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望南的大船停在煙波浩渺的江心,和碼頭保持著一段距離。大船上放下一艘小船,渡到碼頭,分明是邀請官員們過去談話。他這態度,警惕又傲慢。官員們當然不肯跌份聽他使喚,但情況緊急,又不得不派人去。他們爭論不休,一刻鐘過去也沒個決定。倒是何青青等得不耐煩,跳上船,對那艄公說:“先帶我過去。”
那人識得何老闆,知道得罪不起,只能先帶她去,再派人過來。到了船邊,船上放下個大籃子,把她輕輕吊了上去。
見到韓望南的一刻,她竟有些害怕。以前見他,都有林順卿在場。所以在她印象裡,韓望南是一個非常恭敬溫文的人。但此刻,見他獨自駕馭群下,她才知他可以如寒冬的霜雪一樣嚴苛冰冷。
見了她,韓望南神色稍霽,問:“何小姐,你怎麼來了?”
“我有要事!”她脫口而出,慌慌張張卸下跋扈的偽裝,展露出這十幾天來的恐懼慌亂。她將順卿的訊息告訴錢肅、又派人回定夷洲給長女送信以後,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眼見城裡越來越亂,她時刻擔心安安會被人搜出來,晚上睡覺都抱著那孩子,不敢撒手。
韓望南顯然會錯了意,以為她的驚慌是為了順卿。他嘆了口氣,說:“別擔心,宗主現在應該還無恙。”
“不是她,是安安。”何青青壓低聲音,“她在我家,你得趕快把她帶走……”
“沒必要吧。”韓望南漫不經心地說,“現在桑陵這麼緊張,難道還有人敢登門抓小孩觸犯眾怒?何況一個收養的女嬰,也沒人會把她當一回事。”
何青青急切道:“她、她是陳公子的孩子!”
那一瞬間,她在韓望南的臉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驚表情。隨即,他問道:“宗主告訴你的?”
她搖搖頭。這件事關係重大,她懷疑只有順卿和龍野兩人知道。但是,她最擅長探查人與人之間的燕私情事,從安安的相貌和林順卿舉止上的種種蛛絲馬跡,她就猜出了七八分。
韓望南眼神狐疑起來。何青青哭笑不得,覺得他笨得夠可以。她問:“安安那麼像陳公子,你看不出來?”
他說:“小孩不都長得差不多?”
何青青沒話好說了。韓望南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沉吟片刻,悠悠嘆道:“你猜的大概是對的。”
不知為何,他臉上似有黯然之色一閃而過。何青青不明白他怎麼忽然相信了,又怎麼如此感慨,正要問,卻有淳州官員們來了。他們的對話被迫中斷,他請她坐到一旁,自己肅然危坐。
帶領這群人的,是桑陵府推官關銘露。韓望南沒有與他廢話,直接說:“關大人,請你稟報朝廷,不要忘了,我們雖然從梁國退兵,但在芥島、黎國、盤珞國還有船三萬艘。像這樣的新造大船,現在就有一百多條停在附近海域。”
關銘露大驚失色。韓望南達到了恐嚇的效果,語氣緩和了些:“不過,宗主她並不想永遠用武力來解決問題。所以,我還是想跟朝廷談判,看看流了這麼多血,付出了這麼多代價所換來的律法,到底有沒有變得公正一點。”
這幾句話說得很沉痛,舵樓裡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寒波拍打船身,傳來聲聲悶響,顯得格外凝重。
韓望南又說:“請轉達馮中丞,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不論發生什麼,誰下達了向百姓動刀的命令,誰就會成為棄子。”
關銘露說:“中丞大人自然知曉。他在盡力和京城溝通。可是上面的意思,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
“那就麻煩將這封信轉交姜公。”韓望南拿出一封信,“我想他也有害怕的東西。”
“什麼?”關銘露不敢接,“韓君,你們難不成還真的想要造反?我告訴你,這樣做沒好處的,只會落下口實,增加林順卿的罪名!”
“當然不是。”韓望南笑了,但那笑卻讓人更加警惕,“即使宗主無罪見辜,海上同盟會也會遵守承諾,不再回梁國生事。只是,我會離開海上同盟會,帶著自己的三千艘船迴雪國去。不瞞你說,雪國新繼位的女王已兩次寫信招徠我,許諾給我整個薩爾金郡作為封地。我本就是雪國人,只是為了宗主才幫梁國做事。既然她不在了,我回老家天經地義。你說對麼?”
這下,連何青青都震驚了。她常聽年糕說雪國薩爾金港是個重要的港口,如果韓望南這樣的人物掌握了那裡的海軍,大概會成為懸在梁國北方的一把利劍吧?
關銘露接過了他的信,臉色有些發白。韓望南派人送走了他,然後朝何青青柔和地一笑。
“你是說真的?”何青青低聲問。
“哪一句?”
“女王的事?”
“這是真的。但我說有一百多艘新船在附近,那是謊話。”他神色淡然,一看就是個謊話張口就來的男人,“我只有十艘船,如果他們知道了,可以立即在這條江上殺了我。”
“啊?”何青青萬沒想到他原來是虛張聲勢,只覺背後滲出許多冷汗。
“你應該知道的啊,何小姐。”韓望南有些無奈,“這些新船是你家造的,還在定夷洲,從桑陵到定夷洲往返要兩個月,我哪有那麼快就能把它們調來?這艘船,其實是令愛前幾個月派人送來的樣船,本來停在蜉蝣島,你忘了麼?宗主下令退兵的時候,我留了個心眼,讓它先不要回去,在千島一帶遊蕩著,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
何青青這才反應過來,她不由得氣惱:“你既有這心眼,怎麼不多留些船!”
“宗主下令撤軍,我怎好留太多?”韓望南斂起笑容,“她早知我和雪國書信往來的事,不追究我已是寬宏大量。我不避嫌,還私下違抗她,她會怎麼想?”
何青青忽然看到了這個男人和林順卿的關係有多麼複雜。她也朦朦朧朧地理解了他剛才那一閃而過的黯然。林順卿信任他,甚至可以說給了最充分的信任。但她能全身心信任的男人只有一個,一個完全對權力無感,喜歡用鈍刀的人。
“放心,我這就派人把安安接過來,帶她到海上去。”韓望南說,“龍君會保護好宗主的,他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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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望南的船離開桑陵碼頭後,並沒有走得太遠,而是停在了桑陵江入海口。有了他坐鎮,惶恐不安的桑陵人終於稍稍安心,由恐懼而產生的熱潮退去了些。十一月十五,刑部將要公審林順卿的訊息傳到了桑陵。御史在州學門前當眾宣佈,重新開放州學論政,且允許桑陵人士自行前往京城聽取各方證詞。至此,淳州人的目的基本達到,城中恢復了平靜。
十年以後,有人揭露秘聞,說當時衛衍已經派人安插了一夥流氓在集會中,準備釀造一樁反叛事件,逼迫姜政下令向桑陵百姓動手。若非韓望南及時趕到,以及姜政理智地決定認輸,恐怕這場鬥爭又會有許多鮮血為祭。
當然,也有人說這是姜政一派炮製的謊言,用來抹黑在國定八年去世的衛衍。眾說紛紜,而因為史料不足,真相只能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
國定二年十二月十四,在詔獄中住了兩月的林豫兮,終於重見天日。刑部安排了幾個宦官和女僕來給她梳洗,卻被她拒絕了。自從龍野帶來了刀,那些人就不再能強迫他們做任何事。最終,在公審之日,也只得任由他們蓬頭垢面地一起坐上了囚車,還用繩子牽著個乞丐般的孟斯羽。
“我們就像三個野人。”林豫兮在囚車上笑道。
“沒事,你做野人也是野人裡的天仙。”龍野親她一口,滿臉鬍子蹭到她臉上,讓她癢得發笑。明明兩人都臭烘烘的,但她一點不嫌棄,就像不嫌棄那些長途奔波過的船。
“阿夏,給你個東西。”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她有些疑惑,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可以給她?卻見他拔出刀,割下他自己一綹頭髮,然後迅速地從她頭上也薅了一綹。
“喂——”她向來愛惜自己的頭髮,只覺有些氣惱,“你幹什麼?”
他笑了笑,將兩綹頭髮混在一起,分成幾股,靈活地編了起來。他向來擅長做這些手工活,不一會兒,就編出一條漂亮的細繩,烏黑髮亮,像絲線織成。
她看著他輕柔地將這繩索系在她手腕上,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微微有些溼潤。
“阿夏,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我都和你在一起。”他握了握她纖瘦的手腕,“你不要怕。”
她點點頭。他笑了,從懷裡摸出另一條一樣的編繩,也是用頭髮編成,但大概戴得久了,風吹日曬,已經失去光澤,有些乾枯。他伸出左手,示意她將這條編繩系在他手上。她照做了,卻聽他歡喜地說:“你也會始終和我在一起了,我也不怕。”
她握住他的手。又下了一場大雪,他們的手心卻都是溫熱的。囚車駛出詔獄的高牆,來到了清晨闃寂無人的街巷。路旁的青瓦上覆著素淨的白,與行道白樺樹的銀灰色樹幹相映成趣。
姜政修復的京城真的很美,他是個有格調的人,心中一定也有殘存的詩吧。其實,她能感覺到姜政很欣賞她。如果他和林方之不做大官,他們應該都是很好的親人。在這瑞雪時節,兩家姻親本可以圍著火爐,喝酒聊天,下棋吟詩……
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掌心那隻粗糙的大手。她和龍野都失去了太多,還好,他們仍擁有彼此。
靠近大理寺的大院,門口等候的人多了起來。一道道或好奇、或憎恨、或同情的目光投來,透過囚車的木欄,黏在他們身上。
林豫兮坦然地看向他們,好像她坐的不是囚車,而是身處華蓋之下,玉輅之中。
囚車停住,龍野先下車,將她攙扶下來。她扔了拴著孟斯羽的繩子,把他拋在身後,沒有再看一眼。
“好了,小子,你可以走了。”龍野說,“老子的廚藝還不錯吧,你他媽都胖了一圈了。記得不要挑食,看你那病懨懨的樣子,哪有女人喜歡!”
孟斯羽只是呆呆地站著,好像忘記了為重獲自由而激動。
圍觀的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好像在驚歎他們的狼狽落魄。全副武裝的禁軍圍了過來,把他們和孟斯羽隔開,閃亮的長槍指著他們該去的方向。林豫兮微微一笑,挽起龍野的手,向大理寺的大門走去。
在無數的目光和刀光之中,他們只是昂然前行。漸漸地,那些千奇百怪的目光都沉寂下來,變得有些茫然。
這對野人一樣骯髒的男女,行走在鋒刃的叢林中,走向未知的危險,步伐卻如此從容而自在。他們不迴避眾人的視線,也對之毫不在意。面對這樣的人,實在是很難再繼續憐憫、憎惡或嘲笑,人們對此沒有經驗,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在沉默的注視之下,他們邁進了大理寺的門檻,等待裁決。