吸入的空氣消失的無影無蹤,肺部沒有得到一點空氣。路易的眼前開始出現幻覺。
他試著抽出腰間的那柄劍,但手臂只是無力的垂在身體兩側抽動了幾下,他已經拿不起那柄劍了。求生的慾望讓他扭動身體試圖擺脫困境,可這也是毫無意義。
四周安靜極了,黑暗將他發出的所有聲音都吞噬了,接下來,就輪到他這個人了。
一片靜謐,旁邊的房間突然傳來腳步聲,是一個人趿拉著鞋子走動的聲音,路易用盡全身的力氣盯著那扇門。別出來,求你了。他咬緊牙關。沒必要再搭上一條人命。
門栓被拉開的聲音。
“吱呀————”
一束光從房間裡面照射出來,路易下意識抬手擋住眼睛,這才發現束縛著他的黑暗不知何時已經消退了。他抬起頭看著開門的人,是一位依稀認得的女性,黑髮,眼睛還是帶著笑意。
“先生,這麼晚了還不睡嗎?”她打了個招呼。
路易強撐著點了點頭,他不想讓普通人接觸到那些黑暗,也就預設了她的說法。
“我聽見外面好像有什麼響動,起來檢視一下。”女性點頭示意了一下,看了看外面漆黑一片,將手中的油燈遞了過去:“如果看不清的話,就用這個吧。”
“肖,怎麼了?外面是什麼?”
房間裡傳來迷迷糊糊的聲音,她歉意的笑了笑,道了聲晚安,路易依稀聽見她安撫同伴的聲音。
強撐著到了自己的房間,路易再也撐不住了,倒頭就睡了過去。
天氣還是陰沉沉的,路易眨了眨眼睛,一種名為疲憊的感覺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他偏過頭去,天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慘白的刺眼。
房門被推開了,年長的女僕端著熱水走了進來。路易靜靜地看著她點燃屋子的小火盆,屋子迅速溫暖起來,女僕將小銅壺掛在燃著的木炭上面,轉身帶上了門。
路易強撐著起身,他伸手去夠床頭線筐裡的懷錶,胳膊伸長的一霎,肌肉像是撕裂一般的痛了起來,他皺了皺眉頭,在懷錶的一側輕輕按了按,錶盤彈開,兩根指標成了九十度,粗的那根時針正筆直地指向九。
好久沒這麼踏實的睡過一覺了。他想。
家族的特殊無時不刻讓自己緊繃著精神,每一步都象是走在懸崖的邊沿。還有自己身為兄長的責任,想到這裡,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思緒迅速紛亂開來。
“呼——”
長出一口氣,他轉身面向另一面牆壁,大大的木箱子擺放在床頭充當桌子,昨天晚上的那柄燭臺還在燃燒,豆大的火苗散發出柔和的橘光,照亮了床頭那小小的一塊地方。
路易翻了個身,將臉深深埋在被子裡。粗糙的觸感傳來,略微潮溼的帶著黴菌的味道直衝腦海,他悶悶的吸了口氣,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了一圈,將整個人裹了進去。
“再睡一小會兒。”他這麼想著。
等他再次睜眼,才發現一群人圍在他的床邊,為首的正是穿著刻板的牧師。他手上拿著一本厚厚的經書,黑色的封面上刻著歲月的痕跡,書的邊緣被摩挲起了毛邊。看起來喬牧師剛剛唸完一段禱詞,另一隻纏著十字架的手剛剛從他頭頂收回去。
“你醒了?”
路易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女士,是昨天晚上給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那位肖小姐。她手上拿著小小的瓶子,見他看過來,舉起瓶子搖了搖:“牧師信奉上帝的保佑,但我還是更相信醫生的力量。”
路易這才感覺到嘴裡的一股藥味,象是糊掉的甜醬發出的嗆鼻味道,喉嚨一陣翻湧,用了一小會兒壓制住了反胃的感覺,這才覺得自己好受了點。
“不用謝。”
路易正想道謝,肖已經從床邊起身了,在一旁的銅盆裡倒了些熱水洗了手,將帕子擰乾敷在他的頭上。
“應該是昨天晚上沒蓋被子著了涼,加上這間屋子有些潮氣。還好,發燒不算太嚴重,主要是你的身體素質好。”
像是耍把戲一般,路易看著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個小紙包堆在床頭,說明了用處。牧師站在一旁靜靜看著,兩個年邁的婦人在屋子裡忙前忙後的打掃,一個男僕提著大大的鉛皮桶進來,桶裡面是滿滿的燃燒的木炭。
屋子迅速充斥著暖洋洋的味道,在這種情況下,路易很快就感覺到了睡意襲來。
“睡一會兒吧,這對你的恢復有幫助。”肖又開了口,她順手將垂落額前的一縷頭髮撥到耳後,喬站在一旁向僕人吩咐了幾句,幾人就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人照看著。
也許是在病中,路易再沒有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很快就進入了沉眠。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中午的時候他醒了一次。吃過藥後很快又睡著了,等被餓醒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僕人還在撥弄那一團灰燼中的木炭,見到路易醒來,去廚房將中午的羊肉湯熱了,加上一條白麵包端了過來,路易也不客氣,吃了整整一盆才停下來。
“喬在哪裡?”路易將外套穿上,短劍之前被肖取下來放在床頭,他重又別在了腰釦上,最後理了理頭髮,將半高禮帽扣在了腦袋上,覺得差不多了,這才詢問照顧他的僕人。
“主家都在二樓小劇院裡面娛樂。”白髮婦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有些拘謹的回道。
路易沿著僕人指的位置走了過去,穿過走廊,慢慢聽見音樂聲和眾人的嬉鬧聲,最終匯聚在一扇門後。推開門,室內暖洋洋的,人們聚成堆圍在一起,正中央是一個小小的舞臺,被潔白的柱子拱衛著。帶著紫色吊墜的白色簾子束在兩端,隱約可以看見一架大大的鋼琴在一旁,海瑟姆正坐在琴凳上彈奏【月夜】。
這是音樂大師生前最後一首曲子。突發性的耳聾讓他無法再聽到音樂,最終,他在冬天的午夜寫下了這首曲子,隨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後來他的學生找到了手稿並將其公之於眾。
海瑟姆的表情漸漸舒緩起來,曲子也進入到了平靜的部分。人們聚在一位老紳士旁邊,趁著沒人注意,他悄悄挪到到牧師身邊。
“看起來你恢復的不錯。”牧師向他點了點頭。
“多虧了肖小姐的藥。”
路易感覺到肖的視線在自己身上打了個轉,他不著痕跡的避開對方探尋的目光,幸好肖只是掃了一眼,並沒有戳穿他的謊言。
路易的腦袋還在哐哐作響,好像有一小隊交響樂團在裡面演奏,如果可以的話,他恨不得整天躺在床上,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遠方還有人等著自己回去。
他靠近牧師,沒等他開口,喬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我想,你要這個有急用?”
一串秘銀項鍊安安靜靜的躺在喬張開的手心,項鍊盡頭鑲嵌著一枚透明的寶石,在燈光下閃爍著莫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