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是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三角眼,八字鬍,頭戴黑漆紗冠,寬衫雲袖,腰帶上面掛著硬皮帶鞘長直刀。除了小臂露出護臂皮套,沒見披掛甲冑。

“喲,青峰山李仙師啊。誤會誤會。”

一聽李昧報出山門,軍官連連拱手,裝作一副無意衝撞了的樣子。

但從他那凌厲的眼神中,卻分明感受不到任何自承誤會的意思。

“就不知仙師此行,是去哪裡?”那人刀子般的目光上下打量李昧,接著又問。

“我正往玄都山無明殿一行。”李昧回答道。

“噢。呵呵。”

那人嘴裡幾聲乾笑,接著像是忽然間想了起來,又道:“啊,對了,李仙師既從青峰山來,要去往無明殿,怎麼卻繞道來了東陵境內?”

李昧笑了笑,便跟他說自己有事先去了趟藐蒼山,所以才繞道至此。

“是這樣啊。難怪,難怪。”

那人一雙賊兮兮的眼睛又往馬車上來回打量。

李昧並不介意,等他看了一陣才問:“這位軍爺,那麼我們可以上路了麼?”

“可以,當然可以。隨時可以。”那人一副吊兒郎當的語氣說。

但正當李昧準備轉身,他馬上又冒出一句:“哦,是這樣。此地發生了一樁兇案,因為牽涉友邦使團,事關重大,下官受命協查,不知李仙師此來路上,可否發現異樣?”

李昧也不藏著掖著,馬上表示,昨夜在半途曾遇妖人攔路,不過交手之後已將其趕跑。

那人當即一副關切之態,“既然仙師曾遭遇妖人,可知是何方宵小?”

李昧搖搖頭,說並不認得為首之徒。

“噢,原來仙師連對方是何方來路都沒搞清楚啊。”那人滿臉遺憾道,“哎喲,你看看,如今這些妖人膽子也太大了,竟然連青峰山真乙仙師也敢衝撞。”

說著,還拿眼角餘光毫無顧忌地往一旁的青伶身上瞄。

此時青伶仍坐在車駕上,單腿掛在下面搖晃。

她一臉天真,眼神無辜,彷彿不知道這位軍爺在偷瞄自己似的。

李昧看在眼裡,只是笑而不語。

果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那軍官話鋒一轉,就到了青伶身上。

“李仙師這位女婢,可是自山上帶下來的?”

“不是。青伶乃本道半途所收。”

李昧拿定主意,既不掩藏,也不裝腔作勢,只管問啥答啥,絕無虛言。

“一路招人吶,這是。哈哈哈。”軍官一聽,立馬又來了興致,“這麼說,如今的青峰山是什麼樣的人都要,什麼樣的貨色都接收了,是嗎?”

李昧也顯得十分有興致地跟著笑了笑。

“那倒也不是。”他說。

“那麼,這位畫中人兒一般的小姑娘既可入仙師座下,卻不知有何本領?莫非就因長相出眾?”

此時,李昧心裡早已明白,這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就是來找茬的。

“青伶,過來見過這位軍爺。”於是他吩咐道。

“是,公子。”青伶應了一聲。

話音剛落,她就已經站在了那位軍官跟前。

軍官猝不及防,完全出於本能反應,身子猛地往後避讓,不料腳下一滑,接連兩個趔趄,竟差點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附近幾名軍士不知究竟,以為是遭了襲擊,馬上一擁而上,圍了過來。

有的還拔出了佩刀。

軍官倒是大度,很快鎮定下來,面帶笑意拍了拍手,示意手下收起兵刃。

“青伶見過軍爺。”

青伶站在這名軍官跟前,此時語出如珠,乖乖巧巧道了個萬福。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軍官連連擺手,尷尬而笑,“這都什麼年頭。果真妖人輩出。”

恰在這時,一名軍士顛顛跑來,手裡拿著個花生大小,上面套著一根絲繩的小東西,遞到軍官面前,“都尉大人,這是在一名死者身上找到的。”

“啥東西?”

被稱“都尉大人”的年輕軍官對那東西斜瞄了一眼,似乎並不怎麼在意。

“不認得。但我看這上面還有符文,所以拿來給大人看看。”軍士說。

“符文?給我看?你覺得我就認識?”

軍官一把從軍士手中拈過那宛如袖珍玩物的彩漆小瓶,舉在眼前仔細驗看。

但他沒注意到,從剛才看見軍士手裡拿著那小東西,一旁的李昧瞬間便皺起了眉頭。

因為他認得此物。

那是枚“蠶繭”。中原地區一個名叫“蠶山”的宗派用於養蠱之物。

據說蠶山盛產一種蠱毒,蠱入屍骸,能短時間內喚魂回魄,屬於上不了檯面的異端邪術。此術最初是被法師術士拿來裝神弄鬼之用,常見於富家新喪,不過是為騙些錢財。後來一度被蠶山宗用在戰爭中,常以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勢,令陣亡將士“復活”,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隨著蠶山宗敗落,這門手藝已漸漸淡出人們視野。

見那名軍官拿著一枚相當危險的“蠶繭”在面前擺弄來擺弄去,李昧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提醒他少動那東西為妙。

他對軍官說,那東西是個蠱盒,最好以火焚燒,將其毀掉。

不料軍官斜了他一眼,卻叫手下帶他去獲得此物之處現場檢視。

見勸說無效,李昧只得一聲輕嘆。

本來這東西就算有危險,只要你不拿去宿主那邊都還好。

就在軍官帶著手下前往屍堆裡找那名死者時,李昧便規勸四周圍觀鄉民,要麼回家,要麼離那些屍體遠一些,免得惹上麻煩。

鄉民們方才已經聽說李昧是青峰山道士,而且還是個仙師,自是對他頗為信任。只是一堆人也不肯走開,卻都擠到馬車這邊來繼續圍觀。

丙兒這時也從車裡鑽了出來,站在公子身邊看熱鬧。

在一名身著黑衣的死者身邊,那名軍官蹲下身子,拿著手裡帶繩的小物件,在比對著核驗取得該物的位置。那形似花生的彩漆小盒本是掛在死者脖子上的。

勘驗完後,他將手裡那物件遞給身後軍士,自己又動手揭開了死者臉上面巾。

那是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臉頰上生著老大一顆痦痣。

就在軍官認真檢查這人身上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時,軍士好奇,撥弄著開啟了小盒的蓋子。那是個木質小盒,非常精巧,以螺紋旋緊。開啟後,裡面是一枚米粒大小,如同蟲卵的透明顆粒。

軍士小心翼翼,將透明顆粒捏在指間,湊近眼前想看個究竟。

“都尉你看,這裡面好像有個小蟲在動。”他邊看邊說。

“什麼小蟲?”軍官詫異地抬起頭問。

“這個,你看。”軍士將透明顆粒遞過去。

不料那東西又薄又脆,就這麼一捏,“啪。”輕輕一聲,竟然碎了。

“什麼玩意,這就破了。”軍士有些失望的說。

但他和軍官都沒留意,遍體絨毛,像是雪蛾幼體的小飛蟲已自碎裂顆粒中瞬間飛起,在空中繞了兩圈,彷彿熟門熟路,徑直鑽進了躺在地上的屍體鼻孔。

“你小子,手就不能穩點?”軍官呵斥道。

“太脆了。”軍士一臉難堪。

他低下頭,想看看能不能在碎殼裡找到剛才還在動的小東西。

剛要細看,眼角餘光卻注意到地上躺著的那張慘白如灰,左側有顆難看痦痣的臉。

那張臉上原本緊閉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睜開,正直勾勾盯著他看。

軍士像腳下踩到刺蝟,一蹦老高,猛地跳到一邊。

正在翻撿衣袋的軍官也停止了動作。他慢慢扭過頭,看向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早已死得硬邦邦的屍體,竟在他面前慢慢拱身,半坐起來。

什麼鬼?

這軍官別看吊兒郎當,但正經起來,還真是條漢子。

即便面對如此駭人的屍變,他也並不慌亂。只是起身退了兩步,便立住不動。

屍變的黑衣人緩緩起身。他目光空洞,顯然只是一具軀殼。

但他似乎仍記得些什麼。

只見他轉動頭顱,四下尋找。然後看見地上躺著的玄甲兵,於是二話不說便一腳踩上去。

猛地跺了幾腳之後,似乎感覺不過癮,他又將目光對準眼前不遠依然站著的人。

他打量著軍官,和正在陸續聚攏的軍士們。

殺機已顯。

軍官饒是不懼,待那殭屍方要靠近,霍然拔出佩刀,便照其劈去。他這一刀勢大力沉,深深嵌進對方肉裡。可那人毫無感覺,一把抓住砍入身體裡的直刀,另一條胳膊抬起一頂,便硬生生將刀從身體裡抽了出來。

軍官鬆掉刀柄,退開兩步,又從地上隨手撿起一把刀,繼續朝那人劈去。

見長官轉眼間已跟對方打了起來,驚駭莫名的軍士這才收回心神,趕緊拔出佩刀幫忙。

緊接著,四周十餘名軍士全都拔出兵刃,加入戰團。

不過,雖然這邊人多,但那具殭屍刀槍不懼,且揮刀姿勢也極其嫻熟,竟不輸活人。不過幾個來回,就有兩名軍士被刀劈中。二人頓時皮開肉綻,血染外衣。

一時間,刀劍相碰,雙方打作一團。

殭屍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數次被砍中刺穿,卻全然沒有感覺。

如此拼鬥下去,結果可想而知。

就在軍士們傷者越來越多,士氣逐漸低落之際,一陣嗡嗡飛鳴聲倏然而至。

劍光閃過,那具剛才還在揮舞長刀的屍體瞬間便不見了頭顱。

緊跟著,失去首級的身體踉蹌兩步,也栽倒在地。

軍士們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發生了什麼。

過了好一陣,大家才反應過來,接著都鬆了口氣,卸下重負。

此時,軍官傲然轉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朝馬車邊的李昧躬身行了個禮。

待徹底檢查,驗明死者中再無佩帶那種蠱盒者之後,軍官吩咐手下相互幫忙包紮傷口,自己朝李昧他們的馬車這邊走了過來。

“多虧仙師相助。”他再次拱手為禮。

李昧笑了笑,只問了句:“這下我們可以走了嗎?”

“當然,隨時可以。”

軍官再次顯露出玩世不恭的性子,語氣輕佻。

“不過,”他接著說,“你就不想問問,這些死者都是些什麼人?”

“我可以問嗎?”

“當然。”軍官一臉恬笑,“仙師乃青峰道長,又貴為前太師高足,這是過於客氣了啊。”

說罷,他扭頭看向那片陳屍之地,似乎想了想,道:“那些陣亡軍人是趙國使者衛隊。而黑衣人嘛,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晉國派來的刺客。”

“趙使衛隊?”李昧詫異地問了聲。

“對,趙國使團此時正在我國出訪。仙師不知?”

“噢,我一向不過問朝中之事。”

“李仙師為人豁達,我其實早有所聞。”此時,軍官收起了吊兒郎當的表情,神色中有幾分尷尬地笑了笑,“不爭名利,不涉朝政,自在任俠於江湖,如此挺好。”

李昧聽出對方話裡有話,同時亦感覺此人態度有所轉變,不由微微一笑,“那麼,趙使也在車上?”他目光轉向那輛掛著節旄的黑頂馬車。

“不,趙使不在。趙使已從別條道上前往鎮東將軍大營,此不過誘敵之術而已。”

“原來如此。”

“你們運氣好,昨晚沒跟著趕上來。在路上歇了,是不是?”軍官再次確認道。

“是,途遇妖人,怕他們去而復返,故而原地留宿了一夜。”

“我說麼,你們算是運氣好,洗脫了嫌疑。”

“什麼嫌疑?”

“這個我就不便明言了。職責在身,還請仙師諒解。”

“我能理解。”

“那就好。有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如此別過。”李昧稽首施禮,轉身準備登車。

“等等。”軍官再次阻止。

李昧轉身,卻見對方忽然伸手進袖袋裡掏出一枚銅錢,拇指一彈。

銅錢劃出弧線,朝他飛來。

李昧凌空抓住那枚銅錢,攤開在手裡一看,是枚鳥身扭紋空心錢。

“前方設有路卡,你給他們銅錢,可通行。”軍官說。

“多謝。”

軍官撇嘴一笑,轉過身,招呼村民幫忙去運些砂石來繼續掩埋血跡。

李昧也招呼丙兒和青伶上車。

果然沒走出幾里地,便遇上一個哨卡。李昧將銅錢遞給趴在視窗的丙兒。

見一名軍士走過來詢問,丙兒便伸出手,將那枚銅錢遞過去。

軍士接過一看,再沒多言,轉身對後面叫了聲:“放行。”

馬車緩緩駛離哨卡,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